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铜穗
他蓦然回想起多年前的乾清宫,因为宁王交上去的罚做的功课太高效,以至于他这个最有可能替他抄功课的二哥被传到了父皇面前,也是这样默不作声的场景,四面安静得只听得到彼此的气息声,是让人看不透深浅的害怕。
“周氏犯了何事?”
到底是皇帝打破了这幕安静。被他执过的杯子放回案上,他肘支着炕桌,看了过来。
晋王见王妃未有回应,便躬身回道:“周氏斗胆向昀哥儿媳妇下手,害死了昀哥儿媳妇肚里的孩子。”
“这个朕已经知道了,说点朕还不知道的,”皇帝看向他,“折子上没有的,但却有发生了的。”
当日周氏一事的折子是晋王妃递进宫中的,因为这属于后宅之事。晋王大致能猜到她是怎么写的,既到了被传来问询的地步,也没有什么好瞒的,便将那夜周氏生事之始末尽皆口述了出来。
皇帝道:“朕听说,你们俩当着儿女们的面就起了争执。甚至后来关起门又吵了很久。你们都吵了些什么?”
晋王微愕,又看了眼晋王妃。
晋王妃眼观鼻鼻观心看着地下,丝毫没有回应的意思。
晋王收回目光,垂首道:“回父皇的话,无非是些家常之事。”
望着地下的皇帝抬眼,凌厉目光从眼底投过来:“瞻哥儿先前说,他要搬出王府另立门户,这件事,你这个能为了家常之事与妻子当众争执的爹知道吗?”
晋王猛地抬头,看向陆瞻。
“他为什么要搬出去?”皇帝双手支膝,以微倾的姿态朝他看过来。
晋王无言以对。他又看向晋王妃和宋湘,这二人皆都平静如初。
陆瞻要搬出晋王府这件事,看来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了!他为什么要搬出去?是怕再被他这个假爹下毒手吗?那他可真想多了!自打与王妃摊牌以来,自己的心思已经曝露,这个时候再动手已经是白送把柄给人,他怎么可能会再下手坑了自己?!
他垂首:“儿臣不知……”
“一问三不知,你这是糊弄你老子糊弄了几十年,已经成习惯了么?”皇帝直起腰,没有任何温度的语言让人心头发紧。他站了起来,走到晋王跟前:“你对他做过什么?从实招来!”
晋王提袍跪在地下。身为晚辈的陆瞻和宋湘跟着跪下来。
跪下的这刹那里,一股意气自晋王心底生起——这一跪下,那些他咬牙不肯说的事情,就非说不可了。
他咬了下牙,背脊挺直了一些:“儿臣养育了他十七八年,这十七八年里,儿臣把他当成亲生骨肉抚养,甚至一心一意地把他当成了继承人,儿臣不懂父皇这话的意思。”
皇帝道:“你养育了他十七八年,就可以左右他的生死?朕也养了许多年,是不是朕也随时可以要你的命?天下人的性命,是不是都掌握在父母亲的手上?
“朕只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却没听说过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你在兴平险些害了瞻儿性命,你是连人伦都不要了吗?!”
“但儿臣也相信,天下人没有一个人愿意被愚弄!”
晋王脱口回应,而后抬起头来:“兴平的事,是儿臣做的。但儿臣并不认为自己当时的想法有什么错!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个经历着失望和绝望的凡夫,我没有那么伟大,乍然知道自己被欺骗了多年,还能理智到不犯错误!”
“那十八年前,你对你的哥哥和弟弟,又做过什么?”皇帝望着他,“你当着我,能发誓绝没有干过一点点有违手足之情的事情吗?”
第342章 那是朕的儿子
皇帝雷霆气势,晋王忍不住垂下了头,望着地下未语。
“你倒是说话!”
晋王抿紧双唇,手指一点点蜷紧。
“发个誓而已,你都不敢吗?”皇帝蹲了下来,倾身望着他,“世人都说晋王谦逊仁厚,合着这些年,你都是做给旁人看的。你知道瞻儿的身世,你觉得自己被愚弄,之所以不来告诉朕,是害怕朕会深究是吗?”
“不是!”晋王抬头,复杂地开了口。
“那是为什么?”
