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所以谢重姒才敢信口胡说。
但这句话,好巧不巧,踩了宣珏不止一处逆鳞。
他听着这不偏不倚至极的忠言建议,默然片刻,眸底像是有血色般,隐约竟像是看到前世重影——
她倒在血泊里,浑身是血地朝他扑来,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
冰冷虚弱的气息吐在他指尖。
宣珏只感觉自己的呼吸也随之冰冷起来,他温和的神色退散了,语气不变地道:“谢殿下良议,惶恐。”
然后便冷着脸跟在谢重姒身后,七八步的距离,一语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就算宣珏造反,前世以来,谢重姒也觉得他性子温和闲散。
就算听到不堪入耳的折辱,他眼皮都不带眨的。
闲云野鹤般,入世似出世,功名利禄皆视过眼云烟。
直到这时,才发现他倔强至极。
根本说不动!!!
谢她良言,惶恐——
说得好听。
变个意思,不就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照做不误吗?
谢重姒脚步快速地走回朱雀街,一回头,发现这人还在,仍旧是七八步距离,像是寸尺丈量出的那般严丝合缝。
她黛眉蹙紧:“你还跟着干甚?”
宣珏:“从长乐街回长安巷,只有这条大道。”
言下之意,他回家。
只是顺路。
谢重姒:“…………”
她也觉得自个儿有些一惊一乍,缓了口气,终于撑到繁华的巷口处,准备终于摆脱某个尾巴快点回宫。
天已清朗了起来,午阳斜洒,宽阔的朱雀大道上雨迹渐干。
有小贩撑摊贩卖,卖花的卖吃的,卖首饰的卖小玩意的,应有尽有,吆喝声偶尔也起,用望都官话,或者各地方言,一时间凡世的热闹,涌了上来。
春光明媚,万物正好。
有卖发簪的摊贩,见宣珏紧跟着谢重姒,前头姑娘面含怒意,后面郎君垂眸凝神,目光却咬着背影不放,还以为是闹了别扭的小夫妻,吆喝了声:“郎君来支簪子不,哄夫人开心。”
宣珏扫了眼摊铺。
其实谢重姒是不会缺这点首饰的。
她压箱底的金银珠宝,垒起来能塞满整个五进宽屋。
何况除却正式场合,她也不会戴太多,嫌累赘。
他正准备收回视线,却看到了枚紫玉盘花簪。
青紫的簪上,缠绕花枝,有点像金繁花室里头的藤蔓,但却要纤细小巧地多。
顶部,是数朵层叠绽放的牡丹,花瓣精致可数。
其实有些不伦不类,毕竟牡丹没有藤蔓。
但宣珏一眼瞧去,便觉得适合谢重姒——特别是她今儿本就是淡紫裙衫。
于是他也不问价,搁了枚碎银子在摊上,朝摊主一点头,就轻轻拿走那枚紫玉牡丹簪。
摊主没想到,还有不问价就当冤大头这种好事,捏起碎银子,笑得见牙不见嘴:“郎君眼光不错。”
雨停后,街上人多了起来,人流涌动。
谢重姒没注意这处不过瞬息的动静。
忽然,听到宣珏喊了声:“尔玉。”
谢重姒许久未从他口里听这个称呼,一震,下意识停住脚步。
身后,宣珏快步走来,在她面前停下。
一抬手,不知放了个什么在她头上,只觉得发髻一紧,她迟疑着抬手,抚摸过去,发现是触感温润细腻的发簪。
眼前人垂眸看她,眸光莫测,清浅的眼底印出她诧然的神色。
谢重姒有一瞬间的恍神,宣珏语气比之前冷淡几分,公事公办般道:“很衬殿下。”
宣珏顿了顿,又淡淡地道,“不要便扔了。像待那花灯一样就行。”
反正她不喜发饰,不戴的话,他也能骗自个儿是她懒得戴。
谢重姒:“…………”
不是,您还记着两年前那腊八灯笼呢?
重活一世,还小心眼起来了怎么着?
