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出了河东天高地广,谢珽不知绑人的贼寇会走哪条路,唯一笃定的是他们会入剑南。而南边经了流民之乱,尚未安定下来,魏津的兵锋又一路冲杀,剑南与别家交界处,还算安定的城池就那么些。
谢珽布了人手,除去眼线们的经验,能仰仗的只有几张图纸——
上头画的都是首饰。
当日阿嫣被劫,陆恪给谢珽递信时,虽没想到谢珽会亲自去剑南,却也知道谢珽从不坐以待毙,定会设法提前施救。贼人的线索已被陈半千斩断,阿嫣当日的外裳和珠钗都丢在裴家,他问过玉露后,将阿嫣身上仍留着的首饰、香囊等物尽数列出,添几行字附在信中。
这是谢珽手里唯一的线索。
好在夫妻情笃,闺房厮磨的时候,统率千军的悍将也曾坐在妆台旁,看她描眉施粉,梳发弄钗。
那几样首饰也都有印象。
遂将图样尽数画出,人手一份。
起初那几天里,各处皆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消息。
谢珽一度怀疑贼寇已经悄无声息的到了锦城。
直到昨夜眼线递来消息,说看到了手钏。
那一瞬,谢珽简直欣喜若狂。
他原本在百余里之外,听到这消息后立即赶过来,才知昨日眼线们四处找人时,曾在一辆马车上扫见玉兔吊坠和珊瑚珠子。后来跟过去多瞧了几眼,见手钏与谢珽所画的图样全然一致,遂将消息递出,而后紧紧跟住。
谢珽立即尾随入城。
眼线怕惊动周家兄弟,没敢离得太近,只盯住了客栈的位置。
谢珽没打草惊蛇,直到夜色深了才悄然摸到近前。原本还不知阿嫣住在哪一间,借着昏暗的灯笼光芒,瞧见窗槛的那枚吊坠后,才笃定了推测,避过暗卫的巡逻悄然摸进去,将朝思暮想的人儿拥入怀中。
此刻夜风凛冽,侵肌入骨。
谢珽身上凝着的冷厉却消散了些许,安稳歇了半宿,次日一早出城去做准备。
……
另一头,阿嫣也自起身用饭。
窗槛上的耳坠早已收去,谢珽原就是个神出鬼没的人,周希远更想不到他会潜到此处,防备也不算太严格。昨夜的私会无人知晓,阿嫣更不会流露异常,只暗自琢磨拖延之策。
路上出岔子的方法倒是不少,细思又觉得有点刻意,恐会勾起周家兄弟的疑心。
那于孤身犯险的谢珽而言,实如百上加斤。
斟酌过后,她决定光明正大的来。
天仍旧阴沉沉的,雨雪断续不绝,她吃饱了饭,见周希逸送了件崭新的斗篷,不客气的披着保暖。而后敞开了门扇,站在桌边,把玩桌上一只木碗。
周希远经过门口,扫向里面,见她还算乖觉,便挑了挑下巴,颇傲慢的道:“别站着了。走吧。”
“周将军。”阿嫣回身,开口叫他。
“有事?”
