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云瑶暗自翻了个白眼,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余光扫到那抹深青色的身影,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谙达我先回去了,茶叶房还有好多事情呢。”
魏珠来不及搭理她,上前打了个千:“奴才给四爷请安了。”
胤禛摆了摆手斥退魏珠,对着那个匆匆离去的身影,不高不低叫了声:“糖葫芦。”
云瑶很不想认领糖葫芦这个外号,想装傻充愣继续离开,腿却没出息先动了,转过身脸上浮起得体的笑容,福身请安:“奴才见过四爷。”
胤禛见她笑得太过灿烂,连右脸颊边深深的梨涡,看上去也跟着喝醉了般犯蠢,忍俊不禁,原本清淡的声音里带上了丝笑意:“起吧。”
云瑶起身规规矩矩垂首侍立,胤禛上前两步,她瞄到那双穿着黑色绸缎面鞋子的脚离得越来越近,紧张得全身寒毛直竖。
她有个小毛病,太过紧张时,她会无端觉得耳根发痒,伸手想去抓,抬起一半又觉得不妥,忙摁下去死死贴在了身前。
胤禛见云瑶的耳根通红小动作不断,忍不住蹙了蹙眉,这个丫头也太胆小了,规矩也没有怎么学好,念在她呆的份上也就没有计较,问道:“你每月月例几两银子?”
云瑶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他是什么意思,是要给她银子还是要涨月例?
只听到他继续问道:“平时可缺银子花?”
像云瑶这等进宫快十年的宫女,每月月例差不多在五两银子左右。听说其他地方当差的太监宫女要孝敬上峰,遇到那心黑的,基本每个月拿到手的银子屈指可数。
在御前当差不一样,云瑶不仅每个月月例能足额拿到手,时不时还会有赏赐。这也是她佩服梁九功的另一点,他从不亏待自己跟前的人,估计也看不上他们这三瓜两枣。
云瑶这时已经明白了胤禛问话的用意,因为借银子的事,他来亲自了解宫女的吃穿用度,不过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说不缺吧,哪怕她人缘再好,那些穷得叮当响的太监宫女怕是也得恨死了她,这些人整人的手段层出不穷,若是在背后阴她一把,那真是防不胜防。
要是说缺吧,显得主子不仁慈,这又是大忌中的大忌。
云瑶觉着,胤禛才是那缺心眼儿,没事问她做什么啊,她到底是缺不缺呢?
没想到她心里这么想,嘴巴不受大脑控制先溜了出来,“究竟是缺还是不缺呢?”
胤禛怎么都没有料到她居然会反问了回来,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奴才,一时愣在了那里。
云瑶话一出口就想去死,不过死前总要蹦哒几下,她试着补救道:“奴才是下人,主子说缺才缺,主子说不缺就不缺。”
胤禛快被她气笑了,“你头上长的是什么东西,你脑子呢,那里就没有装着自己的想法?”
云瑶垂下眼睑默了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动则砍脑袋等级森严的地方,居然跟她讲自己的想法。也就她这条咸鱼到了这里还能苟一苟,稍微脾气急一点的就得扯旗造反,然后重新去投胎了。
她干脆至极,笑着答道:“回四爷,奴才没有,都是依着规矩办事当差。”
胤禛被她脸上的笑容晃了下,一口气噎在嗓子里,半天都提不上来,最后无力地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好好依着规矩当你的差,洗干净点再来。”
云瑶眼角抽了抽,忽略了他话里面的歧义,忙福身后退下,回到茶叶房,只觉着全身都发软瘫在了柜台上。
姚姑姑忙倒了杯茶递给她,关心地道:“犯错了?”
