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陶渺往头上摸了摸,将簪子取下来,搁置在桌上,“父亲认得这簪子?女儿只听说这是我生母留下的遗物。”
乍一听到“遗物”二字,林尧眉心一蹙,眸中闪过一丝沉痛,“这确实是她的东西,从前她便很宝贝这支簪子,整日带在身上。”
见此反应,陶渺倒是有些意外,她不曾想林尧对陶茗儿至今仍有几分感情,她迟疑片刻,低声道:“我一出生,母亲便没了,故而并不了解她,养母也几乎未同我说起过她的事。之前听方嬷嬷讲,当年是我母亲不告而别,是真的吗?”
“这些事,你不必知晓!”林尧的手陡然攥紧,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我尚有政务要处理,你早些休息。”
他起身拂袖而去,跨出门前,又回眸深深看了陶渺一眼,语气放柔了些,“若有要事,托人去清平院找沈昭,他自会帮你。”
陶渺福了福身,目送林尧远去。
今日,她已是第三次听到这样类似的话,可谁是真心,谁是假意,陶渺大抵能分得清。她望着林尧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屋内,青竹开始收拾起家丁们抬进来的行李箱子,陶渺的东西并不多,几乎都是在路上置办的物什。
“姑娘,这身衣裳......”青竹自带来的箱子里取出一套衣裙。
陶渺手执书卷,抬眸瞥了一眼,愣了愣。
那是韩奕言送她的,但这一个多月来,她身量高了,身子也长开了,这衣裳已是穿不上了。
“收起来吧。”她淡淡地回,甫一说完,便瞥见混在底下的几张纸,忙制止道,“等等。”
陶渺抬手抽出那两张字帖,粗粗揽了一遍。不得不说,无论何时看韩奕言的字,都是这般行云流水,苍劲有力,不可不谓赏心悦目。
想来,自离开小别村后,她已有许久不曾静下心来好好练过字了,有空还是得将这事儿拾起来,莫要因生疏而退步了。
她小心翼翼地叠好,搁在那浮雕香梨木桌案的一角,垂眸,神色黯淡了几分。
虽说到如今,陶渺对那人当初的不告而别依然心存怨念,但却也淡了不少。想必此刻,他正在哪处过得逍遥快活,全然忘记她了吧。
另一厢,平阳侯府花园。
晚风掀起凉亭四下的纱帐,隐隐约约觑见一人独自坐在石凳上下棋,那人一身月白长袍,玉冠肃发,昏黄的灯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优越清隽的轮廓。
刘裕掀帘入内,正欲奉茶,便见韩奕言落子的手一顿,倏然将头转了过来,看清来人,复又不动声色将视线落在棋盘之上。
那一瞬间,刘裕觉得韩奕言是在等人,只不过不是他。
他将茶盏搁在石桌上,道:“侯爷,天晚了,您早些回房吧。”
韩奕言不答,少顷,才淡声道:“好,刘叔,你先回去休息吧。”
刘裕是府中的老人了,他在沧州四年,也是刘裕始终守着空荡荡的平阳侯府,韩奕言向来敬他,唤一声刘叔倒也不为过。
刘裕见劝不动,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心下却忧虑不已。
自老侯爷离世之后,侯爷愈发性子淡漠,除了朝中政事,皆是漠不关心。在沧州这四年,更是连个伺候在旁的都没有,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看来得早些将娶亲的事提上议程,他家侯爷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了。
青草池塘间,虫鸣声渐嚣,盖过了落子时的声响。纱帐随风翻飞间,却猛然被掀起了一瞬,再慢慢悠悠地落下时,亭中已然多了两人。
韩奕言眼也不抬,只道:“人到哪儿了?”
元清和元凌互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见久无回复,韩奕言侧眸看来,沉声道:“回话!”
元清沉默片刻,才拱手禀道:“属下该死,未见到陶姑娘,陶姑娘早就一个月前就已被接走了。”
韩奕言眉心微蹙,攥着棋子的手一紧,声音霎时凉了几分:“接走她的是谁?”
“听闻是陶姑娘的父亲。属下打听过了,并无人知道陶姑娘被接去了何处,只听说派来接人的衣着不凡,想也是什么大户人家。”元凌顿了顿,抬眸看了一眼韩奕言,又道,“听说陶姑娘走的时候很是高兴。”
知道是生父接走的,韩奕言的心本放下了一些,可听到元凌的最后一句,总觉得一瞬间似教什么堵了胸口,生出些许滞闷。
也对,看她从前对母亲的思念,想必很是想要家人的,相比之下,他于她,什么都不是,她更没有因为他留下的话就乖乖等他来接的理由。
他默默在棋盘上落下棋子。
倒也好……
“知道了,退下吧。”
元凌暗中用余光打探,见韩奕言神色如常,才缓缓收回视线。
她的确不知陶渺去了何处,因她根本没多加打听,在她眼中,韩奕言是何等金尊玉贵之人,怎能让那卑贱的农女辱没了身份。
不过,看他此时的态度,大抵是因救命之恩,才对那女子多了几分关照罢了。
两人领命退下,还未走出凉亭,便听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倏然传来。
“等等!”