“儿臣,儿臣只是不想这个家散了。”晋王胸脯起伏,却又把头勾了下去,“当年行掉包计的是允心,儿臣彼时误会她有别的目的,我不愿因为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心想,我怨恨的根源在瞻哥儿身上,那么只要他没了,那么一切还能回到原位。”
皇帝望着他:“下手的时候,你知道瞻儿是谁的孩子吗?”
晋王略默:“知道。”
啪的一声,皇帝忽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你知道他是谁的孩子,你却什么都不考虑,直接就对他下手?那是你亲弟弟唯一的骨血,你连这点骨血都不肯为他留着?跟你被欺骗比起来,他活生生一条人命就不算什么了是吗?!你这么心狠手辣,不念半分情面,说你对你弟弟没恨意谁能相信!”
晋王脸被打偏到一边,捂脸转回来:“我没有杀他!”
“没有杀谁?”
晋王狠吞了一口唾液,说道:“老三。”
“你让朕如何相信你?”皇帝紧盯着他,“如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你有办法自证清白吗?”
晋王咬紧牙根,摇了摇头。
皇帝又往他脸上扇去一掌:“蠢货!既然不是你,你就该想办法替自己辩护才是!难道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想过你弟弟的死因有异吗?你就没想过万一有不对,矛头都会指向你吗?你就这么白等着背锅?!”
“儿臣从来没想过三弟的死有什么不对。”晋王抬头,“这么多年,世人也一直都认为他是赌气而亡的不是吗?就连父皇自己,不是也这么多年都没有替他翻案?连提都不让人提他,如此儿臣又怎么会去怀疑他还有别的死因呢?
“更何况,那个时候我对他也是有怨的!”
“你对他有什么怨?”
皇帝分毫都不容他避过,目光炯炯地锁住了他。
晋王牙关咬紧,却没有往下说。
晋王妃望着他们,开口道:“这件事情,就让儿媳来说吧。”
皇帝与晋王同时抬头,只见王妃说道:“事情发展到现在,儿媳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旸儿出事后我豁出去找他对质,如果老三来找我时我极力主张他去寻他二哥求证,或者我在有所怀疑时自己去查找结果,也许不会到今日这般。
“话还是得从太子说起。不怕父皇怪罪,少年时我一度仰慕太子殿下,因为这段过去,王爷耿耿于怀。我们成亲时,宁王尚幼,年少的他曾对他二哥有些误会。
“太子薨逝之前,曾经暗中传王爷进京,让他查蜀地的铁矿案,谁知道被他查出来与宁王有关。他把证据呈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信,他们之间起了争执。
“王爷出京后,受人怂恿决定把留在太子手上的证据拿回来,呈交给皇上告宁王一状。结果太子誓死相护,坚决不相信宁王犯事。
“那夜过后不久,太子殿下薨逝,我们进京,王爷在守灵的时候潜入东宫寻找呈给太子的那份宁王的‘罪证’,不慎被宁王尾随发现。宁王意外在太子床榻间找到了一枚王爷与太子争执时留下的玉佩。
“宁王由此怀疑两个哥哥之间不和。确切地说,他怀疑身强体壮的二哥曾对太子殿下欲行不轨。至此埋下了怀疑王爷,并且暗中调查王爷的种子。”
说到这里王妃顿了一顿,抬起双眼道:“王爷查到宁王‘犯事’证据在先,宁王查探二哥罪证在后。事情到此处,看起来都很顺理成章,如果王爷没有说谎——”
她深深地看向晋王:“那么我以为,从蜀地案被查开始,就有人在步步为营,布下计划了。”
“不错,”陆瞻忍不住说道,“如果王爷所说的这些没有虚言,那么孙儿也怀疑,事情的起因,是从蜀地的铁矿案开始的。”
晋王听到这里直身看向皇帝:“大哥当时说,递交状子的人是匿名的,而且状子也是夹在贡品里辗转呈交的。他当时顾虑着公然调查会连累告状的人,于是暗中传儿臣进京,让儿臣动用晋王府的人力去查这件事。
“如此看来,儿臣的查探十成十惊动了铁矿案的受益人,而后对方顺势就把老三给拉下水了——倘若,老三也没有撒谎的话。”
毕竟还没有人拿出宁王被冤枉的铁证,他自然说话还得留个余地。
不想却得来皇帝一个瞪眼:“你先管好你自己有没有说谎!”
