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愿大人
她身上很脏,有些是故意抹上去的脏污,有些是跌在地上卷的泥土,原本鲜妍华丽的五色长裙早就破烂不堪了,有在山里逃窜赶路时被枝桠划破的袖口,还有刚才被魏生硬生生撕裂的裙摆。
处理完伤口,虞逻换了一条干净绸帕,用热水浸湿,捧着她脏污的小脸蛋一点点擦去,露出原本雪白明艳的容貌。
舒明悦非常安静,坐在绒毯上一动不动,任他擦拭。
可他擦一下,她眼泪就掉一滴,像盛了一捧湖。
虞逻动作停下,长长一叹,指腹轻揩她眼角,“怎么这么能哭。”
舒明悦吸了下鼻子,连忙低下头。
帐子内的条件简陋,因为轻装简行,没有浴桶之类的物什,虞逻给她擦干净脸蛋和手指,也没再提任何她被掳走的字眼,拍了拍她肩膀道:“睡觉吧。”
舒明悦嗯了一声,乖乖躺在毛毯上,仰着脸看他,咬了咬唇,轻声道:“今日……多谢你。”
她原本乱糟糟的头发已经捋顺了,此时轻挽了一个髻垂在脑后,露出一张莹白小脸,乌黑眼睛水润润地看着他,叫人很想摸一摸,又或者弯腰亲一口,抱一抱她。
当然,虞逻也这么做了。
他伸出手,仿佛只是无意地把她耳畔碎发勾去耳后,他指腹微热,带着一点酥痒之意划过耳垂,舒明悦脖子一缩,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克制地收回动作。
“先穿这个,明日叫人去给你买新衣服。”虞逻神色如常,转身从箱笼取出一只新的罗袜,套在她脚上,是他的袜子,绑在她小腿上后松松垮垮。
舒明悦脚趾蜷缩,耳尖唰的一下红了,下意识地想伸手扯下去,虞逻摁住她手,淡淡道:“我没穿过,是新袜子,晚上风寒,你不能光脚睡。”
话音入耳,舒明悦的脸颊一寸一寸变烫,连忙解释,“我、我不是……”
嫌弃二字还没说话口,虞逻拍了拍她肩膀,把自己的外衫盖在她身上,轻描淡写道:“睡觉吧。”
舒明悦话音一堵,心中却慢慢松一口气。
他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明明前些天,他还眉眼僵硬冷漠,古怪地和她说话。
虞逻盯着她娇小的身体,喉咙极为轻缓地滚了下,克制着转过身,将帐子内的烛灯缓缓吹灭,只留下微弱的一盏。
舒明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神安定,慢慢闭上眼,连日来的疲惫在这一刻终于得以松懈,很快就陷入了睡梦中。
然而外面的事情还没结束。
虞逻神色阴沉,掀开帐子走出去,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立刻铺面而来,四下尸身横卧,被一具一具抬走。
除了已经伏诛的歹徒,还余下了几个活口,只等审问完便砍掉脑袋。
子善余光瞥见虞逻出来,立刻快步上前,单膝跪地,神色懊恼地告罪道:“属下无能,让领首带着三人跑了。”
方才两方厮杀正烈,一不留神便叫领首带人骑马冲出包围,此处地势平坦开阔,再往后便是连绵山脉,只消几息的功夫就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虞逻不怪,晚上光线黯淡,视野不佳,混乱之下的确容易疏漏,他扶子善起来,沉着声道:“他面上有疤,形貌好认,立刻画像,传令屠必鲁搜查。”
子善点头应是。
一番折腾下来,已是夤夜,时下夏中,天色亮得愈发早,夜雨昏黄的颜色退去,隐约露出几抹天幕将白之感,虞逻处理完外面的事情,伸手暴躁地摁了摁眉心,脑海里萦绕着舒明悦一身狼狈出现的模样,不禁骂一句那东西愚蠢!
明明悦儿就在旁边,他竟然都发现不了!
想起那个意图对悦儿行不轨的歹徒,虞逻面容恐怖,双目隐约赤红,残忍咬牙道:“把他绑在桩子上,喂秃鹫!”
旁边的下属闻言,连忙应是。魏生还没死透,下身蜿蜒出血痕,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此时又被人生生拖下去,拽往不知名的地方。
虞逻再一次回到帐篷里,便见舒明悦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细眉紧蹙,低声呢喃。
他眉头一皱,快步走过去蹲下,伸手一摸,先前还凉爽的脸颊滚烫不已。
虞逻脸色沉下,随行的下属中没人通晓医理,而且此处尚属山脉,连药材都没有,摸一摸她额角温度,已经滚烫灼人,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虞逻用毛毯把她一卷,大步抱上了马车,离开时,偏头叫其他人不必着急,明日一早再走,自己则先一步与子善带着舒明悦直奔凉州城。
此地离凉州城不到百里,马车若快,一个时辰能到。
舒明悦本来神态松缓,陷入了沉沉梦乡中,然而骏马一路疾驰,她窝在虞逻怀里,硬生生地被颠簸醒了,陡然一激灵,以为自己还被歹徒所劫。
“别怕,是我。”感受到她骤然僵硬的身体,虞逻连忙一把握住她,将人牢牢抱在怀里,低声道:“你生病了,我带你去凉州找大夫。”
舒明悦嗯了一声,身体软歪歪地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傍晚时她就烧过一次,硬撑过去后,本来已经好了,却不想现在竟然来势汹汹复回,比第一次还烫得厉害。
脑袋浑浑噩噩,舒明悦缓缓闭上眼,眉尖仍蹙,却在某一个瞬间,脊背陡然一僵,她焦急坐直身体,一把揪住他袖口,急道:“你不能去凉州!”
