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别人或许不知道是为何,陈庆却是一清二楚。
那张字条到手,朝云阁入了眼,顺藤摸瓜之下,他自然也找到了朝云阁的幕后主人。
不是别人,便是恪太妃的娘家侄女,名叫华缨。
回禀的时候陈庆低着头,并不曾瞧见皇帝神色,心底却也能猜的七七八八——因着这位赵家姑娘,那位恪太妃,只怕少不得跟着吃瓜落儿。
多疑,几乎是所有皇帝都难以避免的通病。
这份多疑并不仅仅是用到外人身上,更多的是用到自己身边人身上。
细细数之,历朝历代,那些不得善终的帝王,有多少是死于身边人之手?
从在西北,一直到继位,皇帝见过的女人多了去了,自然不会对于一个女人暗地里关注自己而沾沾自喜。
他更加想要知道的是,自己多少年之前不为人知的旧事,她是如何知晓的?
又是如何计算,借着小姑娘的手,将消息传给自己?
当那层朦胧的纱被掀开,知晓幕后人身份时,皇帝可不会觉得这只是赵华缨一人所为——一个小女子,哪里来这般大的能量?
说是她身后的赵家,倒还有几分可能。
由此推之,作为她姑母的恪太妃,也未必是个清白的。
再一想除去自己之外,先帝仅存的一子便是七王,虽说是天残,可若是所有有资格继位之人都没了,皇帝自己膝下又无有子息,指不定还真的能被他捡个便宜。
几番勾连之后,哪里还能指望皇帝对于恪太妃有什么好的观感。
赵家若是什么名门勋贵便罢了,偏生最高的也只是一个四品官,皇帝哪里会有什么顾忌,连虚与委蛇都不必,大可以直接出口。
青漓却不知朝云阁主人是赵家姑娘,见皇帝态度如此,只跟在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恪太妃同她又没有什么关系,皇帝态度好与不好,自然也同她没什么关系。
她正微垂着眼睑,却听一侧依旧维持施礼动作的女子出言道:“陛下息怒,臣女赵氏华缨,有一言欲讲。”
第40章 打脸
皇帝不曾搭理赵华缨, 便是表明自己态度——为着之前那桩事, 他早就恶了此女。
陈庆跟随皇帝多年, 深知他心性,见皇帝不曾开口,便上前半步, 出言斥道:“放肆!陛下与娘娘在此, 太妃又是长辈, 岂容你一介臣女插嘴?”
诚然,陈庆也是在帝后不曾开口前出言, 但那却也是身份使然——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真正的天子近臣。
在某种程度上,陈庆嘴里说出的话便是皇帝想说的, 做的事便是皇帝想做的。
因着这一层内因, 他此刻出言,谁也挑不出错来。
倒是赵华缨, 众目睽睽之下抢先开口,在帝后面前失仪,姿态极难入眼, 也极易叫人轻看。
——毛遂自荐这种事情, 倘若是发生于朝堂之上, 出于男子之口,风评如何,尚且要看君主是否开明,此刻落到女子身上, 却只会落下责难——没规矩!
果不其然,皇帝连恪太妃的面子都不给,更不必说小小一个赵华缨,微微笑了一下,他言简意赅,道:“赵阳,倒是教的好女儿。”
赵阳,便是赵华缨之父的名讳。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使得赵华缨脸色大变,便是恪太妃,脸上的笑也愈发勉强起来。
皇帝这话看似是在指责赵华缨没规矩,底下却是在说子不教父之过,连带着说整个赵家糊涂。
恪太妃也是赵家出来的,七王更是赵家外孙,这样的帽子往头上一扣,哪里是什么好事?
寻常人不规矩便不规矩了,顶多挨几句骂,被人背地里指指点点几句,可出身天家的王爷被指责不规矩,那说不定就是要掉脑袋的。
赵华缨本是庶出,可架不住她心思灵敏,善于经营关系,加之嘴巴乖巧,会奉承人,上头的嫡母又不是什么苛刻性子,在赵家过得也算是不错,便是恪太妃这个没见过她几回的姑母,对这个小姑娘印象也不错。
可是到了此刻,这个侄女却在皇帝面前这样失礼,连带着丢了赵家与自己的脸面,还害的自己儿子在皇帝那里挂了坏名……
更不必说,那位小皇后还在这儿站着,没进宫便见了这样一场戏,日后入了宫,怎么会将自己这个太妃瞧在眼里?
