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铜穗
沈宜均伸手请茶,看过来又道:“世子近来行事与从前颇为不同,让人刮目相看。”
当着人的面说刮目相看,多少有点戏谑之意。陆瞻扬唇笑一下,没回答,端起摊凉到刚好的茶轻啜一口,然后逐渐正色:“我记得上次沈尚书说,当年您曾在太学给先太子殿下做过伴读?”
沈宜均把茶盏盖揭了放到一旁,扬眉看过来。
陆瞻道:“不知道您曾在宫中呆过多久?”
沈宜均略顿:“我比太子殿下大两岁,我十二岁入宫做的伴读。一直到十八岁,那会儿,殿下十六岁。”
陆瞻想了下,再道:“也就是说,沈尚书那会儿对东宫,以及宁王与家父,都十分熟悉。”
“你知道宁王?”沈宜均手下放慢。
陆瞻回道:“宁王是我王叔,对他我自然有所了解。上次大人说关于太子殿下的事当对我知无不言,今日既有闲暇,我便也想听大人说说昔日他们这三位皇子。”
沈宜均渐渐凝默,说道:“三位皇子间的事可多了,却不知世子想从哪里听起?”
“那就从大人觉得有必要跟我提及的事情说起来吧。”陆瞻抚杯看过去:“我想大人当初既然会认为有朝一日,我会有兴趣打听这些事,背后则定然是有因由的。大人若是不曾玩笑,那就请给我说说这一段。”
沈宜均神情逐渐严肃:“世子近来是否遇到了什么事?”
陆瞻半垂眼眸,唇角微勾,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沈宜均眉头微凝:“太子殿下与晋王宁王手足情深,这点谁都不能否认。上回老夫提到太子时,世子仍一团迷糊,今日既主动问起,想来定是被外因激发了。”说到这儿他顿一顿,又道:“也罢,老夫欠下世子的人情,索性世子想问什么,大可直接说。”
“尚书大人爽快。”陆瞻点头,“既然大人少时在宫中的日子多,那么,您对家母应该不陌生?”
沈宜均望着杯口的氤氲:“王妃常在皇后跟前,皇后端庄仁厚,王妃聪慧大气,怎么看她们二人都是脾性投契的。皇后牵挂着殿下的身体,常传太子至坤宁宫,又或者前往东宫探询,王妃彼时也常有跟随在侧,老夫那时确实也见过王妃好几次。”
说到这里他抬眼:“可是王妃出了何事?”
陆瞻仍是不答,继而道:“也不知家母与三位皇子关系如何?”
“都不错。”沈宜均凝眉,“或许因为双方都博学,与太子谈论诗书更多些。而宁王因为与长他许多的太子更亲近,与王妃关系也不错。那时候与王爷之间反倒少些,但也都是熟络的。大家都是少年人,常聚在帝后面前讨论文章,较量棋艺,并未分过彼此。”
第316章 有人留了字条
“家父当时,是否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
“那倒也未必。”沈宜均看向窗外,“王爷性子是三位皇子中最内敛的一个,在父母面前,过分的内敛懂事,或许就得不到太多关注,这放在大多数家族中都是一样。”
“这么说来,皇上皇后那会儿确实有些偏心?”
沈宜均听到这儿,又看向他:“天下哪里有一点都不偏心的父母?再公正的父母,也只能做到利益分配上不出差错。而这点皇上皇后都做到了。对王爷与宁王封地的选地,建府的规制,这些都有案可查,并无分别。世子莫非是对王府的待遇有所怀疑?”
陆瞻摇头。
他拈着碗盖,一下下地拨弄着茶汤,任由杯盘磕碰的声音响了又响。虽然他也能理解为人父母的“偏心”,但沈宜均说的已经印证王妃所说的话无假,也侧面印证了晋王得到的关注确实不如太子与宁王那么多,这种情形下,晋王有想法便也成立了。
他接着又缓缓道:“家母时常在宫中,又与诸皇子常见面,早闻太子殿下才学心胸都十分过人,也不知他对家母,又是如何态度?”
沈宜均听到这里默了会儿:“殿下对王妃,发乎情,止乎礼。”
陆瞻抬头,倏地沉了沉神色:“我不过问一问他们小时候的交情,沈大人这话,莫非是暗指家母与太子殿下之间有苟且?”
他这突然变脸,沈宜均却也很淡定:“世子提到王妃,不就是想知道这段吗?”
陆瞻阴沉脸色,抿唇不语。
沈宜均忽而扬唇,继续道:“世子不必动怒。老夫也曾年轻过,且当时那会儿正值青春年少,对太子殿下与王妃之间,非但没有任何猜疑揣测,反倒因为他们彼此的坦荡克制而深深敬佩。太子殿下与王妃彼此皆有大义,不是那等只盯着眼前的人,这点你大可放心。”
陆瞻缓下神色:“既是这样,那便是我误会了。”
沈宜均深深看过来:“世子不是误会,是已经听人说过了,故而在此诈老夫吧?”