云瑶谢过她,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深深呼出了口气,心有余悸抚了抚胸口,哭丧着脸才要说话,梁九功大步走了进来,笑眯眯地道:“云瑶这丫头今天可立了大功,皇上因为你心情大好,该赏。”
他掏出个约莫一钱左右的金锞子递过来,云瑶心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手却没有片刻迟疑,接过金锞子笑吟吟道:“多谢谙达。”
她脸上的笑容迅速退去,重又变回了哭丧脸:“谙达,皇上已嫌弃我身上太脏,四爷也这样骂过了我,以后我这幅模样,就不要再去主子面前丢人现眼了。”
梁九功笑得跟老狐狸一样,“能在主子面前露脸,那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分,也就你这傻丫头想要推掉。”
云瑶知道自己的想法天真,梁九功从不用无用之人,她也就这点本事才能留在御前伺候,若是她不听话了,那也就没有了用处,御前不知多少人打破脑袋争着想来。
她退而求其次,哭兮兮地道:“可天气实在太热,这人总不能不出汗,住的屋子又没办法好好洗澡,这味道实在是......,谙达,求求你行行好,住的地方给我换间大点的屋子呗,能放下澡盆的地方就可以了。”
梁九功瞪了她一眼,虚点着她脑袋骂道:“原来跟这儿在等着我呢,就你这点小脑袋瓜也跟我玩心机。”
云瑶嘿嘿傻笑,他看得眼酸直撇开了头,想到她说的也是事实,宫里的太监宫女洗簌都不方便。
他思索片刻后道:“大的屋子暂时没有,这么着吧,茶叶房后面还有间小耳房,里面放个澡盆,差人送些热水来,你就有洗澡的地方了。若是再御前失仪,可别跟我哭了,该打板子时我可不会心慈手软。”
云瑶虽然没有要到大的房间,因此得到了能随时洗个痛快澡的地方,已经是心满意足。她笑得牙不见眼,真心实意地福身谢过了梁九功。
吃完午饭后,趁着康熙午睡,姚姑姑与云瑶一起前去内务府领茶叶。
到了内务府门前,姚姑姑轻轻地拉了拉云瑶,悄悄指了指前面。她抬眼望去,掌管御茶膳房的总管赵昌,身子矮矮胖胖跟个弥勒佛似的,手里捧着紫砂壶不时对嘴啜饮,正在门前廊下来回悠闲踱步。
姚姑姑俯身过来,低声道:“赵总管在,等下可要当心些。”
第3章 无
赵昌与梁九功同为康熙身边的亲信大太监,云瑶以前曾听魏珠骂过赵昌此人爱财又心胸狭窄,梁九功与他关系素来不和,御前伺候的人与内务府御茶膳房的人,也因此互相看不顺眼。
以前她也曾来过内务府,所幸都没有遇到过他,她人爱笑嘴又甜,其他人也没有为难过她,领东西时还算顺利。
云瑶初次遇见赵昌,她不想成为两个派系斗争的炮灰,顿时提高了防备心,像是要点燃的小炮仗,整个人都蹦得紧紧的。
姚姑姑在旁边看得直发笑,拉着她的衣袖小声道:“哎哎哎,过了,你可不是去打仗的,收着些。”
云瑶也觉得累,提着的一口气泄了,讪笑道:“我就是有点儿怕惹祸上身。”
赵昌此人那是沾上毛之后就是孙猴子,伺候主子多年,早已练就一身眼观八方的本事。他看似在旁边随意走动,却早已将云瑶的动作看在眼里,不由得露出了丝鄙夷的神情。
梁九功那龟孙子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人老了眼也跟着瞎了,看人尽看脸,那跟个十五的汤圆般,白白净净软软糯糯的丫环长得是好看,可怎么瞧上去尽透着股呆头鹅的蠢气。
他赵昌在这宫里几十年,什么样式的女人没有见过,装清高装温柔的应有皆有,可人再装,那眼神难以隐藏,总时不时会露出些马脚来。
他能断定,别人是装傻,这个丫头可是真傻,那跟川戏一样变来变去的脸,生动有趣这点最难得,做假就难了。
云瑶与姚姑姑走上前,规规矩矩福了福身,赵昌晾了她们片刻,才拉长声音道:“哟,二位可是稀客,可是你们那位梁爷爷又有事吩咐小的?”
姚姑姑笑着道:“赵总管,茶叶房的茶叶快没了,趁着皇上正在歇息,我们赶紧前来领回去,等他起床后正好吃到新鲜的热茶。”
赵昌马上无比恭敬朝着乾清宫的方向抱了抱拳,脸上的笑堆成了一团:“原来是替皇上办差,这可万万耽误不起,姚姑姑快进来。”
云瑶心里翻了个白眼,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人自不用提,紫禁城里谁不是在替康熙当差,赵昌唱的这一出她都能看出来太假。
他是在故意找机会尖酸几句梁九功,看来魏珠说得没错,此人还真是心胸狭窄,她不由得更加谨慎了些。
二总管李福贵见到三人进屋,上前躬身打了个千,笑着道:“赵爷爷有何吩咐?”
