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世有幸
那小偷猛然撒泼似的嚎叫起来,声音嘶哑尖锐,却被暗卫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老汉:“……”
前脚刚说客人是贼,后脚就看客人捉贼。老汉涨红了老脸,嗫嚅着对几人赔不是,被庾晚音温声劝住了。
老夫妻倒也淳朴,为表谢意,当即收拾出热水被褥,给庾晚音留宿用。又请暗卫帮忙捆了小偷,丢进了后院柴房,准备等天明再去报官。
庾晚音喝了碗姜汤,两日以来终于第一次躺进了被窝里,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昏沉睡去。
没睡多久,却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
屋里已经熄了灯,老夫妻回房睡了,几个暗卫在她的地铺旁边靠墙打坐。
拍她的正是暗卫:“请娘娘恕罪,方才属下将那窃贼绑去柴房的时候,他挣扎的动静太大,引来了一些村民。那老汉还归还了邻居的失物,眼下五六户人家都知道了我们在此。”
陌生来客身手不凡,一来就捉住了小偷——这种新闻天一亮就会传遍村里。
他们不住客栈,本就是为了隐匿行踪。现在多了这一出,暴露的可能性会成倍增长。
暗卫将声音压得更低:“娘娘,杀么?”
庾晚音烧得脑子发昏,思维慢了半拍,愣愣地看着他。
暗卫:“趁着天黑杀了这几家人,还来得及嫁祸给窃贼,抹去我们来过的痕迹。”
庾晚音下意识道:“不行。”
过了几秒她才理清思路:“我们现在就走,尽快去沛阳。”
她试图支起身来,只觉全身关节都生了锈般酸软无力。
暗卫按住她:“娘娘歇息一阵吧。”
庾晚音也知道自己这个状态,强行赶路也只会拖后腿:“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叫醒我。”
但她没能睡足两个时辰。
深夜,马蹄声入梦,她在睡梦中陷入了一场无止无休的杀戮。仿佛回到了邶山脚下,眼睁睁地望着叛军将夏侯澹淹没。千刀万剑加身,转瞬间将他劈出森森白骨,他却犹如感觉不到痛,目光越过人群朝她望来,沉寂而温柔。
他遥遥做了一个口型:“跑。”
庾晚音一个激灵,强行将意识拽回现实。
马蹄声是从大地里传来的。几息之后,全村的狗都高高低低地吠了起来。
身旁的暗卫扶起她来,又抓起包袱,在昏暗中指了指房门。
村口的方向响起一道男声,似乎运足了内力,在静夜中传得老远:“哪家有形迹可疑者上门借宿,速速上报,赏银十两——”
隔了几秒,又喊了一遍。
庾晚音在心中骂了一声。
外面喊到第三遍,庾晚音已经将院门推开一线,忽听附近几家的大门吱呀吱呀连声打开,数道细碎的脚步声直奔村口而去,显然都对那十两赏银志在必得。
她在心中骂了第二声,转身道:“从后院逃!”
形势不容犹豫,几人迅速奔向后院,绕过屋舍时,只见老夫妻卧房的窗口已经透出了灯光。
暗卫脚步不停,当先飞身越过了后院的栅栏,又回身来接庾晚音。
上百人的脚步声逼近过来,熊熊火光已经照到了前门。
暗卫背负起庾晚音,拔腿狂奔。
老夫妻家在村子边缘,屋后不远处就是一片树林,黑暗中却看不清这林子有多大、延伸向何方。
寒风劈面,庾晚音眯起眼睛,正要指挥暗卫往林中躲,眼角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她定睛望去,那身影也刚刚翻出后院,正朝另一个方向逃窜,背影矮小如猴,瞧着分外眼熟。
那小偷居然逃出了柴房。
小偷边跑边扯着身上的绳索,撞见他们也是一僵,随即“呲溜”一声就跑得没影了。黑暗中只能看见他消失在了邻居家后头的一条窄道。
庾晚音心念电转:这小偷能在村里行窃这么久,说明之前从未被抓住……
老夫妻的屋子里一阵喧闹,传出一声断喝:“分头去搜!”
与此同时,庾晚音也下了决断:“跟上那小偷!”
暗卫钻入那窄道,恰好看到小偷的背影再度消失在前方。他们加速追了上去,在同一处拐角急转。
小偷:“?”
小偷亡命奔逃。
暗卫穷追不舍。
小偷选的路线果然极其刁钻,显然对全村地形了若指掌,翻围墙、爬狗洞,身形又滑溜如泥鳅,饶是暗卫目力过人,好几次也险些被甩脱。
小偷半路一个急停,转过身来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们,当场提起衣服一阵乱抖,似乎在示意身上已经没有赃物,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地追拿自己。
庾晚音:“不是追你,别愣着,快带路!”