第36章 四姑娘 这定是她那传说中才貌双绝的四……
陶渺每日躲在屋内读书习字, 在林家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直到一日午后,菡萏院来人传话, 说是林老夫人翌日一早要见她。
夜半时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绵绵不断, 直下到翌日天色吐白才歇了口气。一场雨后,空气中浓烈得放肆的花香收敛了些, 草木上的污浊被拂去,倒让整个院子的绿意浓了几分。
陶渺起床时, 明显觉得到了几分瑟瑟的凉意,青竹特意取来一件松绿披袄为她添上。
路面积水, 尚泥泞湿滑,陶渺带着青竹几人, 走得小心,还未至林老夫人的菡萏院, 便远远看见有婢子迎上来。
那婢子将她引进了院,守在屋前的几个奴婢也忙打起帘子,为她奉上茶, 道:“三姑娘来得可真早,老夫人这会儿还在佛堂诵经, 得烦请您再等些时候。”
林老夫人礼佛,林尧为尽孝道,特意请人在院子里修了个佛堂。平日里, 林老夫人大部分时间都在佛堂烧香诵经,祈佑平安。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林老夫人才由方嬷嬷搀扶着进来, 她看了眼垂首冲她行礼的陶渺,随口问:“这几日住在沁园可还习惯?”
“都习惯,多亏祖母安排得周全。”
林老夫人淡淡颔首,直截了当道:“今日叫你来,也不为旁的,后日,太后娘娘要上宁山寺祈福,还召了各家贵女前去抄经,原本我也不打算让你去,可听方嬷嬷说你尚且识得几个字,就想着左右要让你出去见见世面,索性趁着这次机会让你随你四妹妹一同上宁山去。”
陶渺惊诧了一瞬,不曾想她甫一回来便能见到那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
见陶渺沉默不言,林老夫人以为她心中生怯,又道:“不必太过担忧,太后娘娘仁慈,你只需对着那经文,一字字慢慢写,纵然写得不多,不好看,她也不会怪罪什么。”
陶渺微微垂眼,也不辩解,只道:“渺儿明白了。”
两人言语间,便听门外婢子们欢快的声儿响起:“四姑娘来啦......”
帘子一打,陶渺侧首望去,先是看见一件棠红色的对襟小袄,然后便是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袅袅婷婷地步进来,她抬眸,面上含笑,唇似樱桃,眉若远黛,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眼梢微微上挑,带着丝丝点点的红,娇艳明媚。
陶渺不由得怔了怔,这般姿色,定是她那传说中才貌双绝的四妹妹,林熙毓。
果不其然,只见她端庄地冲林老夫人施了礼,脆生生道:“毓儿见过祖母。”
林老夫人一改方才的淡漠,顿时喜笑颜开,冲林熙毓招了招手:“毓儿,快过来,有段时日没见了,快让祖母看看。”
林熙毓上前半倚在林老夫人怀中,娇声道:“祖母是不是记错了,毓儿也就进宫陪了九公主两日,哪能说是有段时日。”
“一日不见我们毓儿,祖母便念得紧,更别提是两三日。”林老夫人用一双布满细纹的手,轻抚着她的脊背,眸中满是慈爱。
坐在一侧的陶渺冷眼看着这一幕,只觉自己就像是这个家中的外人,格格不入。若说不难过,那定是假的,不过也只难过了一瞬,毕竟他们是朝夕相处十余年的亲人,而她只是个回来了两三日的陌生人罢了。
她风轻云淡地端起桌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放下时摇晃的杯盏触到杯托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顿时吸引了堂上两人的目光。
林熙毓似才看到她一般,诧异地望过来,嫣然一笑。
“这位便是三姐姐吧......”她走到陶渺跟前冲她歉意地问安,“三姐姐回京那日,毓儿恰巧不在府中,没有迎接姐姐,还望姐姐莫要怪罪。”
林熙毓分明举止有礼,态度恳诚,可陶渺总隐隐觉得哪里有些膈应,她亦站起身道:“四妹妹说的哪里话,我听说你被九公主召进宫去伴读,你为林府长脸,姐姐我也与有荣焉。”
陶渺这一席话倒是让林熙毓愣了愣,她不曾想,陶渺比她想象的口齿伶俐许多,近了看,也比她想象的......美上一点。
她突然亲昵地牵了陶渺的手道:“三姐姐今日在这儿,倒是正好,九公主赐了我一些糕点,我本就打算差人给姐姐送去的。”
林熙毓抬眼一示意,便见一奴婢捧着个雕花酸枝黑漆食盒上前来,掀开盖子,里头摆放着好几样精致的糕点。林熙毓先把糕点呈给林老夫人品尝,复又捧着食盒走到陶渺跟前。
“三姐姐,你且尝尝,这些都是宫中的御厨做的糕点,外头是尝不到的。”
陶渺笑着拈了一块莲花酥,这莲花酥不仅被做成了莲花的形状,精致好看,而且香酥可口,一口咬下去,还能吃到甜丝丝的红豆馅儿。陶渺不由得双眼放光,虽离开京城后她也吃了不少好东西,但不得不承认,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糕点。
林熙毓见她喜欢,复又将食盒往前推了推,“平常人甚是难吃到宫中的糕点,今日有机会,三姐姐可得多吃一些,以后怕是吃不到了。”
陶渺听闻此言,口中咀嚼的动作一顿,她不知道林熙毓是有心还是无意,可总觉得她言语之间隐隐藏着对她的几分侮辱。
“不必了,这毕竟是九公主赏下的,我尝尝味道便可,妹妹自己留着吃吧。”陶渺说罢,冲林老夫人福了福身,“祖母若无要事,渺儿便退下了,毕竟后日要上宁山。渺儿还是趁着有时间,多练两个字,莫太丢了林家的脸才好。”
林老夫人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陶渺走后,林熙毓想起她方才说的话,迟疑道:“祖母,您是想让三姐姐也和我一同去宁山寺抄经吗?可......”
