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扶华
老翁恍然大悟,眉开眼笑,言辞间更带上两分敬畏:“怪道老儿一看这位道长就不同凡俗,分明是个活神仙模样,竟已到了辟谷之境了!”
到晚间风雪愈大,他们就在这庄子歇了一晚。主人家招待周到,罗玉静躺在客房盖着厚厚的被子睡下。
透过床幔,她看见苦生抱剑坐在窗边的影子。他不需要睡觉,坐在窗边,窗户开了一半,另一半被他堵着。
后半夜,苦生探出窗外的大半身子落了白雪。他身上没有温度,白雪堆在身上也不会融化,一动不动像座石雕。
忽然身后睡着的人发出一声声梦呓,苦生动了动。轻巧地从窗户上跳下来,带着半身的雪,撩开床幔看了眼。
她又噩梦了。
戴着铁指套的手指拈出一根安魂香点在床边,过上片刻,在梦中发出啜泣的人逐渐安静下来。她自己大约不知晓自己半夜里睡着后常有这样的动静,不过苦生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刚带着罗玉静一起走时,她都是累到极致才会昏睡过去,睡着后也不安稳。苦生一个人惯了,从前夜里和白日没甚区别,都是赶路,他一个人走到哪都安静。
带上她后,苦生每每听到她哭就感觉十分痛苦,不是远远躲开就是堵着耳朵。
最开始最怕她歇斯底里的大哭,觉得吵闹,现在则越发怕这种无意识的啜泣,每每听到都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安魂香确实对她有用,不过照这个用法,怕是过不了多久,他之前做的那些安魂香就要用尽。没办法,只好到时候再去就近找个氏神所在,找新的安魂木。
第二日,大雪仍然在下,罗玉静并没有要求继续在这里休息,而是再度跟着上路了。
一下雪,天地仿佛更加安静,路上行人寥落,待进了山林间,更是只剩下他们两个。苦生将绑在藤椅上的伞往后推,全罩在罗玉静头上。
没过多久,他头上肩上堆出一层厚厚的雪。
苦生感觉头顶被什么轻柔的东西轻轻扫过,是他背在身后的罗玉静伸手把他头上落的雪拂去了。他脚下一顿,略有些受惊地一缩脑袋:“做什么!”
罗玉静:“……”
她沉默片刻,捏着拳头捶了一下苦生的后脑勺。
苦生被她捶得更莫名其妙,他是僵尸,脑袋比铁还硬,他自然不痛,因此只是奇怪地再问:“你做什么!”
罗玉静:“你头顶雪堆太多,滑下来掉进我衣领里,我很冷。”
苦生:“……”
因此两人行路途中,罗玉静见雪堆高了就会伸手拂他的脑袋,把堆积的雪拂去,一些杂在头发里的细碎雪粒也会清理干净。
一道脚印往前延伸,倏忽间就从白雪满头走到了落花满头,冬天过去,春天到来,天气开始回暖。
苦生每日都问诛邪剑:“诛邪剑,你说最近为何找不到厉鬼踪迹?”
“让开点。”罗玉静说。
苦生抱着剑挪开些,让她把刚洗好的被子挂在两根树间的绳子上。
今日是一冬后难得的好天气,罗玉静要求把自己用的被子还有锅碗瓢盆等杂物全清洗一遍,因此两人才会在上午时停在这里歇息。
连那把藤椅,都被洗过晾晒在空地上,空地上能照到太阳的地方摆满了杂物,苦生也被赶得一退再退,最终蹲到了角落里。
“又有两月不曾遇到厉鬼了。”他在角落里,对插在面前的诛邪剑说。
诛邪剑自然是不理他的,苦生自顾自说了几句,忽然诛邪剑被罗玉静拔出来,拿走了。
她的动作理所当然,苦生看着眼前空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伸手阻止:“我的剑!你又要拿它砍什么?”
罗玉静:“把它洗一洗。”
苦生:“这是诛邪剑!”
罗玉静:“诛邪剑沾水会坏?”
苦生:“不会……但我从未洗过它!”诛邪剑怎么能洗呢!