裴应星与阿史那虞逻长的几乎一样,待入了凉州,叫人发觉该如何自处?恐怕会被杀了吧!
越想,舒明悦神色越急,喃道:“不能去,不能去。”
一张脸蛋红扑扑,仿佛烧糊涂了。
虞逻知道她在想什么,神色一阵沉默,忽觉,隐瞒她像并不是什么绝妙的法子,可是他根本不敢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他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就是虞逻,更不能让她知道自己也记得上辈子的事,他想用裴应星这个全新身份,和她重新开始。
虞逻眼底掠过一丝阴影,迟疑了片刻,伸手把她软绵的身体往上捞了捞,低笑问:“怎么了?带你去求医而已。”
舒明悦艰难摇头,许是因为病着,又或许是因为今日裴应星救她,让她卸下几分心房,轻声道:“还记得你曾问过的我那位故人吗?你与他容貌相象,他是北狄人,一旦入了城,他们认错你,后果不堪设想。”
“无妨,我带上幂篱。”虞逻若无其事地说。
“我只带你去看大夫,不见其他人,无人会察觉。”
舒明悦一怔,见他果真拿了一顶幂篱戴上,在风沙很大的北地,戴幂篱之人随处可见,倒不显得突兀。她咬了下唇,缓缓点头嘱咐道:“千万不要摘下来。”
虞逻嗯了一声,拢着她脑袋,“别想了,睡一会儿。”
舒明悦乖乖闭上了眼,不知又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在凉州城前停下,此时已经晨光熹微,再过两刻钟,城门便要开了。
城墙上兵士披盔戴甲,面容严肃。
凉州是边地重城,虽然鱼龙混杂,但边防一向严苛,天色大亮才开门,天色暗前便会落锁,然而此时却无暇顾及了,这些日子主上找小公主找得都快疯了,别说城门,就是天山也得凿出一条路来。
子善一刻耽搁不得,跳下马车,将一块令牌递给城门令。城门令见令牌,神色立刻恭敬,挥手叫人开城门放行。
随着细微的咯吱声响起,古朴厚重的城门缓缓大开,让出一条大路。
舒明悦只觉得马车似乎停了,又继续前行,她烧得浑浑噩噩,又被虞逻拢住了脑袋,本就不甚清晰的五感愈发封闭,并不知晓外面发生的一切,直到马车在一处医馆停下。
第37章 虞逻的黑云骑
万来春。
凉州境内最大的客栈。
喝完一碗汤药后, 困意渐渐涌上心头,舒明悦躺在床上,再次睡着了。
虞逻坐在床边, 感受着屋内越来越明亮的光线,眉头紧皱。
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年轻时的自己, 等一会儿那东西醒过来, 恐怕会告诉悦儿真相吧?虞逻摩挲着她脸蛋的动作一顿, 面容渐渐冷凝,难道要把自己的记忆展给他看吗?
可是他无法预料这样做之后的结果。
……
裴应星再有意识的时候, 发现天色已经大亮, 自己不在帐篷里,而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客栈,神色不禁有些古怪。
他下意识地偏头看向床榻, 果不其然,那里睡着一个小姑娘, 正是舒明悦。
和梦里一模一样。
年初时,自己的身体开始出现异常,那东西可以称得上嚣张, 从来不遮掩自己的存在,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虽然他不知道他做下的事情, 但大多时候,他不会让他有太多的不适感。
但从舒明悦失踪之后,他开始知道那东西每天在做什么了。那东西在找舒明悦, 在想舒明悦, 一刻也不停歇。
那东西把自己做下的事情和发现的线索以梦境的形式展给他看。
是怕他找不到舒明悦,才和他分享记忆吗?
裴应星神色若有所思,随之微沉, 顺着梦中所见,起身走到桌案前,果不其然,那里有一张纸条——
“不要让她知道裴应星的身份”
“别让她难过”
裴应星微眯漆黑眼眸,指腹摩挲着“难过”二字,良久未言,忽地嗤笑一声。
他是想替他把她带回北狄,怎么让她难过了?
想要小公主的是他,不是他好吧?
一想,心中就没由来地烦躁。恰在此时,一阵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裴应星将纸条收入袖口,神色如常地起身去开门,来者是子善。
子善道:“屠必鲁将军来了。”
今日城门提前大开,必然会有人告知屠必鲁。裴应星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眼屋内,只见鹅黄色的纱帐垂下,里面的拱起小小的一团,她睡得很熟。
裴应星沉默了一会儿,“先让他回去吧。”
子善神色惊讶,见主上神情不似作假,颔首应了声是。
……
舒明悦已经好多日不曾好好睡过,这一睡,便睡到了晌午之后,万里碧空,太阳透过窗棂投下一道道灿色光影。
她身上的高热已经退了,睁开眼睛后,睫羽轻眨了两下,思绪方才渐渐回笼,她撑着床榻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
一套银红色丝绸寝衣,料子柔软凉滑,只是颜色极其艳丽。
舒明悦心中一跳,像是有所察觉般,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窗户前。
隔着朦胧床帐,她神色一恍惚,渐渐认出他来。
“七公子?”她轻声道。
那道身影转过来,声音略低,“醒了?”
舒明悦点了点头,便见他越走越近,直到一把撩开床帐在床畔坐来下。
“还难受吗?”他轻声问。
舒明悦缓缓摇头,“已经好了。”
话落,她看着裴应星欲言又止,似乎是想问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不是他换的。可是这话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万一他说是,岂不是尴尬了?
还是……别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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