她虽是太妃,可宫中事物却皆是要捏在皇后手中的,便是哪里轻慢了,自己一个坐冷板凳的太妃,难不成还能跟皇后硬顶?
名不正言不顺的,她若是当真敢对着皇后摆什么庶婆母架子,按皇帝眼下对那位的宠爱模样,只怕当即就能一根白绫送她上路。
今上登基那日,先帝那些德妃贤妃贵嫔昭容被蒙上白布自宫中抬出去的样子,恪太妃到死也忘不了。
曾经在后宫叱咤风云的女人们,被一席白布卷了,凄凉的送了出去,不知埋骨何地。
有家族支持,有儿子做底气的高位嫔妃说死就死了一群,她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太妃,哪里敢跟皇帝顶着来?
只这样一想,恪太妃看赵华缨的眼神,便不太对了。
说白了,二人也没见过多少次面,而感情却都是要慢慢相处才能得来的,没有真心实意的姑侄情分,值几个钱呢。
拍拍马屁说几句空话还行,真刀真枪上来,便顶不了什么用了。
恪太妃对着自己冷了脸 ,赵华缨不是没感觉到的,只是到了这个关头,不成功便成仁,她没心思想那么多,顾忌那么多。
按她所想,那枚玉兰佩只怕是早应该到了皇帝手中,可已经过了一月有余,为何皇帝还不曾去找自己?
——难不成,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
可是没办法,她等不了了。
再过几月采选便要开始,赵家的门第摆在那里,自己又是庶女出身,倘若当真被指给宗室,也只会是做妾,而按大秦制——妾至死不得扶为妻。
只有一个地方会有例外,皇宫。
——倘若真的走上那条路,岂不是一辈子被人压在头上吗?
她才不要那么窝囊!
退一步讲,便是不曾被指婚,她也十七岁了,眼见着可以出嫁的年龄,家世与身份摆在那里,高不成低不就,还不定会遇上一个什么人。
与其前路无光,倒不如拼一把——自己的家世摆着,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同魏国公之女相比的。
但是,倘若自己得皇帝的宠爱,一切便截然不同——若是运道好,早于魏氏女生下皇子,便是后位,也未必不能一争!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她准备的手段,自然也并不是只有一条。
旧情的那条路既走不通,她自然可以另辟蹊径,谋求皇帝注目。
只可惜,今日之行,似乎是出师不利。
双手撑地,额头伏到其上,赵华缨不卑不亢,道:“陛下富有四海,胸襟自应非比寻常,何妨听臣女一言?”
皇帝还不曾说话,青漓便有些惊了,在大秦活了这些年,她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不知深浅的人——你以为你是谁,七点的新闻联播,谁都得看你吗?
这不是她第一此见赵华缨,却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带着对她言行的不满与鄙薄。
金陵是大秦帝都,既是齐聚天下繁华之处,也是最为现实残忍之处,阶级之间自成紧密圈子,自动排斥外人。
顶级门阀中的小娘子们,自小便在父母有意无意的暗示下玩儿到一起去——指不定将来还能结个亲,姑嫂之间早早相处着,多好。
同样的道理,次一级的家族中,小娘子们也会一道抱成圈子。
这还只是大略的分类,除此之外,像是姻亲外祖家的小娘子,父亲好友家的小娘子,母亲手帕交家的小娘子,庶出的,嫡出的,原配生的,继室生的,林林总总,各有各的圈子。
说的再明白一点,无非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罢了。
势利吗?
当然势利——按照每个人的出身,先天的划定交际人群,想要从下往上进,需要付出的力气只怕不比登天难。
前一世的时候,青漓家境也是上等,交际的也是同等家境的孩子,话虽如此,可那毕竟是现代社会,阶级观念早已经淡化许多,全然大秦这般明显。
青漓小的时候,也曾懵懂无知的问过董氏:“——我为什么不能跟那些出身低的小娘子玩儿呢?”