罗玉静:“你连自己也不洗,还能指望你洗剑。”
苦生阻止不了,而且诛邪剑自己也不反对,他就眼睁睁看着罗玉静把诛邪剑擦洗得亮闪闪的,放在一边晒太阳。
这把剑跟着他,杀厉鬼砍妖怪戳僵尸……什么都做过,浑身上下都是“沧桑”,剑柄上还有陈年血迹,杀戮气息厚重,这会儿什么痕迹都被洗掉了,看上去仿佛一个人“返老还童”,干净得苦生有些不习惯。
蹲在亮闪闪的诛邪剑旁,苦生伸手去抓它,却见诛邪剑动弹一下,翻个身避开他的手。
苦生:“诛邪剑怎会不让我碰,莫非是洗坏了不成?”
罗玉静声音幽幽:“它的意思是,你的手没洗,别碰它干净的剑鞘。”
苦生:“???!”
他不敢置信,大喊可恶。
罗玉静并不怕他发怒,忽然说:“我闻到香味了,你身上的那种香味,今天又浓了一点,是不是又要像那次一样睡一个晚上?”
苦生想起上回自己因封印效果减弱陷入沉睡后发生的惨剧,一下便忘了方才的事,告诫道:“不许再滥用诛邪剑!堵住耳朵睡觉,不用管那些被吸引而来的东西。”
天色擦黑,他们在这处荒废宅子里休息,苦生独自坐在一张缺了一只脚的长桌上。
罗玉静捡拾柴火生火,又外出去打水。这院子里有一口井能吃水,苦生只远远看了眼,绝不肯靠近,因此罗玉静只得自己去。
她去了一阵还未回来,苦生发觉干干净净摆在一旁的诛邪剑忽然震颤起来。
“嗯?”他眉头一拧,察觉一股妖气靠近,想起罗玉静还在院中,跳下桌子一把抓住诛邪剑正要出去,一道身影款款从门口走进来。
熟悉的素白衣衫,很少展颜的面容上露出勾人笑意,腰肢柔软摇摆……是一只化作罗玉静模样的野狐妖怪!道行还不错,应当是被散发的神香吸引过来。
苦生一眼认出她不是人,可还是被这古怪模样给惊到,莫名心惊肉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野狐耸耸鼻子,陶醉地嗅闻空中的香气,嘻嘻一笑,又扭着腰靠近,正这时候,罗玉静提着水回来,瞧见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东西逼近苦生。
“是一只野狐!”苦生忙大声说道。
罗玉静提着水默默走到火堆边,倒水烧水,好像没看见这诡异一幕。
见她没反应,苦生又指那只野狐:“这有一只野狐妖怪!”
罗玉静:“那你赶紧杀,我烧水脱毛。”
作者有话要说: 静静今天说了好多话!
第204章 10 静好
“要来怎么不早点来, 天冷的时候还能剥皮做个围脖,现在天气都转暖了,还有什么用!”罗玉静拿起一根柴折断,劈手扔进火堆说道。
野狐:“……”猛然龇牙。
苦生:“……”拔剑而去。
过得片刻, 苦生提着一只毛发软滑的野狐尸体回来。罗玉静倒是没有真的将它剥皮, 味道太大了, 挂在一边没管。
苦生额上贴一张黄符陷入沉睡, 罗玉静抱着诛邪剑靠坐在旁边。随着苦生身上那种香味越浓,有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闻香而来。罗玉静将额头抵着膝盖,堵住耳朵, 不听不看。
只是, 这一晚上总觉得周围十分拥挤,堵住耳朵仍能听见些细细碎碎的声音, 好像身处嘈杂闹市。罗玉静不喜欢这样的环境, 那些听不清的呓语混在在一起,最后都好像变成从前周围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奚落嘲笑。
她的手微微颤抖,从箱子里翻出苦生做的安魂香点燃, 点了一根又一根。
一夜无事发生, 次日天明,苦生猛地睁开双眼坐起, 环顾四周,见周围没有满地的尸体,大感放松。见罗玉静身侧堆积的厚厚香灰, 他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拉开小箱子看了眼,发觉里面的安魂香所剩无几。
该做一些新的香了。这附近有什么氏神?