“这两日匆匆赶路,我的精神恢复了许多,细细思量后有几句话想跟将军说。”阿嫣将双手敛在身前,满头青丝只拿简单的玉簪挽着,除了那身披风贵重,打扮其实极为素简。但盈盈而立,黛眉微挑时,王妃应有的端丽姿态,却也渐而寻回。
周希远看着飘雪的天,眯眼皱了皱眉,“有什么可说的。”
“分析利弊,良言相劝。”
说话间,周希逸也走到了跟前,见她竟愿意穿那件披风,神情竟自一松,不自觉跨入门槛。
这两日行程,他内心其实极为纠结。
自幼浸淫军政,周希逸自然清楚父兄的打算,是想借着被谢珽珍视的汾阳王妃牵制河东。反正是诚王送的厚礼,受之无害,却之不恭,完全是平白捡便宜的事。
私心里,他却觉此举不妥。
即便抛开对阿嫣的心思,周希逸这些年游历四方,也算见识了不少地方。就他亲眼所见,除了河东兵马强盛、百姓安居,别处节度使虽然也拥兵自重,实则能耐有限,相较之下,剑南是出类拔萃的。不止民富兵强,辖内亦太平安定。
论战功,剑南不及河东威名赫赫,但论军政,却未必逊色太多,蜀地男儿亦有铮铮铁骨,不惧战事争杀。
周希逸向来都以此为傲。
拿老弱妇孺来威胁,这种行径在沙场上向来为人所不齿。若今日捉的是河东的军将、谋士、兵卒,乃至谢琤等辈,他绝无二话,但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当人质,在周希逸看来终究上不得台面。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阿嫣。
他确实盼她来剑南,在温山软水里恣意纵情,书画为怀。但那应该是她的选择,而非被捆缚在车中,受尽委屈。
接到阿嫣的当晚,周希逸就曾跟长兄提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天下大局上纵横捭阖自是理所应当,但不该拿女子来要挟。若不然,事情一旦传出去,实在有些丢份,让人以为剑南男儿是欺压女子的鼠辈。
结果被大哥骂了个狗血淋头。
兄弟俩长幼有别,周希逸拧不过大哥,只能等回了锦城后劝说父亲。
也是为此,他自觉理亏气短,一改先前的殷勤姿态,这两日除了照顾饮食,尽力不让阿嫣受委屈,都没敢来搭话。毕竟,在京城屡次求见甚至挖墙脚,那都是男女私事无伤大雅。这会儿仗势挟持,却是龌龊手段,实在见不得人。
两日纠结,此刻仍觉汗颜。
他见阿嫣主动开口,不等兄长发话,竟自道:“你只管说。”
随从陆续赶来,侯在屋门前。
周希远虽仗着长兄如父的身份,时常教训幼弟,这会儿众目睽睽,倒不至于下他的面子,也自抬步而入。
阿嫣遂抬眉开口。
明知周家父子决意以她为质,丝毫不打算讲究武德,她自然不会往短处戳,免得惹恼了周希远,反添麻烦。
她剖析利弊,多半都从谢珽的身上说——这门婚事原是强赐,几乎人尽皆知,先前谢家善待于她,是瞧着朝廷的面子。如今京城在暗中做手脚,将她送到剑南,谢珽便能交代得过去。俗话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谢珽不可能为了她动摇军政上的打算。
即便他肯,也不好给老将们交代。为一介红颜而乱军政大计,那是昏君所为。
且魏州内外觊觎王妃之位的数不胜数,她的娘家难以助力,王妃之位腾出来,多的是人想要。
剑南扣了她,拿不到多少好处。
相反,若她在剑南出事,反而能给河东发兵的借口,亦会令剑南军将名声扫地,遭人唾弃。
算来算去,她都是个烫手山芋,京城的这招挑拨离间实在不怀好意,居心叵测之极。
不如把她送回去得好。
阿嫣平心静气,说得慢条斯理。
周希逸原就存了几分歉疚,不时还会帮腔几句,试图说服兄长。旁边周希远虽早有打算,却也没轻视她女子之见,听阿嫣一条条剖析时,竟也似听进去了两句,垂眉思索。偶尔还会追问两句,大约是想从她嘴里抠出点王府秘辛。
阿嫣察觉出他的意图,挖空心思放鱼饵,吊着他极力劝说。
当然,最后失败了。
但这般拖延对她而言已经足够。
且周希远并未起疑,路上甚至还想起了什么,试着她阿嫣的口风,被她半真半假的糊弄了过去。
