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奴才已经去内务府打点过,放了他出宫去,这次他能活过来就算他命大,也是他的福分。”
他拿出一个竹筒,走上前放在魏珠的手边,俯下身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神色怜悯,然后摇了摇头,对站在旁边失魂落魄的云瑶说道:“云格格,奴才知道你一直重情重义,与魏珠又有过命的交情。
只咱们这些伺候主子的奴才,不知哪天就犯了事没了命,你且莫太过伤心,奴才在外面等着你与魏珠再说几句话吧。”
云瑶神情恍惚,她抬起头,怔怔看着梁九功,好一会才认出他来。梁九功见她人似乎傻了,轻叹一声,没有再多说,躬身又退了出去。
胤禛见梁九功出去之后,才缓步走上前,伸手在魏珠鼻子底下探了探,他已气若游丝,随时可能断气。
他沉吟片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低声安慰着云瑶道:“你别难过,魏珠能出去也好。现在他还活着,我会在外面竭尽全力找大夫给他医治。”
云瑶脑子里一直嗡嗡嗡乱响,像是有团乱糟糟的线塞在里面,根本理不出任何的头绪。她眼里只有魏珠身上不断渗出的血,刺得她眼睛都快痛得张不开。
她以前总想着,等他告老出宫的时候,她与他再一起去抓虾,让他能吃遍以前想吃却不敢吃的美食,可是现在他却奄奄一息躺在了她面前。
两人在宫里时也不是时常能见到面,有时候她陪着皇太后,在筵席上能远远见着一眼。他总是裂开嘴冲她一笑,然后不久之后就会有小太监来到她身边,塞给她一个钱袋。
魏珠其实小气得很,宫里康熙虽然一再下死令,宫女太监连认亲戚都不可以,更别说对食了。可是深宫寂寞,哪里能禁得住,底下还是有偷偷摸摸找对食搭伙过日子的。
他却从来不找,说是找对食要花钱,要省下银子存在她这里,以后好出去养老。
他也从不跟着太监们赌钱,偶尔拉不下脸与他们玩几把,输了半钱银子就得下桌,久而久之就有个魏半钱的诨号在私底下传了开。
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云瑶小气过,只要一见面总是给她银子,每次她都有种错觉,她在他眼里究竟是多穷啊。
云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不想告别,如果没有告别,他就不会死吧。
小太监进来哭着替魏珠收拾,云瑶呆呆站在一旁,见到收拾出来的,不过一个小小的行囊,与她以前出宫时差不多穷。
她只怔怔看着,眼睛干干的,见到小太监要去抬魏珠,她猛地往外冲去。
胤禛回过神,知道她估计会冲到御前去找康熙,眼疾手快抱住了她,呵斥道:“站住!你不要命了!”
梁九功上前,见到云瑶还红着眼使命挣扎,对她也算了解,只低声道:“格格,别再节外生枝了。”
云瑶眼睁睁看着魏珠用被褥一裹,然后被小太监抬了出去。她知道他会被扔到东吉祥胡同,那里聚集着年老体弱,生了重病的太监。平常宫里的太监们私下诅咒人,都是骂对方以后走不出东吉祥胡同。
胤禛让苏培盛跟了上前,他将她风帽穿戴好,安抚着她道:“魏珠命大,你不要太伤心了。我送你回慈宁宫,皇祖母该要为你担心了。”
云瑶听到皇太后脑子总算清醒了些,她只嗯了声,然后沉默着回慈宁宫。
胤禛走在她身边,不断侧头看她,见她脚一晃差点儿又摔了,忙伸手把她抱在了怀里,“小心些,地上雪厚不好走,别再摔了。”
云瑶稳了稳神,推开他说道:“多谢王爷,妾身会注意,不会再摔了。”
胤禛怀里一空,见她已经倔强着往前走,眼神晦暗不明,只说道:“我说过会照看好他,答应你的事就会做到做到,你且信我一次。”
云瑶只觉得疲惫不堪,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魏珠危在旦夕,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在皇权面前她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赶出宫。
“不要说吉人自有天相这些话,也不要轻易许诺,这些都是假的啊。就好比大家都跪在菩萨面前,许愿自己能升官发财,在菩萨眼里众生平等,菩萨该满足谁的愿望呢。