“这附近啊, 好像从前是有个石氏宗祠,不过那都是两百年前的事了,现在哪还能找得到啊。”
解决了一个小儿惊吓失魂症,那家的老人听苦生问起氏神,这么说道。
“我们代代生活在这里的本地人,知道这里以前有氏神庇佑,外地人都不知道了,这位道长真是见多识广啊。”
东洲地方这么大,氏族繁杂,大小氏族兴盛衰败的历史足以书写成一本厚厚的书册,而氏神往往只存在于氏族内部的记载里,普通人人生几十年,过去两三代人,许多不曾被记录的东西也就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里,被逐渐忘却。
苦生之所以清楚,是因为他特殊的身份,他踩上某一处的土地,就能从土地的气里察觉到这地方是不是其他氏神的辖地。
这就像是某些动物会用气味圈出自己的地盘一般,各个氏神之间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有多大范围,他们的气是友善还是充满攻击力。
若是友善的氏神,苦生去便去了,如上次那位祝氏神,他正在衰败,气也如同水流柔和。若是那种充满攻击力,排斥其他氏神靠近的气场,苦生也不好接近。
像是这一片地方,苦生能感觉到曾经有出现过氏神的“气”,这种气已经消散殆尽,便代表着这个氏神也已经消亡,进入这种地方他自然无所顾忌。
这个氏神虽死去,但他所在旧地很有可能还存在安魂木。
循着一个模糊的指路,苦生背着罗玉静上了附近一座矮山,看得出来曾有一条上山路,还是条大路,不过久未有人走已被树木野草覆盖,只露出模糊的边界线。
前方有一座断桥,本是座石桥,被人为损坏,留下一个越不过的沟壑。
苦生对这拦路沟壑视若无睹,脚步渐快,刚准备跳,头发便被身后的罗玉静死死拽住。
“怎么?”苦生刹住脚步。
罗玉静指那布满乱石的大沟,问他:“你猜我掉下去,会不会死?”
这么宽的沟,苦生若真越过去,他那冲劲和力气,跳到两三丈高,她能连着脆弱的藤椅一起摔得七零八落。
苦生一想也是,便道:“那我打晕你再将你抱过去。”
罗玉静露出迷惑的神情:“为什么要打晕我?”
苦生道:“你若不晕,碰你要挣扎大叫。”
罗玉静:“……不会。我只是,不喜欢……人碰我,你不是说,你是僵尸吗?”
苦生不信:“你会,几个月前,我只是抓你的手,你对着我大哭大叫!”
罗玉静见他纠缠,声音瞬间比他还大:“我说不会就是不会!有完没完,赶紧抱我过去!之前是你在催催催!现在又磨蹭!”
她最近总在极度低落和极度暴躁的状态中随时切换,叫人捉摸不透。苦生伸手来抱她,口中说道:“不许大声!”
罗玉静:“我大声是跟你学的!”
虽然说了不会挣扎,但苦生把她抱起来时,仍然感觉到了她身体一僵,于是他也瞬间僵住了,警惕地望着她,准备在她开始哭的一瞬间把她放下。
但是没有,罗玉静主动抱住他的脖子,把自己固定在他身上。
她仍然排斥和人接近,但是苦生身上那种淡香,她从安魂香里闻到太多,只要嗅到这气味,下意识觉得平静安宁,对他也没有那种排斥。
一手抱着她的腿,一手按着她的背,苦生默默退后两步,然后往前跃去。他高高跳起,乱发飘飞,一下越过宽宽沟壑,轻巧落在另一边的草丛中。
罗玉静迅速放开他,垂头干呕。苦生一愣,张开手下意识去碰她的肩,又忽然缩回去。
忍下干呕的感觉,罗玉静见苦生蹲在自己两米外,神色有一些复杂,就好像……先前被干净的诛邪剑给嫌弃了之后。
罗玉静擦擦嘴,解释道:“不是你的原因,我受不了那种从高处骤然坠落的感觉。”
——她是这样死的。
苦生没吭声,又跳回去把那些杂物也带了过来。重新上路,走过春日蔓长的野草,前方的路曲曲折折,逐渐出现许多大大小小雕成鱼形的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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