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假面的盛宴
冬天天亮得晚,出了坤宁宫,外面的天也不过刚微微有些亮。
本来宫人们准备了轿辇,晚香没有坐,带着一众宫人步行朝慈宁宫走去。
早就有宫人在清理宫道了,这几日下寒霜,一夜起来宫道就结了薄冰,怕主子们摔着,所以早早就有宫人三五成群拿着粗盐做洒扫。
明明前呼后拥着,可除了宫人零散的洒扫声竟别无其他,长长的宫道一片寂寥。
要下雪了,空气里透着一股沁人的凉意。
寒风中,晚香裹着明黄色绣凤纹披风,手中抱着手炉,慢慢地回想着前世的一些事情。
按宫里的规矩,后宫嫔妃每日都要向皇后以及皇太后请安问好、聆听教诲。
鉴于皇后年纪太小,就把向皇后问安免了,改为皇后带领后宫嫔妃去慈宁宫请安。
这事是方贵妃提的,太后默许的。
方贵妃说皇后年纪小,必然贪睡,毕竟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宫里请安的时间太早——宫里讲究孝道,宫妃向太后请安,必然是太后起了之后,最好是太后还没起,人就在外面等着,这才能彰显孝道。有着这一茬,给皇后请安的时候自然要提前,有时候外面天还没亮,来坤宁宫请安的嫔妃就到了。
鉴于此,才会有方贵妃这么一说。
不过是说话之间的一句闲语,谁知方贵妃又当着太后面说了,太后心疼皇后年纪小,便准了。
开始晚香没当回事,她也以为太后是心疼自己,与其费两茬事,还不如省事一起去慈宁宫,何必在乎一个形式。
后来她才知道此举颇有深意。
皇后的定义是后宫主位,是一国之母,是两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权势地位如何彰显?
是旁人口中的恭维?是所有人的服从?恰恰是从很多很多细枝末节去体现。来坤宁宫向皇后请安,与皇后带领众嫔妃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看似别无不同,可中间的不同太多太多了。
众嫔妃来坤宁宫请安,坤宁宫皇后为主位,代表着六宫对皇后的臣服。去慈宁宫,太后才是主,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宫里也不能有两个说一不二的女人。
所以哪怕明明差着辈分,一个‘无心之言’,一个顺水推舟,再加上一群人坐看好戏,就足以导致她失去了先机。
以至于之后一退再退,又因她多日梦魇患了场病,连‘皇后领六宫主事大权’,都因为一句‘皇后年纪小又患了病,真是可怜见的’,被迫交了出去。
……
到了慈宁宫外,晚香似乎是第一个来。
从台阶下往殿中看去,里面亮着光,殿外守着的宫人见着晚香来了,蹲身行礼道:“太后她老人家还没起,娘娘等一会儿吧。”
晚香微点了点头,不以为忤。
一般都是等宫妃们到齐后,才会进去向太后请安,先到的自然要等着。
晚香还有点头疼,尤其方才又想了很多事,眉心一跳一跳的疼。她不禁揉了揉额头,抱琴不着痕迹往近靠了靠,她摇了摇头,当下情形抱琴也不好多说别的什么,只能帮晚香把斗篷顺了顺,又去摸了摸手炉,见手炉还是热的,方才安心了些。
又站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外面终于有动静了,晚香将目光投注向慈宁门,顺着她的目光,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只见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进来,顿时给慈宁宫增添了无数颜色,仿佛一下子便让庄严肃穆的宫廷鲜活了起来。
“见过皇后娘娘。”
到了近前,这一众穿着五彩缤纷的宫妃们才上前蹲身行礼,她们年纪大多比晚香要大,或是半老徐娘,或是风韵犹存,时光似乎格外眷顾宫里的女人,所以明明哪怕芳华不再了,也都难掩曾经的天香国色。
不待晚香叫起,为首的一位嫔妃伸出纤纤玉手,她大约四十多岁的模样,生得是明艳高贵,明明最简单不过的动作,也让她做得格外有美态,当即就有贴身宫人弓着腰上前扶她起来。