你说着最真挚的话,做着最真实的事,言语上忠于妾身,身体上忠于自己。”
云瑶甚至有些想笑,以前说生儿子生儿子,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啊。
现在人家真有皇位要继承,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觉得现在说这些话都是多余,可是还是得说清楚。
她知道他以后的路,但不知道自己以后的结局,兴许是天气太冷,也兴许是魏珠的重伤,让她心灰意冷。
她胸口堵得透不过气,又觉着心里空荡荡的,寒风在里面呜咽啸叫,四下横冲直撞想寻找出口,撞得她的心一阵阵麻木地疼。
对紫禁城深深的厌倦又重新翻了出来,夹道红墙刚上过颜色,衬着雪更红得刺眼,让她又想了魏珠身上流出的鲜血。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冻得发僵的脸,没有半点表情,声音也毫无情绪,波澜不惊,只盯着他说道:“妾身感谢王爷出手搭救魏珠,只是这么冷的天气,咱们还是省点儿力气吧。真的,以免说多了以后,自己都认为是真的了。
谁说过每段感情都要有始有终啊,神仙也不敢保证,就这么着吧,挺好的。”
胤禛也死死盯着她,眼神比天气还要冷,“你呢,你又做过什么。除了不断拒绝不断后退,你连承诺都不敢说一句,你什么都不相信,遇到事情就躲起来,逃得远远的。
你为了救魏珠命都不要了,为了你的两只丑猫都可以与人打架。那你为我做过什么,你可曾为了我去争取一星半点?
我想与你生孩子,可是你不愿意。这些我都依着你。可是我是阿哥,是大清的皇子,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的为难之处,你可曾替我想过?
你不过是仗着我在意你,把我的心踩在脚下狠狠践踏,云瑶,你的心呢,为你的朋友你在意的东西,愿意赴汤蹈火的心,能不能分一丁点在我身上!”
夹道四下寂静,只有风卷着雪花,伴着他冷然的声音回荡在其中。
胤禛看着云瑶红肿的眼眶,突然觉得没劲透顶,惨然笑了笑,回转身大步离去。
第67章 无
云瑶回到慈宁宫, 皇太后见她脸色惨白,快被冻成了个冰块,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也没心思去管魏珠的情形如何,把伺候的人指挥得团团转。
嬷嬷与姚姑姑领着人,忙着给云瑶更换好干爽的衣衫, 端来姜汤让她喝下,又打热水让她洗漱, 灌了几个汤婆子来塞进被褥里,让她躺倒了炕上去, 再给她盖了好几床厚被褥。
皇太后见着一连串的事做完,才总算舒了一口气, 见云瑶一直木呆呆像是个木偶般, 叹了口气道:“娜木钟,先摆饭吧。”
嬷嬷端上来了锅子, 在炕下面与姚姑姑两人忙着煮好了,才舀到碗里放到炕桌上。皇太后也在炕桌边坐下,劝说道:“快吃吧, 吃饱了身上也会热乎些。”
云瑶见皇太后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疲惫, 心里歉意至极,眼泪啪嗒啪嗒止不住地流, 抽噎着说道:“都是奴才冲动, 让太后娘娘担心了。”
皇太后笑着安慰她道:“你这性子哀家早就清楚, 魏珠与你向来要好, 若是他出了大事,你还有心思考虑这考虑那,衡量利弊得失, 这算哪门子的关系好。
别哭啦,哀家知道你难过,可你总得好好的,哀家才病好没有多久,你可不能再病了。快吃饭吧,别想东想西,哀家也饿了。”
云瑶想到魏珠血肉模糊的样子,根本没有任何胃口,可为了不让皇太后操心,还是食不知味勉强吃了半碗饭才放下筷子。
吃完饭皇太后见云瑶仍然提不起精神,也没有多问,只吩咐她赶紧歇着。等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喉咙就开始发痒,不时咳嗽几声,发起了低烧。
皇太后急得不行,忙着吩咐请了太医来给她诊脉,听太医说她只是着凉并无大碍,才略微放下了心,转而又将胤禛骂了个半死。
“老四那混账东西,跟出去也不知道把你送回来,每次好好的人交到他手上,不是这里出了差错,就是那里没有照看好。娜木钟,去把老四给哀家叫来!”