陆瞻望着他,不言又不语。
这一眼对视里,似有什么东西就这样贯通了。彼此神色间竟都有了几分心照不宣。
沈宜均在宫里伴读那六年,对王妃与太子他们这段定然旁观得一清二楚。原先怕他会碍于身份有隐瞒的地方,如此看来,他竟是没打算隐瞒。那他究竟等着自己问什么呢?仅仅只是太子与王妃这一段?光是这点,显然不值得这位尚书大人用来当成救儿子的筹码。
但陆瞻又知这老狐狸八面玲珑,自己若问不到点上,他也绝不会先说。
喝了口递到唇边的茶,想到上次牵线约他赴茶局的沈楠,他瞬间灵光一现,不动声色道:“听说前几个月府上姑太太,也就是嫁到洛阳柳家的那位柳夫人祭日,沈三公子特地前往柳家去拜祭了?”
就听对面光影一顿,坦然的沈宜均身形顿住,投过来的目光也闪过了一线光芒。
陆瞻支肘握着茶杯,再道:“柳纯如原在西安府任同知,十八年前,探案途中死于意外。我听说,当年柳家曾经因为这场意外告过官,因为柳夫人怀疑丈夫并非死于意外,只可惜直到柳夫人过世,都没有等来另一个结果。”
屋里变得有些特别的安静了。
沈宜均沉缓的声音在这背景下也显得格外清晰起来:“世子对这些往事知道得不少。”
“因为我猜想,沈大人肯以昔年宫中往事作为筹码来救令郎的命,一定是做过一番斟酌的。刚好我又在大理寺观政,听说了柳家的事情,所以顺便也就翻了翻柳家这案子。我若猜得没错,大人对柳家,应该也还是有些未了的心愿吧?”
翻柳家的案卷早在与沈宜均见面之前许久,但此时不妨这么说。
沈宜均没说话,但神色却凝重起来。
陆瞻便往下道:“柳纯如死在十八年前,恰好是在宁王出事后不久。我听说,当时负责带人去王府的人里就有柳纯如一个,而我还听说,宁王进京时身上是揣着份卷宗的,稀奇的是,他进京后到进狱,再到死去,那份卷宗却神奇地失踪不见。沈大人一直在朝中任着要职,当年宁王府这案子您不可能不知,不知道大人知不知道那究竟是份什么样的卷宗?而这卷宗又究竟去了哪里?”
小炉上的茶壶咕嘟咕嘟沸腾着,茶汤腾空,汇成一幕烟雾。
烟雾后静坐着的沈宜均如同一座雕像,直到水壶盖被顶起来,他才扭头,把炉子封了。
水沸的声音小了,壶盖也渐渐安顿回去。
他抬起双眼,看向对面:“早前楠哥儿去洛阳时,曾经暗中跟随在他左右的可是世子的人?”
陆瞻微顿,说道:“这么说来,楠五爷也很警觉。”
“我倒希望他有这样警觉。可惜的是,这是别人提醒他的。”
“哦?”陆瞻挑眉,“是谁?”
沈宜均道:“他回京之前那天夜里,曾经外出,就是在外出途中,发现马车里落下了一张纸条,说到他被人盯上了。还指出了具体位置。但那纸条上并未署名。”
茶汽后的沈宜均面容忽隐忽现,一双目光却是炯炯地有着光芒。
陆瞻敛目望着面前茶里的倒影,一身松散的神经提紧了起来。
杨鑫他们在洛阳跟踪沈楠,确实发现沈楠在进京之前曾经外出过一趟,翌日沈楠就匆匆地回了京。彼时他只当沈楠是有什么发现,所以才匆匆撤走,如此说来,他是因为发现有人跟踪他才迅速撤离的?
那这么说来,除了他跟踪沈楠,还有一批人也盯上他了?
此人又是谁?是晋王吗?
“这么说来,楠五爷去了趟洛阳,是毫无收获回来了?那么回来之后,大人也没有再去查一查留字条的人是谁吗?”
“谈何容易?”沈宜均道,“对方一看就是有伸手的,我们连跟踪的人都没发现,自然也不会发现到他。”
第317章 我留下线索
沈家是文官,没有能应对这种事情的人手和经验,确实不容易展开探查。
“那张字条想必也是没有保存的了。”陆瞻道。
“那倒是还有。”沈宜均唤了个人进来,交代了两句后打发了回去,然后跟陆瞻说:“我们虽然没有办法追查,但是这些可能用得上的线索,还是会保留下来。楠哥儿一路回京到府,是夜就把这件事情禀告了我,我嘱他不要声张,此事也就摁了下来。世子也没听侍卫说起么?”