另有机灵的小太监过来接过赵昌手中的紫砂壶去换茶水,他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翘起二郎腿晃了晃,慢条斯理着袖子道:“瞎了狗眼的东西,没见着姚姑姑在吗,她可是来替皇上当差领茶叶,还不赶紧去把御前要用的茶叶搬出来!”
李福贵像是这才看到云瑶与姚姑姑,瞪大铜铃般的大眼,将自己的脸拍得啪啪响,夸张地道:“哟,原来姚姑姑与云瑶也在,瞧我这双招子,真是白长了,居然没有见到你们两位姑奶奶,真是该打!姑奶奶可别跟我计较,我这立马去拿茶叶。”
云瑶以前也不知道李福贵居然眼瞎到如此地步,见他们一唱一和,只觉得身心疲惫,多来一次内务府,肯定会少活几年。
她脑瓜子转得飞快,仔细回忆几位主子爷爱吃的茶,尤其是她以后的老板胤禛喜欢喝的普洱茶,忙出声道:“李总管,还有普洱也劳烦你顺带多拿些出来。”
赵昌斜了云瑶一眼,眼眯了眯道:“我看账册,上次领去的普洱可不少,这是哪位爷换了口味啊?”
普洱都是由云南进贡,陈年普洱极为难得,又路途遥远送来不易,一直以来非常珍贵。宫里的其他阿哥们都喜欢绿茶,普洱要的倒不多。
云瑶看了眼赵昌手上色泽均匀,包浆温润的紫砂壶,一看就是养了许久的珍品。养紫砂壶最好的茶是普洱,想来赵昌也好这一口,他这是舍不得了呢。
她笑盈盈地道:“回赵总管,茶叶房只管着拿茶叶,至于哪位爷喜欢这一口,要御前奉茶的姐姐们才知道,我也不敢随意打听。”
赵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见到她脸笑得比那花还要娇艳,也就没跟她计较,挤出丝笑容道:“倒是我僭越了,福贵,把那块刚送进来的普洱茶饼一并拿出来吧。”
李富贵进去后不一会,与小太监拿了好些茶出来,姚姑姑与云瑶照着规矩一一检查,尤其是瓷罐装着的碧螺春检查得特别仔细。
辨成色闻气味观其形,无不是明前上好的春茶,重又盖上盖子,在纸上画了押,两人这才抱着瓶瓶罐罐,朝赵昌福了福身走出了内务府大门。
太阳明晃晃照着,云瑶从阴凉的屋里出来,只觉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垂下眼帘小心翼翼下着台阶,突然两只肥猫“喵”一声从她身前追逐着飞窜了过去。
她下意识赶紧侧身让开,手里的雨过天青瓷罐一滑,“砰”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罐子里的碧螺春也洒了一地。
云瑶欲哭无泪看着大摇大摆远去的猫,这时赵昌在屋里听到声音走出来一看,霎时变了脸,阴森森的难看至极。
他大步走上前,用脚将茶叶乱扫一气,冷冷地道:“云瑶姑娘,你对我不满扔了茶叶倒无所谓,我就怕你对替皇上大中午跑腿有意见,怎么着,这是嫌弃天热晒黑了你的小脸蛋瓜子?”
姚姑姑听到他居然扯上了康熙,脸色都吓白了,忙福身道歉:“赵总管,刚才是两只猫跑过去吓了云瑶一跳,她才不小心打碎了罐子。
李总管也在,其他几位谙达也瞧得清清楚楚,光天白日之下,我们要是敢说谎会遭天打五雷劈。”
她转头看了云瑶一眼,见她还垂头呆呆看着地上的茶叶,以为她也被吓坏了,忙叫她道:“云瑶,还不赶快跟赵总管解释清楚,跟他赔礼道个歉,赵总管为人心胸宽广,绝对不会跟你计较的。”
李富贵扫了眼云瑶,见水灵鲜活的小姑娘跟霜打了般蔫了,心里虽不落忍,却还是强狠下心来说道:“我可什么都没有瞧见,还是听到罐子声音响才知道茶叶撒了,姚姑姑可不要胡说。”
几个太监也跟着七嘴八舌道:“我在忙着呢,也没有瞧着。”
“猫,哪里有猫,内务府里只发放主子的吃穿用度,可不发猫。”
太监们沆瀣一气,挤眉弄眼笑了起来。赵昌将地上的茶叶一通乱踹之后,袖着手盯着一动不动的云瑶,那张胖脸上的肉耷拉下来,看上去格外阴狠可怖。
“咱家可不敢接受云瑶的道歉,也担不起姚姑姑的吹捧。这碧螺春可是江南送上来的贡品,今年雨水多,又一场倒春寒,明前茶叶产量比往年少了大半,能呈到皇上跟前来的碧螺春更少之又少,这一罐子没了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们御前的规矩我不清楚,我们内务府却只依着规矩办事,胆敢损坏贡品的,依律杖责三十大板后,再撵出宫去。”
姚姑姑见赵昌动了杀意,可云瑶还是傻了般毫无反应,她双手里都是茶叶,生怕手上的再洒了惹来更大的祸事,急得软着腿就要下跪,颤巍巍连声喊道:“赵总管饶命,赵总管饶命!”
