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世有幸
“什么?”
夏侯澹从宽大的孝衣下摸出一物,塞进她手中:“抱着吧。”
是个暖手炉。
庾晚音笑了:“真有你的,怪不得你跪得住。”
夏侯澹放低声音:“外面有动静吗?”
庾晚音摇摇头。
看似空荡荡的灵堂周围,其实藏了无数暗卫。
按照胥尧所记,端王的计划有两种。
一是在夏侯澹守灵时派刺客暗杀他,不留伤口,伪造出一个灵异现场。
二是在出殡时,按照大夏礼俗,进入陵寝前的最后一段路由皇帝扶柩。这段路正好经过邶山脚下的峡谷,如果派人藏在山上推下巨石,伪装成山崩,则峡谷中人无路可逃。
两个计划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可以推锅给太后的冤魂,正好呼应了先前散播的“暴君无德遭天谴”的舆论。
而夏侯澹的计划,是事先在灵堂与邶山两处留下埋伏,如果能在对方动手前抓个现行,名正言顺地除去端王,那是上上策;万一对方诡计多端逃过了抓捕,又或是虽然抓来了,却查不到端王头上,他们也依旧会除去端王。至于舆论与民心,留住命再慢慢修复。
所以这几天里,有任何风吹草动,暗卫都会第一时间前来汇报。
然而,或许正是因为周围埋伏太严密,引起了端王警觉,他们在灵堂里等了足足两日,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在包围圈外,倒是有几个太监宫女探头探脑过。如果这也是端王派来的人,那就显得过于小儿科了,比起“准备搞事”,倒更像是“装作准备搞事”。暗卫怕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边盯着灵堂,一边反而加派了更多人手去邶山附近查探。
这是庾晚音有生以来度过的最压抑的春节。丧期禁乐,宫中一片死气沉沉,自上而下闭门不出。大祸将至的气息如泰山压顶,连雪花都落得迟缓了几分。
唯一的安慰是,夏侯澹的情况似乎好转了。
萧添采每天溜进来给他面诊一回,望闻问切仔细体检,还要做一沓厚厚的笔记,试图推断出他体内那毒种的成分。夏侯澹表情轻松,只说头疼没再加重。稀奇的是他胸口那道伤口倒是恢复迅速,如今转身举臂都已无大碍。
庾晚音:“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夏侯澹:“什么?”
“你想啊,当时图尔明明声称这伤口无法愈合,但放在你身上,莫名其妙就愈合了。”庾晚音沉声分析,“而且你这次头痛发作之后,伤口却好得更快,不觉得奇怪吗?”
萧添采在一旁插言:“这么说来,确实有些反常。”
资深网文读者庾晚音:“你所学的医书里,有‘以毒攻毒’这概念吗?”
萧添采:“啊。”
他思索片刻,点头道:“如果两种毒都是羌人的,确实有可能彼此之间药性相克。”
庾晚音大受鼓舞:“去查查看吧,直觉告诉我这是正解。”
萧添采应了,却迟疑着没有告退:“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庾晚音愣了愣,心中一沉。一个医生要“借一步”说的,通常不是什么好话。
夏侯澹却笑着拍拍她:“去吧。”
庾晚音只得往外走。她背后没长眼睛,也就看不见自己身后,夏侯澹投向萧添采的威胁的眼神。
两人走到偏殿,萧添采转过身来,单刀直入道:“娘娘还记得先前的许诺么?”
庾晚音正等着他通知夏侯澹的病情,闻言一顿,霎时间起死回生:“哦哦,放走谢妃是吧?嗐,我当是什么事呢。没问题没问题,等跟端王决出胜负,我做主,送她安全离开都城。”
萧添采却欲言又止。
庾晚音:“?”
萧添采似乎在绞尽脑汁斟酌措辞:“陛下自然是吉星高照……但端王狡诈……”
庾晚音懂了。
对方想说的台词是:万一端王赢了,谢永儿岂不是走不了了?
庾晚音先前没仔细考虑过这一节。如果是从前的她,或许会当场点头,提前放人。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见识过世间险恶,便无法阻止自己想到:万一谢永儿出去之后又投奔端王呢?即使谢永儿是真的一心归隐,端王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情报来源?