陆瞻凝眉:“他们不知道。但他们一直在暗处,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的话,那或许这纸条有可能有人以别的名义接近塞放的。”
沈宜均望向他:“世子应该是盯上柳家这边很久了吧?”
“也不算久。如果骆家没出那件事的话,我也留意不到柳家这边。”说到这儿陆瞻反问他:“沈尚书对宁王印象如何?”
沈宜均捋了下袖口,思索道:“老夫所见的他,热情开朗,正义善良。我在宫中伴读的时候,有一次大雪天,我在乾清宫外等进内面圣太子殿下,宁王来了,见我鞋尖上被积雪浸透,两手骨节都冻红了,殿里的宁王看到了,把他正准备喝的一盅热汤端出来给了我喝。”
陆瞻默然。
沈宜均给他添了点茶。
陆瞻抚着重新热起来的杯子,说道:“宁王手上那份案卷,是在柳家手里吗?”
“世子查探这些往事,是为了宁王?”沈宜均眉目间也带着探究。
陆瞻道:“宁王也好,家父也罢,又或者是太子皇上,这都是我们一家子的事。看到皇上因为宁王犯事,多年来郁郁寡欢,对此避而不谈。身为蒙受了诸多恩宠的皇孙,我也不痛快。虽然不能为此做些什么,跟尚书大人您这样的老臣了解了解当年真相也是好的。”
沈宜均望着他,淡笑默语。
一会儿出去的人回来了,手里的纸条拿了给他。
他又示意呈给陆瞻:“这便是那张纸,世子可过过目。”
……
西厅这边,宋湘与沈夫人之间话题就宽泛多了。
沈夫人对于宋家奉献出了杜泉这么一个神医出来,对宋家老小的观感自动增强。何况面前这位又是在官眷之中口碑不断传出来的世子妃呢?彼此说了些家常,也就回到了沈昱的病上。
“早前直以为定是没救了,昱哥儿媳妇都打定主意要带着孩子守节到头了,不想还能有这转机,这也是我们沈家几代积德的福报。我如今也不奢望他能长命百岁,好歹活到娃儿成年,也不枉我们当父母的疼他一场,他媳妇儿委身给他这一世了。”
宋湘劝慰:“正如夫人所说,定是有福报的。”
沈夫人也领了她的意,没再絮叨,反关心起王妃来。周侧妃的事已经传遍了,只是外人并不知她具体做了什么罢了,宋湘由着沈夫人拐着弯奉承了王妃几句,而后就道:“家务事上难以料理得清清楚楚,我们王妃确是翘楚了。听说就连当年我们王爷身边的老师也对王妃的人品赞不绝口。”
沈夫人本端茶来喝,听到这儿就道:“可是楼参?”
宋湘扬眉:“夫人莫非认识?”
沈夫人扬唇:“这位楼先生,原先曾在国子监任过职,也做过我们老爷的老师。”
“这么巧?”宋湘笑道,“那看来是位极有名望的贤士了。我听王妃说楼先生自王府搬进京来后就病离开了王府,也不知他近况如何?”
沈夫人听着就有点惊讶了:“这楼先生是我娘家的同乡人,家住淮安,因为是授业恩师,从前我们每到年节遣人回娘家送年礼时,也曾顺带去楼家拜访,但是从未听说他回了祖籍,而且楼家很多年前就搬走了,怎么,他是回去了?”
宋湘道:“当年他离开王府时,确是跟王爷王妃这么说的。”顿了顿,她接着道:“莫不是老先生思乡之情过甚,独自回淮安了吧?”
“那又怎么可能?”沈夫人道,“楼家搬走那年正是我怀着翌哥儿的那年,都快二十年了,那们家产业都变卖了的。他回去还得重新置业。再说楼家人全都离开了,他又怎么会独自搬回去呢?”
“说的也是。”
宋湘点头点得意味深长。
昨日在周氏屋里,她与晋王妃同时对晋王这位老师产生了疑问。据王妃说,楼参是晋王的丹青老师,因为学问也深,曾经在国子监任过职,所以晋王便央求皇帝将他请到了王府任专职老师,后来也兼着幕僚的职责。楼参自晋王十岁起就到了晋王身边,一直到十六年前晋王府奉旨搬回京城,前后十余年,算得上晋王府历史上很重要的人之一。
而恰好楼家与沈夫人娘家又算是同乡,于是来之前便与陆瞻商量了一番,到了沈家各自行事。
沈夫人娘家也是大族,她与娘家往来必是密切的,她所说的楼家的情况,那自然靠谱。也就是说楼家早在二十年前就搬走了,但楼参离开王府却是十六年前。楼参离去时为何说自己要回淮安?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已经离开了吗?
如果楼参没回淮安,他又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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