云瑶这时总算动了动,空着的手拉住了姚姑姑,抬起头大眼里泪眼汪汪,可怜巴巴地道:“赵总管,先前我就正在想御前规矩,谁损坏了东西由谁赔,可猫撞了我,它又不负责任地跑了,再说抓住了它也没有银子赔,我只得自认倒霉算啦。
我又算了下自己的存银,若是这么金贵的茶叶没了,我是否赔得起。我笨,算来算去也没有算清楚,也不知道这罐茶叶究竟值多少银子。
赵总管,你别打我,打死我人也没了,茶叶也没了,多不划算是不是,还是让我赔银子吧,不过,我究竟要赔多少啊?”
赵昌愣了下,其他宫女闯了这么大的祸,早就吓得下跪磕头求饶,可这个蠢丫头居然还敢跟他讲条件,真是有意思。
云瑶神情忐忑,盈盈大眼紧张地看着他,似乎怕他不相信,还白着小脸继续道:“我银子不够的话,就去借,先前皇上还夸奖我看着喜庆,我还得了赏赐呢,真的,多得几次赏赐,说不定立马能存够赔偿的银子了。”
姚姑姑也跟着道:“我还存了些体己银,也可以拿出来,我们赔,我们一定赔!”
赵昌听到她说起被康熙夸赞,眼神又晦暗不明,心里转了几转,眯缝着小眼睛打量着她,一时拿不定了主意。
云瑶不待赵昌说话,蹲下身子将茶叶罐放在地上,用手飞快将赵昌没有踩到的茶叶小心拾起来,心疼地道:“好多银子咧,可不能就这样浪费了。”
赵昌快被她的自说自话气笑了,这是哪里来的棒槌!他见她小手巴巴上下翻飞,已经捡起了一大捧他没有踩到的碧螺春,心中一紧大喝道:“放肆!皇上吃的东西你一个奴才也配吃!”
他上前一步,弯腰大手刚扬起来朝挥向云瑶挥去,只听到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又是在做什么?”
第4章 无
赵昌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回头一看胤禛与太子两人走了过来,他忙起身打了个千,还未来得及请安,就听到“咚”地一声响,惊了跳忙斜眼看过去,心里一咯噔,脸色瞬间变了。
云瑶四仰八叉摔倒在地,手撑到普洱茶饼上一滑,上面包裹着的纸被撑破,露出了里面的黑色茶饼。她像是才回过神般后知后觉,小脸煞白还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呆呆地道:“哎哟,痛死我了。”
此起彼伏的请安声响起,云瑶杏核大眼瞪得滚圆,也翻身爬起来跟着福身请安。太子被她丰富多变的表情逗得大乐,胤禛则微微皱眉,看着地上的碎瓷片与茶叶,声音更冷了几分:“这地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昌心中一紧,胤禛此人心细如发,只怕会看出猫腻来,他身体胖本来就怕热,此时全身都快被汗湿透,低头恭敬地道:“回四爷,是茶叶房的人前来领茶叶,小丫头只怕是天真贪玩,把手里的茶叶罐摔了。
这茶矜贵,今年的明前茶本来出产就少,如今库房里也只剩了一两罐。奴才心里着急,上前去询问,她还出言狡辩,说自己有的是银子,没什么大不了赔了就是。
奴才心道这可是给主子吃的茶叶,她这是大不敬,刚想依着规矩教训她,两位爷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