作者:挥墨染蝶
皇帝见这场宴席上,公主和宰相差点闹僵了,不由得笑了笑,宽慰道,“永阳她娇纵惯了,朕会好好管束的。”说完,又转头看向疏远,故意严肃
道,“鸢儿,方才你怎么同房相说话的?还不赔礼。”
公主望着宰相那张清贵英气的脸,一口话闷在心里出不来,匆匆拿布擦了擦手,对皇帝道,“父亲,我吃不下来,想出去走走。儿告退了。”说完,红着眼圈侧头瞪了一眼宰相,然后狠狠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房相如被她那道怨怼的目光瞧得一震,还没缓过神来,那道身影已经决绝地跑进五月的春光中消失不见,鼻尖独留下一段翠云香的余味,隐隐约约地撩拨着他的神思。
“朕这个女儿啊……”皇帝无奈摇了摇头,对房相如道,“房卿,你多见谅。与朕多说说幽州城的事情吧。”
房相如的目光从殿外抽了回来,脸色转为淡然,抬袖垂头,沉沉回应道,“是。”
公主自然是不会改的,长久以来,娇生惯养所培育出来的脆弱的自尊心告诉她,哪怕是错的,也要昂起头,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下去。
她自然是不知道,朝外关于内禁风气奢靡的议论愈发多了起来,更有御史台的人已经注意到公主行为的不妥。
皇家的人最怕两件事,史官的笔,御史的嘴。无论是哪一个,都叫人容易陷入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一个可以叫你遗臭万年,另一个可以叫你被群起而攻之。
“听闻城中那件事就是从永阳公主那引来的,实在是浪费啊!”
“宣徽殿的吃穿用度一向是最好的,听说每年都要比旁的宫里多出好些开销了!户部的人已经看过了,的确如此!”
宰相听罢这些议论也没有说什么,在中午的时候独自往六部去了,托好友窦尚书要来了账本检查,越看脸色越不好,手指划过一列列记录,最终停在一个“两”上,喃喃道,“宣徽殿的开销真的这么多么……”
宝尚书从前任职户部侍郎,提拔做尚书后,形同副相,掌管尚书省大小事宜,他将茶碗往房相如那头推了推,道,“没办法。陛下宠爱公主,自然是纵容的。你也知道,公主从前在洛阳之变吃了很多苦头,自从归宫后,陛下也很是内疚那事情……”
“吃食也就罢了,单单是绢布每个季度就比旁人多出来这些,实在是……”宰相面色沉沉,啪的一声合上账本,道,“朝中对宣徽殿议论纷纷,若不劝诫,恐引起大事。”
窦尚书抱袖眯眼瞧他,啧嘴吸气道,“能有什么大事呢。永阳公主的事到底也是禁的,咱们管好外朝就可以了。说起来,你怎么这么关心她?”
宰相脸色一紧,拂然不悦,“我这不是关心,只是不喜欢朝中的人成天如街头妇人似的,乱言乱语……”
窦尚书为好友的操心感到多余,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抚道,“你别太在意这些。要管,也是陛下管。就算谏言,咱们也谏不到公主那去……你才回来,稳定前朝才是要事。”
“向陛下谏言么.你倒是提醒我了。”房相如若有所思起来。告别了窦植后,独自回了中书省,在案几上展开一张白麻纸,提笔点墨想了又想,终于落笔成书。
半个月后,永阳公主在禁中办点心局,请来诸位贵女相陪。请柬是五月初发出去的,原本高高兴兴准备入宫的娘子们都等着这一天的热闹,哪里知道,真的临了这天入宫,却发现全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瞧着心情不悦的很,精美的糕点也无法叫她展现半分笑意,更不必说吃茶后,众人围在一起瞧皮影戏的时候,她一直懒洋洋地倚靠在小小的斜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心思全然不在这似的。
屏风上映着烛光,皮影人在上头卖力地表演着,唱词也很是有意思,是女孩子们喜欢的情情爱爱的故事。按理说公主最喜欢看皮影戏了,可也不知怎么,她居然连眼都不眨一下,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烛光,百无聊赖的模样。
“公主怎么了?”