紧随其后起来的有数个嫔妃,有人十分果断,有人犹犹豫豫,也有人仿若大梦初醒,见大部分人都起来了便跟着也起来了。
“娘娘来得可真早,倒显得我们这些人贪睡了。”这最前头的便是方贵妃了,她对着晚香笑得格外明艳大方,对自己未叫便起似乎不以为然。
起身时,她状似无意地侧身往后看去,见不少人随着她一同起来了,不禁笑得更是明媚。当然也有几个缩在后面犹犹豫豫的她也看见了,不过这几个不足为惧,她眼中闪过一抹轻蔑。
“娘娘年纪,自然觉少,哪向臣妾等……也是娘娘纯孝,以后臣妾等还是要多向娘娘学学。”
接话的是宜嫔。
宜嫔向来以方贵妃为马首是瞻,这话前半段似乎也颇有深意,只是她逢人一脸笑,尤其对晚香笑得特别亲热,倒是让人不好挑刺。
宫里的女人看似美丽娇弱,实则一副心肠可以九转十八弯,随意的一句话,一个行举都有着深意,就好像之前的‘皇后年纪小’,就好像眼前这一切。
前世这种情形便并不少见,那时的晚香懂或者不懂似乎并不重要了,而现在晚香很明显看见不远处往这迎来的几个宫人脸上的笑更深了些。
是慈宁宫的人。
她回头又看了看那些嫔妃,以及她们背后站着的那些宫人。
那些宫人大多数都还跪着,但也在笑。
明明都是仿若复刻一般恭敬的浅笑,相仿得以至于让这些人脸都模糊了,为何让她看出‘深意’?
不,那不是深意,是乐见其成吧。
此时夹在两者之间的她们,明明人数并不少,却仿佛孤立无援。她感觉到抱琴和弄画往她身边靠了靠,这不显的动作让她不禁紧了紧手。
“都起吧。”
晚香神色冷淡,似乎并未看见大多数人都站起来了,仿若这句话只是个形式,她似乎也并不在意。
后背胶着的目光似乎想穿透过来,看看她是什么表情,晚香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端起笑对上已经走到近前来的宫人。
“宋姑姑,太后她老人家可是起了?”
宋姑姑大约四十多岁,面容寡淡且严肃,不过这样一张脸在面对晚香时却难得堆起了笑容。
笑得虽浅,却带着一种亲昵。
她几步上前,走到晚香身边来,先蹲身想行礼,被晚香扶住了,她也就顺势直起腰。
“太后她老人家早就起了,娘娘今儿来得挺早。”
和蔼的口气,宫里非一般人可听不到宋姑姑这般说话,这种待遇大概也只有太后、陛下和皇后才有。也因此明明话语有些别有意味,却偏偏被这种特殊亲昵冲淡了,显得没那么明显。
所以晚香自然也露出一抹亲昵的小娇俏,像往常那样笑了笑,并道:“不早了,儿臣来向太后请安本就是理所应当,宋姑姑这般说倒是羞煞了本宫。”
口气如常,亲昵的态度也如常,所以本是针对的回复之言倒像了寻常打趣。
可本宫?
宋姑姑微微一愣,这小皇后可从未在她面前自称过本宫?
是有意还是刻意?
仅这愣神的须臾,晚香已经往前走了几步,似乎忘了宋姑姑,宋姑姑忙几个轻步上前,陪伴在侧,眼神却扫过那张精致的侧脸。
这小皇后并没有看她,似乎没有发现她方才落后了几步,也似乎并没有想与她再说话的样子,只是专心走路。
这几日天冷,昨晚地上便上了冻,即使一大早慈宁宫的宫人就在地上撒了盐化冻,可保不准地会滑。
很正常,可细想又总让人觉出几分怪异。
第94章 小皇后(四) 宫里的女人做别的不行,……
进了殿中后,按照寻常惯例一一请了安后,太后照常留了众嫔妃说话。
太后头发花白,可能因为常年吃斋念佛,面相和蔼慈祥。她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常服,衣裳上绣着龙凤暗纹,戴着一套祖母绿的头面,若不是头面上雕着凤凰和衣裳上的纹样,恐怕都不会认为她是当今皇太后,只以为是哪个大家的老封君。
太后向来处事低调,平常用度也十分简朴,若逢灾年,必然缩减用度让人去宫外施米施粥,所以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提起当今太后,都是只有说好的。
此时太后正在和一众嫔妃们说话,晚香就坐在她身边靠下一点的位置,离得十分近,昭显着太后待皇后十分亲厚。
往下靠左侧是方贵妃,方贵妃下方是德妃淑妃,德妃淑妃对面是贤妃贞妃,再往下就是嫔位的了。
宫里就是这样,做什么都分三六九等。
位份高的在前,位卑的在后,越是位份低越是靠后,这殿中除了太后、皇后和几宫的主位,其他人都是没座位的。