谢重姒没经历过宣珏对她这种强买强卖,被罕见的直接,捣鼓得没来得及反应。
回过神来,就见他微微颔首作礼,头也不回地入了长安巷,转身回府了。
谢重姒犹豫了下,拔下发簪,捏在掌心把玩片刻,叹了口气。
将发簪小心收进了袖袋里。
而另一边,长安巷的垂柳也翠绿如翡,栅栏攀附的迎春花谢了,蔷薇却盛开来。
再往里走,是素来清正端和的宣府。
宣珏心里有事,本想直接回画室书房一趟。
刚进自己院落,白棠就上前,小心翼翼地禀报:“……主子,刑部有急事,二公子要找份卷宗,在您书房里。不是东面那间。”
白棠只知宣珏偶尔会闷在东书房里,谁都不让进,还以为听到宣琮去了南书房,宣珏会不以为然——
毕竟,白棠也经常进南书房汇报事务。
没想到,宣珏神色一变,越过他,快步向南书房走去。
房门半开,内室里,宣琮坐在书案前,翻看刑部之前的卷宗,听到弟弟来了,淡声道:“忙回来了?坐。”
旁边还有数张太师椅,宣琮没抬头,只抬手指了指。
宣珏没坐,走到跟前,低下头,不知看到了什么,薄唇紧抿。
宣琮见状,也不和他磨叽打太极,将掌心捏握盘玩的玉饰一丢。
玉雕轻轻落在书案上。
宣琮:“说说,怎么想的?”
第67章 心意 甘之如饴
东书房画室的屏风勾绳, 不是太牢固,若有人动,会掉落下来。
就算再被挂上, 他也能察觉端倪——那日有人动了画。
寻人一问, 宣琼来过院里,宣珏心下有了数。
长姐性柔纯善,看他思虑难安,不会同别人提及,甚至都不敢质问他。
但兄长不同。
他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冷暴脾气,一言不合便开训。
宣珏无言以对, 抬手拿起玉雕,抿了抿唇, 轻声道:“如兄长所见。我无话可说。”
说完这句, 他转身要走。
“站住。”宣琮冷冷唤人, “谁让你走的?!滚回来!”
宣琮气得想掷东西砸他,刚拿起手边的卷宗要扔,想起这是公书要文,之后要带给别人看, 不能砸,又怏怏放下,再一看, 那臭小子置若罔闻地走到门口了, 怒喝道:“你想疯, 别拖着全家和你一块下水——是不是宫里那位?!”
宣珏猛地顿住脚步,神情莫测地转过身来,手上青筋暴起,捏住玉饰的指尖发颤苍白。
宣琮一看这反应, 心知猜对了。
太元三年,阿珏去扬州查白马巷纵火一案,却在查完后,修书回来说有私事,暂缓归家。
这小子素来让人省心,家里人都没太在意,只是让他忙完早点回。
两个月后,才接到他从苏州寄回报平安的信。
家里仍未起疑,毕竟南下散心游玩,想回小时故乡,情有可原。
直到年末,宣珏回京,一家人才察觉不对劲。
毕竟从小看顾长大的,再温和内敛,情绪有异,家里人多少能看出他的闷闷不乐。
宣琮当时就想刨根问底了,但忌惮宣珏病了,他姐也温柔揪他耳朵,提醒不要叨扰。
于是便没问,一直拖到了圣旨下,赏赐来。
陛下未赶尽杀绝,但削了楚氏势力,楚氏一蹶不振。
还借了别的由头,赏赐了参身其中的几位。
宣琮这才知道,小戚将军夜袭南华匪寨,十几轻骑连挑三大营,风光归京——
背后还有自家三弟的手笔!
再追问,宣珏老老实实承认,遇到追杀,心力交瘁,才大病一场。
合情合理,合乎逻辑。
宣琮这格外明察秋毫的眼,也未发觉异样。
本以为止步于此,但今日偶见这块玉雕,看上面人,看背后字,看字上时日年岁,看雕工技艺——
宣琮知道,事情绝不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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