云瑶忙叫住嬷嬷,又朝皇太后撒娇:“太后娘娘,魏珠还在宫外由王爷照看着呢。他心眼比那针尖都要小,要是他一生气把气撒在魏珠身上,那魏珠可就得惨了。”
皇太后想起胤禛那张面瘫脸就来气,不忍让云瑶为难,也只得暂时把气又咽了回去,说道:“以后哀家再也不放你跟他出去,娜木钟,以后他再来慈宁宫,别放他进来,哀家当不起他的请安。”
云瑶虽然知道胤禛是被皇太后迁怒,心里还是爽得不行,她嘿嘿一笑,悄声说道:“奴才跟王爷吵架了,他约莫着最近都不会再来请安。”
皇太后抬了抬眉,哦了一声,“这倒是稀奇事,他那眼珠子都巴不得长在你身上,舍得与你吵架?”
云瑶想了想,将前面与胤禛的争执全部说了,“太后娘娘,奴才是不是特别不知好歹?可奴才真的觉得烦,只想清清静静过自己的日子啊。”
皇太后冷笑了声,说道:“你想得对,别被这点子好处迷了眼。他对你再好,能越得过自己的亲生骨肉去?
现在他的儿子还小,以后长大懂事了,见他们生母受冷落,他们不敢对老四有怨言,你就是罪魁祸首,这些烂帐都得全部算到你的头上。
若是你走在老四前面还好,要是你走在老四后面,人老了又无依无靠。年轻时吃点苦受点罪没事,还能扛过去,等到老了晚景凄凉,那才是真正的惨。”
皇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更冷了几分,声音也低了下来:“就因为哀家当年不得宠,若是哀家得宠,今天哀家还能好好安坐在这里?”
云瑶愕然,瞬间明白了皇太后话里的意思。康熙也不是什么大度之人,胤禛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那败家子儿子乾隆,一心与其父唱反调,不管是审美,还是政事上,都与他南辕北辙。不然雍正呕心沥血充实的国库,他不会败得那么快。
皇太后又低声问道:“魏珠一直机灵谨慎,他怎么会惹得皇上发那么大的火,一心想要了他的命?”
云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想起胤禛与她起有太子党羽被投下大狱之事,悄声告诉了皇太后。
“先前奴才去的时候,就见到魏珠半死不活躺在那里。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身边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梁谙达来了,把魏珠遣送出了宫。”
皇太后思索之后,轻声道:“只怕与前朝的事有关,太子经过这一次,彻底大势已去了。
魏珠只怕也是被牵连了进去,惹得皇上大怒。不过既然他已经被了送出去,只要能熬过这一关,以后就不用再担心被追着砍头,无需提心吊胆过日子,也算是件好事。”
接下来的几天,胤禛果真没有再来慈宁宫请安,倒是每天派人来递了消息,说是魏珠醒了过来。只是他才脱了险,身体还弱着,不宜让人去探望。
云瑶一听心急如焚,不顾自己也在生病发烧,哪里管得宜不宜让人探望,只想亲眼见到他安好才能放心。
她忙着要出宫去看魏珠,却被皇太后摁住了:“你这丫头,瞧你这小脸都瘦得只剩下双大眼睛了,还要逞强跑出去。再说魏珠身体正弱,要是被你过了病气,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云瑶见皇太后断不会放她出去,她也怕魏珠身体弱被她传染,便只得按耐住一心养病。等到退烧之后,见外面天气晴好,便再次跟皇太后央求,要出宫去看魏珠。
皇太后见她这几天如坐针毡,也只得答应了她。吩咐姚姑姑拿了厚皮裘来把她裹成了一个粽子,手脸全部捂得严严实实的,才放了她出宫。
苏培盛早备了马车在宫门口候着,云瑶没有见到胤禛,只见到不远处停着辆马车。她上了车之后,苏培盛也跑向了那辆车,猜想胤禛应该是在那辆车上。
她见他不愿意见自己,心里也松了口气,不见也好,倒省得彼此尴尬。