如是耽搁着,阿嫣如愿延误了行程。
傍晚时分,距离下一处县城尚有几十里之遥,而暮色四合时淅淅沥沥的雨雪又实在不便赶路,周希远甚为懊恼,就近找了家客栈投宿。因阿嫣那场劝说堂而皇之,白日里更未流露半分异样,加之谢珽行踪诡谲,他也不曾有旁的心思,如常安置。
是夜,阿嫣仍被夹在客房中间。
她却丝毫没有困意,在屋里寻了些布带将裙衫绑起来免得碍事,而后挂好首饰,吹熄灯烛,在窗畔忐忑等待。
三更时分,客栈外梆子敲响。
夜里起了风,吹得窗外枝柯乱摇,枯叶梭梭,窗扇便在此时推开,谢珽翻窗而入。
挑在檐头的灯笼被悄然扑灭,值夜的人只当是风吹了,躲着雪不曾来点。谢珽牵着阿嫣,仍从窗扇翻出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径直将人抛往树影昏暗处。徐曜悄然接住,暗卫找好的野猫也在此时脱怀而出,在屋脊瓦片上踩出点些微动静,掩盖住此处的轻微声响。
夜猫冒雨轻唤,守在屋舍前后的周家暗卫已被斩除,沉睡的客栈里无人留意这动静。
谢珽飘然出了屋舍,将阿嫣背在身上,与徐曜迅速离去。
第98章 司裕 他听了她的话,决定多看看这世间……
两里之外, 有骏马在暗夜中等候。
谢珽本就是悄然潜入,为免周守素察觉后调人大举围剿,这些天隐姓埋名遮掩身份, 做事十分隐蔽。怕人多了引周家留意, 他身边除了如影随形的徐曜和两个暗卫,半个人手都没多带, 只在远处留人接应。
暗夜里格外冷,雪下得时断时续。
风嗖嗖的拂过面颊, 凉如冰刃, 谢珽脸上尽被雪珠打湿, 脚尖点着泥泞湿滑的路面, 无声无息却健步如飞。阿嫣紧紧贴在他后背,双手环着他脖颈, 明知身后随时会有人追来,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安定。
到得骏马跟前,她迅速脱去披风。
“这是周希逸买来的, 上头还熏了香,不知道会不会招来尾巴。”她的目光扫过黑黢黢的林子, 想找个地方藏起。
谢珽接了, 随手扔给接应的眼线。
“他们会朝三个方向散开, 引开追兵, 这玩意儿或许有用。”声音压得急促, 却无半分慌乱。他撕开马背上的褡裢, 取出个黑色的斗篷给阿嫣裹上, 将她抱上马背后,瞥向跟过来的三名眼线。
眼线拱手,旋即策马而去。
谢珽亦翻身上马, 将阿嫣抱进怀里后拿斗篷裹住,夹动马腹,抖缰疾驰。
前后动作不过几息之间。
躲雨的宿鸟在马蹄声里扑棱棱飞远,谢珽一手执缰,一手搂紧怀里的人儿,背影如利箭迅速飞窜远去。
黑色的斗篷跟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墨色袍角猎猎扬起,帽兜亦被风鼓荡。他的眉间落了雪,在疾驰的寒风里半数消融,又在眉毛结成冰凌,晶莹而寒凉。那张脸亦冷硬沉厉,衬着腰间的短剑和飞奔的铁蹄,气度威仪而冷厉。
唯有眸底泛起了温柔之色。
阔别太久的娇妻终于回到怀里,无论前路是生是死,至少都跟他在一起,能时刻护在翼下。
鼻端有寒凉的风雪,也有她发髻间熟悉的淡香,勾起柔婉温存的记忆,驱散寒意。疾驰中没空言语,心头却翻着惊涛骇浪,谢珽眸色沉浓,搂着阿嫣的手臂愈收愈紧,像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似的。
阿嫣的眼前一片湿润。
不知道是化了的雪,还是眼角涌出的泪。
她向来都不是爱哭的人。
哪怕被至亲逼迫着替嫁出阁,仓促间孤身嫁到陌生的地方。哪怕刚嫁进王府时处境艰难,在老太妃的冷眼和偏见里受了许多委屈。哪怕元夕夜刀剑纷飞,疾劲射来的箭簇距她不过半步之遥。哪怕端然赴宴,醒来时却被人装在箱子,浑身酸痛而手脚无力。
那些时候,她都不曾哭泣。
因心里很清楚,慌乱的眼泪并无用处,所有的困局都得独自应对,必须沉默着一步步走下去。
直到谢珽牵住她的手,将她拥进怀里。
才觉得有了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