当今后宫嫔妃并不多,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多人,尤其自打陛下痴迷上长生之道后,在女色上就更为寡淡了,经常几个月不进后宫一次,近些年宫里也没什么年轻的嫔妃入宫,最后一次宫里选秀还是五年前,如今在座的嫔妃们多是早年的老人儿。
当然也不是没有年轻的嫔妃,但都不是经正经选秀入宫,多是宫里有个能说得上的话高位嫔妃,借机来提拔族中姐妹。不过数人,大多不得宠,明明鲜花也似的年纪,陪着一众年纪大的贵人们站在后面,影影绰绰的,年轻的脸上蒙着一层黯淡的死气。
倒是有一个叫安贵人的,十分出挑。
她是张贤妃的族侄女,生得明艳大方,顾盼之间眼波生辉,此人不光在陛下跟前得宠,也十分受太后喜爱,大抵是嫔妃里年纪小的比较少,大家对她都格外厚待,此时她正跟太后说着话,娇态毕现,声音脆甜,引来几个高位嫔妃纷纷捧场掩唇而笑,一片和谐之态。
与之相比,晚香虽坐在太后身边,却显得有些寂寥。
当然这只是外人眼里而言,实际上晚香正一边听着众人说话,一边根据记忆试图回忆前世的一些事。毕竟时间过去太久,这里面有些面孔因为接触较少的缘故,早就模糊了。
因为记忆里有安贵人这个人,晚香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安贵人似乎有所察觉,回视的同时报以更灿烂的笑。
晚香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明悟了这里头的示威之意,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闪了闪。
这宫里自然没有不识眼色的,眼见后宫最年轻的两位对上眼神,几位座位靠前的嫔妃多是装作没看见,倒是宋德妃看了看安贵人,又去看皇后,却什么也没有说,低头摸了摸袖口。
“看样子安贵人似乎很喜欢皇后?”太后突然道。
安贵人一愣,旋即笑道:“嫔妾自然是喜欢皇后娘娘的,娘娘虽为六宫之主,却和嫔妾年纪相仿,不免生了些亲近之意。”
此女约莫二八年华,穿一身桃红色的宫装,小圆脸,一笑脸上两个小梨涡。看得出规矩极好,也是个伶俐人,说话一脸笑,十分惹人疼爱。
果然太后十分高兴,道:“既然喜欢,那就多亲近亲近。皇后年纪小,又刚进宫不久,你虽只比她早进宫几个月,但早几月就对后宫熟悉些,多去陪陪她也是好的。”
“太后您老人家说了,嫔妾自然不敢不从,还望是时皇后娘娘勿嫌弃。”安贵人笑盈盈地看着晚香道。
“自然不会。”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很喜欢这种妻妾和睦的场面,一个宫人上前来给太后换了盏热茶,她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啜了几口。
太后喝茶,旁人自然不敢说话,殿中一片寂静。等太后放下茶盏,她似乎不经意地想起了什么,道:“听说皇后这几日身子有些不适,怎么没招了太医看看?”
来了。
晚香能感觉到一众投注过来的目光,她微微地垂了垂眼脸:“其实也没有不适,不过是有些择榻,也是那些个宫人们太大惊小怪,竟传到了太后耳里,让太后您老人家挂心了。”
太后有些深意地看了过来。
晚香在这一众嫔妃里,无疑是年纪最小的。
还未及笄,翻过年才十五。
也因此坐在这里格外显眼,虽穿着一身后服,却有些撑不起来,像小孩穿了大人的衣裳。
但仪态无疑是好的,薄薄的双肩,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看得出来她已经很努力在彰显皇后的气势了,但那张稚嫩的脸、娇花儿也似的气质,多多少少显得弱了些。
太后微微地眯了眯眼,眼角的皱纹不禁更深了。
“既然没有不适那就好,哀家也就放心了,你姑母不在了,她做哀家的儿媳多年,向来对哀家恪尽孝道,你是她的侄女,哀家总要顾着些你的。”
话是好话,面孔也无疑是和蔼的,却提了‘姑母、儿媳、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