林老夫人了然地一笑,“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说到这个,祖母还得好好拜托你件事儿呢!”
前往宁山寺的那一日,天还未亮,陶渺便已起身梳洗,她着了身淡雅的水色衣裙,去了林府侧门,那里已有马车在等了。
又候了半柱香的时间,林熙毓才姗姗来迟,两人共乘一车,直往宁山而去。
宁山寺是皇家御寺,太后娘娘每年这时都会召集后宫女眷和京城贵女一起抄经祈福,祈愿大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马车颠簸了一路,林熙毓除却上车前唤了一声“三姐姐”外,在车上始终别过头一言不发,与先前判若两人。陶渺可没兴趣用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索性也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宁山脚下停了下来,宁山山高路陡,要想到达宁山寺,只有徒步走上几千级山阶。陶渺和林熙毓下了车后,便见山脚下已聚集了不少京城贵女。
因今日是为了祈福而来,贵女们的衣衫都穿得朴素了些,但即便如此,鬓间玉簪,腕上金钏,腰间的禁步配饰,依旧看得陶渺是眼花缭乱。
“呀,四姑娘来了。”贵女们乍一见到林熙毓,便都纷纷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陶渺被她们挤得退了一步,突然发现这些京中的大家闺秀吵起来和村里面唠嗑碎嘴的婆妇们也没什么两样,毕竟黄鹂的声音再清脆婉转,要是来一群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和麻雀有什么两样。
热闹间,只听一道清亮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熙毓姐姐!”
原本笑闹着的贵女们陡然安静下来,躬身往两侧让出一条道。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笑意融融地小跑过来,直直到了林熙毓面前。
“参见九公主殿下。”
陶渺茫然地跟着众人行完礼,便偷偷抬眼打量九公主顾菀,九公主是已故的淑妃所出,因年岁最小,又讨人喜欢,深得天弘帝宠爱。
她身着粉白的交领袄裙,头上戴着几副绢花,打扮得并不华艳,可眉目间的灵动却让她显得十分娇俏可爱,她环着林熙毓的手,撒娇道:“熙毓姐姐,你何时再入宫教本宫下棋,本宫昨日去找了那沈笺,又被他拦了回去,只说让本宫再学上两年,怕本宫比不了十手就得同他哭闹,他竟这么看不起本宫!”
林熙毓为难地笑道:“公主殿下实在是高看熙毓了,熙毓的棋力与沈先生相去甚远,实在不知该如何让沈先生同公主下棋,毕竟沈先生那里的规矩您也是知道的。”
“谁说不行的!”顾菀凑近道,“听闻前几日,沈笺就在城郊桃林和一个女子下了棋,虽说是让了十子,可那女子竟和沈笺下了三十八手!”
林熙毓身子一僵,饶是她也没有把握和沈笺下到三十八手 ,京城竟还有比她棋艺更厉害的女子,她迟疑片刻,问道:“那人……是谁啊?”
顾菀摇了摇头,“不知道,实在没有线索,听说那个女子当时蒙着脸,谁也没看清,但看穿着似乎是京城哪家的姑娘,如今沈笺正派闻朗在京中四处寻找呢。”
“你看,随随便便一个女子都能和沈笺下到三十八手,说明沈笺也没什么了不起。”顾菀拍了拍林熙毓,天真道,“你可是京中最厉害的,有你教我,指不定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和沈笺下过四十手去。”
林熙毓笑得有些勉强,不过听闻没有找到,她才算将将舒了口气。
陶渺站得离林熙毓近,故而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落入她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