雪后阳光明媚,房檐上滴下来的冰凌被照得晶莹剔透。马车在胡同里的小院前停了下来,云瑶与姚姑姑一下车,苏培盛急着便奔上前,挥舞着手臂连声叫道:“格格,不要站在下面,仔细着冰锥掉下来。”
云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见冰凌正悬在自己头顶,忙躲开了几步,看了一眼前面停着的马车,笑着谢过了他。
苏培盛躬身道:“王爷吩咐奴才特意提醒格格,已经出过人被冰锥子戳伤过的事情,出门的时候一定得仔细些。
格格要与魏珠叙旧,王爷就不进去了,他在外面等着格格,等格格出来后再送你回宫。”
云瑶见外面天寒地冻,本想让胤禛先回去,不过想着他从在宫门口等着她起就没说过话,也不去惹他厌烦,带着姚姑姑转身走进了院子。
小巧的四合院里,正房门口立着个小太监,远远就请安见礼。打起了门帘恭敬把她们迎了进屋,又去倒了两杯热茶进来,悄无声息退到了外面守着。
魏珠住在东屋的厢房里,云瑶一进去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她看着俯趴在褥子上的人,声音中不由自主带着了一丝颤抖,开口唤道:“魏珠。
半晌后,魏珠终于动了动,吃力地转头看过来,惨白的一张脸上,扯出了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瑶啊,姚姑姑,你们来啦?”
云瑶猛地点头,眼泪不受控制流了满脸,她疾步奔到炕前,喉咙又开始发痒,侧头捂住嘴咳嗽起来。
姚姑姑忙不断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不容易等咳完之后,她再回过头看着魏珠,一迭声问道:“是不是很痛,有没有吃过药,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魏珠喘了口气,虚弱地道:“你别哭啊,快坐下来说话,你怎么了,也生病了吗?”
云瑶端起茶喝了几口,勉强压住了喉咙间的痒意。她不愿意让魏珠担心,在炕前凳子上坐下来,说道:“跑急了几步,见你醒了过来有些激动,不小心被呛到了,没事。你呢,觉着怎么样了?”
魏珠无奈地道:“你还是这么急躁,我也没事,王爷呢?”
云瑶抬手胡乱抹去眼泪,说道:“他在外面不进来了,你别管他。你怎么会没事,当时我以为......大夫怎么说?”
魏珠白了她一眼,说道:“这次多靠王爷请来了祁大人,有了他给我诊治才救了我一命,怎么能让王爷在外面等。
瑶啊,我知道他是看在你面子上才救了我,要是你一惹他生气,他又要了我的小命该怎么办?”
云瑶看了一眼姚姑姑,她立刻退到门外去守着了。云瑶这才忧心忡忡问道:“你可别瞒着我,你肯定是犯了什么大事。祁大人来给你看病,若是被皇上知道了,你会不会再次被罚,你得老老实实告诉我。”
她越说越觉得不妥,着急了起来:“不行,这里也不安全,我们想个法子躲到别的地方去。”
魏珠动了动身子,痛得五官都皱成了一朵苦菊花样,“哎哟,你别急啊,你一急我也跟着你急。我没事,祁大人宅心仁厚,出了宫也给穷苦百姓治病疗伤,他来给我治病的时候什么都没问,只把我当成普通寻常的病人而已。
这次听说是梁谙达亲自来看着我出宫的,他既然放了我出来,任我生死自负,不管我生还是死,都不会再追究了。”
他停了片刻,压低声音道:“瑶啊,不是我不告诉你,只不能细说,这次我挨打,是跟前次太子偷窥御帐有关。
我当时做了个顺水人情,皇上事后追究起来,我咬紧牙关一人扛了下来,谁都没有供出去。多亏我好人有好命,没有被直接杖毙。其他细枝末节就不多说了,你知道太多反而对你不好。
梁谙达,唉,梁谙达这个人吧,对自己苛刻得很,对我们这些跟随他多年的人,还是有一两分仁慈。哪有真正一点私心都没有的人,那不是人,得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