晋王噤声。
皇帝踱行两步,说道:“当年宁王犯事之时举报他的状子里就有蜀地的铁矿案,偏生没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就连你这亲哥哥都在装死,还相信是他干的!可见无论如何,幕后凶手这一步是走对了。
“朕只奇怪,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直接冲皇子下手的呢?他能筹谋得如此周密,绝对是朝中人,满朝之上,到底谁在十八年前就存着这样大的胆子!”
满殿人皆无语。
宋湘跟着默凝了会儿,说道:“孙媳斗胆插嘴,当年宁王殿下冤死在狱中,他的死因乃是饥饿至死应是无疑。只是确定了殿下不是赌气自尽,那他为何会走到这步就很可疑。
“想来不会敢有人不给他饭吃,难道,他是因为某种原因吃不下去?当年看守天牢的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皇帝屏息看了她片刻,缓下声息道:“当年守监的人朕事后都着人私下审了一遍,并没有问题。那是朕的儿子,哪怕他犯了罪,当爹的也还是希望他来日能悔过,哪里会成心要他的命?如果不是查不到疑点,朕也不会憋在心里这么多年。”
第343章 你没怀疑过他吗?
宋湘凝眉:“那就只能是有人偷偷进内对殿下做过什么了。而能够进得天牢行凶,如此又更加证明此人一定是朝中官员。事情从铁矿案开始,凶手总之若不是告状的人,就一定是铁矿案幕后的真正受益者。
“此人一面在朝为官,一面违禁开采,一旦被揭发,必将身首异处。不过从他敢直接拉皇子下水来看,只怕此案暴露会牵连的还不止几个人,很可能是他的家族,以及他的同党。
“所以他就使了个计策,借着王爷与太子及宁王分别都有嫌隙的时候实行挑拨离间。”
“可惜让他侥幸成功了。”晋王黯然道。
“不,”宋湘看过来,“应该不是侥幸。王爷没有怀疑过您的那位老师楼参吗?”
晋王静默。
皇帝道:“楼参如何?”
“这位楼先生,在王爷几次叙述里出现过。当初王爷因为母妃与太子殿下的少年之情而心生不忿时,是楼参鼓励王爷拼尽力气结成这门亲事。
“后来王爷把宁王殿下犯事的证据呈交给太子殿下,楼参又以王爷若听信了太子,日后必然会引来宁王报复为由,怂恿王爷进京夺取这份证据。
“也正是这次进京,王爷与太子起了争执,加重了太子殿下病情,也使王爷落下了玉佩在东宫。如果没有这次进京,太子殿下的病不好说,至少不会有宁王殿下在东宫床榻上找到玉佩,由此对太子的死种下了疑心的后因。
“而二位王爷相互间的猜忌,也正是从这里开始,楼参作为王爷的心腹,对王爷进京事项定然了如指掌,他很容易掌握宫帏信息。”
满殿人的目光遂又朝晋王投过来!
晋王额间已有冷汗,他咽咽喉头,回想道:“我进京奔丧,楼参是跟在我身边的……”
“他人呢?!”
“早已经不知去向!”
皇帝额间青筋暴起来。
晋王妃道:“楼参当年从王府离开时说是回祖籍,但瞻儿和湘姐儿了已经打听过,楼家人很早就搬离了祖籍,楼参也没有回去居住。”
“这么说来,楼参当年留在你身边,就是个细作?而你那么多年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楼参早年是国子监的先生,是经父皇同意他才来担任儿臣丹青老师的,他到儿臣身边时儿臣也且是个少年人,不管他跟随儿臣的途径,还是那些年的表现,除了这两件可称为不正常之事以外,都没有可疑之处!儿臣不可能,也不敢去怀疑父皇调给我的人!”
屋里静默。
皇帝咬牙,负起手来。片刻后他看向陆瞻和宋湘:“你们还有什么想法?”
陆瞻则扭头示意宋湘,让她说。
宋湘就不扭捏推辞了,她说道:“既然皇上恩准发言,那孙媳斗胆问个问题,还请皇上不吝给个答案。”
“说。”
宋湘看了眼王妃,道:“倘若,当年太子殿下求娶与晋王殿下有口头婚约的杨家小姐,皇上会否恩准?”
话说出口,晋王与晋王妃都震了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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