“这样吧。”她缓缓说,“等太后出殡当日,端王跟着发引的队伍出城之后,我派人送谢妃从相反的方向离开都城。”到那个时候,端王再找她也来不及了。
她原以为萧添采还要争论两句,没想到这少年相当明事理,当即跪下行了个大礼:“娘娘大恩,臣当谨记。”
庾晚音忙将他搀起来:“别这样,我受之有愧。之前答应过放你跟她一起走,但眼下陛下这毒尚未找到解药,实在还得依靠你。”
萧添采沉默了一下,温声道:“臣从未想过离开。谢妃娘娘余生安好,臣便别无所求了。”
庾晚音忍不住露出了仰视情圣的眼神:“其实你也可以别有所求的,大家不介意。”
萧添采僵住了,不自在地低下头:“臣……臣自知入不了她的眼,也入不了她的心。与其弄得相看生厌,不如送她离开。日后天大地大,她每见一处山水,或许也会忆及故人。”
情圣,这是真的情圣。
庾晚音肃然起敬:“放心吧,我会去安排的。”
萧添采得了她的保证,千恩万谢地走了。离去时还弓着腰,不敢让她瞧见自己脸上的愧色。
他急于送走谢永儿,并不全是怕端王。也是怕庾晚音发现,其实自己即使留下,也没有多少价值。
皇帝刚才那个威胁的眼神,是在提醒自己别说不该说的。
比如,他体内的毒素从出生之前埋到今日,已经积重难返了。小太子偷袭的那一大把毒引,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又比如,太后临死前的那句遗言其实是四个字:“此毒无解。”
灵堂里,夏侯澹目送两人走远,立即寻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抵住额头,那力道活像要将它挤爆。
持续不断的疼痛中,已经模糊的记忆忽然又浮上了眼前。他重新瞧见了若干年前,病榻上喘着气等死的皇祖母。在彻底咽气之前的一个月,那可怜的女人每天都在神志不清地嚎叫。当时没人知道她在嚎什么。
如果等待自己的也是同样的下场……
夏侯澹嗤笑了一声。
那种鬼画面,他可不想被她看见。
停灵最后一天,终于有消息传来:邶山有人深夜出没,搬动几块巨石,埋在了雪下。
“看来是选了Plan B。”庾晚音说,“咱们的人就位了么?”
夏侯澹:“在山里埋伏多日了。出殡当日,禁军也会将邶山围起来,不会给他们动手的机会。”
他们与暗卫敲定了行动细节,庾晚音又提起谢永儿的事。夏侯澹没有异议,当下安排了送她的马车。
虽然万事俱备,庾晚音却总觉得愈发不安,仿佛漏掉了什么关键的细节。
她在脑中将计划过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险。
夏侯澹:“别光顾着别人,你自己呢?要不然你也跟着谢永儿一道躲开先……”
庾晚音打断了他:“我跟你一起去邶山。”
夏侯澹:“?”
夏侯澹皱眉道:“不行。”
“我可以乔装成侍卫,像之前那样——”
“你来也帮不上忙。”
“帮得上啊,否则造枪何用?别忘了我枪法比你准。”
“那也不缺你一个!”夏侯澹换了口气,放缓声调,“听话,这一次是真的危险,我以为这事儿根本不需要讨论的,之前封后的时候不都说好了吗?”
“说好了什么?”
夏侯澹:“。”
庾晚音逼他:“说好了什么?”
“说好了让我安心。”夏侯澹平淡地说,“你想让我生死之际都多一份挂念么?”
庾晚音转身大步走开了。
她不知道刺痛她的是夏侯澹那留遗言似的语气,还是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
暗卫觑着夏侯澹的眼色。
夏侯澹面色平静,挥退了他们,独自跪回灵牌前,等待新一批吊唁的臣子上门。
脚步声由远及近,庾晚音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没好气道:“走吧,还跪个屁,人家都打算在邶山动手了,你打算陪太后过年?”
她沉着脸拉起夏侯澹,提高声音唤来宫人:“陛下龙体有恙,快扶他回寝殿休息。”
夏侯澹仓促入戏,悲戚道:“可是母后……”
庾晚音恳切劝道:“陛下,龙体为重,莫误了明日出殡。”
夏侯澹:“那,那也有理。”
于是他们回了寝宫,大门一关,赶走了所有宫人。
庾晚音:“包饺子么?”
夏侯澹有些诧异地看她的表情。庾晚音强压下心中的焦躁,偏过头去:“包吧,大过年的。我去喊北叔。”
一想到今日过去,不知道明日会如何,便觉时间从未如此宝贵,她连气都舍不得生了。
夏侯澹笑了笑:“好。”
北舟欣然应邀,当场搬来全套厨具,展示了一手和面绝技。
夏侯澹脱掉孝衣,在一旁帮着剁馅,一刀与一刀之间的距离像人类的命运一般不可捉摸。庾晚音看了一会儿,忍无可忍地夺过菜刀:“边儿去。”
夏侯澹不肯走,还非要发言点评:“你这也就五十步笑百步吧。”
“那还是比你好一点……换个岗位吧,会包饺子么?”
北舟:“他怎么可能会?我来我来,你俩都去玩吧。”
北舟动作麻利,双手上下翻飞,一人顶十人。庾晚音没找到帮忙的机会,决定去干点别的。
宫里原本备好了过年的布置,只是太后死得不巧,只好全收了起来。庾晚音找了一会儿,翻出两盏龙凤呈祥的宫灯,没法往外边挂,便挂到了床头自娱自乐。
她又去偏殿喊谢永儿:“吃不吃饺子?”
谢永儿:“……吃。”
夏侯澹居然提笔写了副春联。
庾晚音诧异道:“你这字?”
“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