小偷:“???”
身后大呼小叫声再度逼近过来,小偷条件反射地转了个方向,又跑出一段,忽然反应过来,后头那群追兵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
敢情自己真是个带路的。
小偷险些气疯,背对着他们眼珠子一转,再度转向。
追兵这一通闹腾,将全村人都吵了起来,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不时有人推开门窗探看。
背着庾晚音的暗卫突然低喝:“你在往哪跑?”
原来小偷带着他们的兜兜转转,竟是绕了个圈子,迎头撞向了追兵!
见被识破,小偷猛地一矮身,就想开溜。
暗卫扑过去抓他。
身后火光闪烁,有人高呼:“看到影子了,这边——”
暗卫:“分头。”
四名暗卫断然散开,两人护着庾晚音,剩下两人另择他路,故意往显眼的方向奔去。
暗卫抓住小偷,咯啦一声捏碎了他的手腕,又将他的痛呼捂了回去,狠狠道:“敢耍花招,先死的一定是你,听懂了没?”
小偷浑身发抖,屈辱地点点头。
跑开的那两人引开了追兵,身后的人声逐渐稀疏。
小偷越逃越偏,最后翻进了一户人家的院落。庾晚音犹豫了一下,还是示意跟进去。
这家没有亮灯,后院一片荒芜,野草横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那小偷迅速俯身爬进半人高的野草丛里,竟然消失了身形。
暗卫放下庾晚音,跟过去看了看,转头低声道:“地洞。”
三人不敢耽搁,全部爬了下去,又扯动野草遮住了入口。
这地洞极小,原本的用途未知,也有可能本就是小偷挖出来给自己藏身用的。眼下多了三个大活人,顿时拥挤得转身都困难。
那小偷一早被暗卫拿匕首架住了脖子,抵在最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
过得片刻,有人声渐近。
一小队追兵搜寻到此处,胡乱翻弄起了后院。庾晚音将枪握在手中,屏住呼吸等着。
头顶有人交谈:“应当不在这一块,他们都往树林追去了。”
“那村妇不是说是几个男人么?我看又要抓错人了,这都第几个村了?”
“没准是乔装呢。”
“嗐,臭娘们真会逃啊。上头那位说只要抓住,死活都可以,要是落咱们手里了,不如先让兄弟们尝尝那皇……”余下几字隐去了没说,只留下一阵窃笑。
凌乱的脚步落在他们几寸之外,又渐渐远去。
又过半晌,确认人都走远了,庾晚音绷紧的身体才一点一点松弛下来,打起了细小的摆子。
她高烧未退又折腾这一遭,只觉眼冒金星,贴着洞壁慢慢滑坐下去。
她原本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来的不是端王的人。然而听完方才的对话,局势算是彻底明了了。
都城里如今是端王掌权。
夏侯澹呢?还有可能活着么?
暗卫解了外袍披到她身上。
庾晚音:“多谢。”她抖着手裹紧外袍,“方才分开的那两位兄弟——”
“应该会借着林木遮掩,耗死一批追兵。”暗卫语声平静,“他们会在被俘之前自尽,不会给人留下线索的。”
出发时护送她的二十人,如今只剩两人。
庾晚音沉默片刻:“是我的错。”
她留下了那五户村民,却葬送了两个暗卫的性命。
暗卫惊了一下,想找话劝慰她,庾晚音却突然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从穿来那日开始,她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因为按照原作,这些年轻人都是要死的。她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仿佛只要他们保持面目模糊,她就可以少背负一份债。
暗卫:“属下是十二,他是四七。刚才走的是六五和……”
庾晚音:“真名。”
“属下没有真名。陛……”暗卫顾及到小偷在一旁,临时改口,“主人说,我们领到编号的那天,他已将我们的真名刻在了墓碑上,从此前尘尽去,不得再提。”
庾晚音抱膝坐着,将脸埋入膝盖间。
这茫茫世间,有一个人能洞见她的所有痛苦。
当她踽踽独行,才发现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脚印上。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漫长前路,他已不知走出多远,以至于连背影都寻不到了。
地洞里鸦雀无声,只有那碎了腕骨的小偷粗重的呼吸。
庾晚音嗓子发紧,再次坚持道:“真名。”
暗卫顿了顿,似乎是笑了一下:“属下是十二。”
一旁的四七在低声逼问那小偷逃出村庄的路线,半天问不出一句话来。他匕首一划,小偷吃痛,带着哭腔“啊啊”地叫了起来。
四七:“原来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