“不知道啊。”
“我倒是听我阿耶说起,前些日子房相在陛下那儿弹劾公主了……”
“怎么会这样!因为什么啊。”
“还不是因为她平日太过……”
忽然身后啪的一声,那把玉柄白梨扇碎在地上,只剩一个圆圆的扇圈,公主撑着头抬起眼扫了过去,低声道,“如果不想看了,就出去!窃窃私语,扰了旁人兴致!”
一阵话风过去,谁也不敢再议论,只是坐在那老老实实地看皮影。
“不好意思,让我过去一下……”身后有怯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过来,还不等漱鸢回过头,只听一声狠狠的玉碎声,啪啦一一地打断了皮影人的词话,引得众人都倒吸一口气,纷纷回过头看。
周英娘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捧着那少了一角的枕头,颤声道,“对不起公主……臣女不是故意的……”
漱鸢提衫走过去看了一眼,没好气道,“这是我父亲送我最珍贵的礼物!你怎敢如此不小心!”她本就因为被房相如弹劾的事情苦闷不已,如今又来一桩烦心事,更叫她怒不可遏,“你叫什么名字!回答我!”
英娘垂头,眼含泪光,道,“臣女叫周英娘,宗正寺卿之女……”
公主不屑一笑,提衫垂眸看她,冷声喃喃道,“就是你,要做我的九皇嫂吗?毛毛躁躁,唯唯诺诺,小户人家就是这么教规矩的?”
“臣女………”英娘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听道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围绕着她,叫她窘迫地难以抬起头。
公主彻底没了兴致,也没再说什么,遣人将玉枕拿去修补,自己则挥了挥手,叫旁人散去,独自往偏殿休息去了。
夕阳中,房相如正往宫外走,忽然见御桥上有个女子正垂头走着,瞧着也是出宫。看背影并不知道是谁,他不免多了几分疑惑,朝她走了过去,却听闻了几声哭声。
“这位娘子,没事吧?”他淡淡问了一句。
英娘回过头,见是宰相,不由得大惊,抹了一把眼角,道,“房相……没事。多谢您。”
“你是……九大王的周良娣?”房相如也有些惊讶,这是发生何事了,才叫这位良娣一路哭着回去。
英娘见宰相询问,也没有隐瞒,只是简单将今日公主设宴,她不小心碰碎了玉枕之事说了出来,随后抿唇道,“也是我不好。公主说的是,我的确是……小户之女,配不上九大王……”
宰相了然,他沉默了一会儿,负手劝慰起来,“永阳公主想来不是有意刁难的。她性情虽然娇纵,但我还算了解她,并不是那种不讲理之人。”
英娘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是没想到,公主脾气这么大……明明从前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我……”
“你不要怪她。公主性情单纯,恐怕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才会这样的。”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周宗正某也拜会过,是个君子,我相信周良娣也是心胸宽阔之人……”
英娘果然说知道,“我自然不会怨怪公主的……多谢房相宽慰。”
宰相说完,其实是有些心虚的。他猜的出来,永阳公主今日的火气恐怕全是因为他那份弹劾书引起的。那日在清辉阁就算结了个梁子,后来他的文书递上去,也算是彻底不对付了。
想来想去,也许她说的对,这件事情的确是他自己“多管闲事”了。可是也不知怎么,总是不想看到她被旁人那么指点议论,与其这样无休止下去,不如他来做这个“恶人”,上书弹劾她一次,叫她长些记性,有所畏惧,也不至于最后无可挽回。
说到底,他也是为她好。可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思前想后,他还是将这种感情归结为从前那场短暂的“师生”情谊,如此想来,也算说得通了。
房相如总算默默地替公主开解了英娘,可他却不知道,公主的心结还在那死死系着,比他想像中的更加顽固。
他本以为她会像从前那般,有所反省和改进,可谁知,事情并不是如他预料那般发展。他在官场上所有的收放自如和谋略预测,尽数在永阳公主那一败涂地。
从来没有想过,公主竟会因此厌恶起来他。没有什么比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讨厌起来自己更叫人感到失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