董氏似乎不曾想过她会这般问,怔了一下,才叹气道:“——因为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
那时候她经的事少,很多事情不懂,可是慢慢的,也能明白几分,便不曾去做什么异类,只在阿爹阿娘划定的圈子里交际,因此,自是不会同赵华缨有什么交情。
也只是隐约听人提过一句——似乎颇有才情罢了。
正胡思乱想着,青漓却觉皇帝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她看过去时,他却不看她,只是向赵华缨道:“朕听闻,金陵新兴的那家朝云阁,便是你所为?”
赵华缨正踌躇满志,暗地里将自己准备的那套说辞想了想,却不曾想皇帝完全不曾按她所想的来,而是直言到了朝云阁上。
而她更加不曾想到,皇帝竟连这个都查出来了!
听他语气不善,赵华缨心下大惊,心思一乱,面色也跟着透了几分白。
再想到前不久朝云阁被查封,她求了多少关系都没用,心中顿时了悟,凉了个彻底。
——皇帝下令封的,谁敢开口饶过去。
想通了这一节,赵华缨心中便生出几分糟糕,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招惹皇帝注目,只强笑应道:“是。”
“太妃也真是,”皇帝漫不经心的笑了,转向恪太妃,道:“赵家若是揭不开锅,只管求七弟去,做什么叫自己家小娘子出去抛头露面——挣的那几个钱,怕是连丢的脸面都买不回。”
皇帝这话说的轻巧,恪太妃却觉是一记耳光扇在了脸上,火辣辣的疼,老脸都有些挂不住。
——她活了大半辈子,自然知道那些出去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女人都是什么货色,虽知自己这个侄女绝不至于那般不堪,却也依旧难以反驳皇帝这几句话。
虽说金陵各家都有铺面庄园,可那都是挂在管事名下的,哪里有人会自己抛头露面去经营,若是出嫁的妇人执掌中馈也就罢了,偏生是还没出阁的小娘子,传出去,岂不是坏了赵家所有姑娘的名声!
更不必说,这官家女子还是出去经商的,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六公主生母沈太妃容色极盛,颇得先帝宠爱,可就是因为出身商家,即使是生了一位公主,也照旧升不了高位,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取笑她出身微贱,而恪太妃,也是其中一员。
等到先帝驾崩,今上继位时,便只剩下了三位太妃,即使如此,也别指望着三个人相亲相爱,姐姐妹妹一家亲。
有人的地方便有斗争,有女人的地方尤其明显,昨天见得时候,恪太妃还拿着这个陈年老梗取笑了沈太妃几句,眼下,自己侄女却出了这样的乱子,怎么能叫她不气闷?
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饶是面色难堪,心中气恼,恪太妃却也得为自己侄女将此事兜下来:“她素来糊涂,旁人随口称赞几声,便昏了头脑,竟干出这种混事来,自当回了她父亲,好生管教才是……”
向皇帝再度施礼,恪太妃语气中己有了几分哀求,以及强自抑制住的对于赵华缨的恼恨:“还望陛下万万见谅。”
皇帝似不在意,只道:“本就是赵家家事,同朕有什么关系。”
初听时青漓还不甚明了,到此刻,便全然明白过来。
瞧一眼依旧跪在地上、形容狼狈面色惊慌的赵华缨,她在心底摇摇头——原来,这就是自己的老乡。
她以为会有多精明呢,原来,却连真正的融入这个时代都不曾。
倒是皇帝,这招杀人不见血用的利落。
明明是自己想收拾赵华缨的,却不肯多说什么,只开口落赵家与恪太妃的面子,出手狠的紧,将这两下里的面皮都削薄了几寸。
也是,皇帝同一个小女子计较,传出去多丢份,但若是换了赵家与恪太妃,占据尊长的大义身份处置一个忤逆胡来,损坏家族声誉的庶女,便是不能再简单的事情了。
——外头便是有人知道,也不会说什么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