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胡芦
竟是真的已经有了。想九月才办的酒,各方面事务忙得像个陀螺转,这就有一个来月的身孕,那确是赶巧了。
孟芳欣二十六七,有过短暂婚姻却未有过孕,到底还是年轻。一时皱着眉,局促地坐在正院的八仙椅上,不知思考着什么。
在侯府看来当然是喜了,侯夫人无有不恭喜之理。
可孟芳欣忽然低了下头,怜疼地瞅了眼正摸着花梨木茶几的小翘翘,自责道:“不怕母亲怪罪,我原与大人说过,为了更好地照拂翘翘,进门后宁自己不生养。如今翘翘儿尚小,我怎可又……这孩子我不准备要的!”
可能是不忍心,手不自觉摸肚子,但言辞十分坚决。
晓得她惯是个办事利落的人,可毕氏自己也生过孩子,怎不知道那种牵挂,哪里是能说不要就不要,况且大房本就子嗣孤清。
便劝道:“孩子投胎在你腹中,是它选择你,是你们的缘分。如今这个来得那般赶巧,轻易说不要了,过后还不晓得再来不来。我劝你留下。”
又牵过翘翘的手儿来,指着芳娘尚且平坦的小腹,柔声问说:“卫姮宝儿,你芳娘再给你生个弟弟或者小妹妹可好呀?”
要知道毕氏是个大嗓门,但她从翘翘刚出生时起,每次对她抱着怕摔了捧着怕掉了,声大了怕听伤。那温柔的话从她嘴里发出来带着噶音,每次都叫卫衍正老头儿皱眉啧啧,实不忍听下去。
“不要。”翘翘这么答。不知道多复杂,她只晓得她攥着,便不分给其他人。从小惯是个不分食的主儿,当然除了自己乐意。
第十二章 招凤引蝶
(十二)
听得毕氏尴尬,可又不舍得凶孙女。平素对孙女那是超级溺爱。
只好圆说道:“孩子尚小,哪知道什么。也是芳娘你平素太惯着她了,担心你不疼她咧,你自己问问看。”
岂止自己疼她,这府上可有不疼着的?
孟芳欣亦深感意外,小闺女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谦柔地应道:“青表姐总说不要拘着她天然,大人也总舍不得叫她委屈,我自当更疼爱才是,也并没有惯着呢。”
蹲下来,眉眼弯弯问翘翘道:“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听翘翘的话,陪翘翘玩可好呀?如果翘翘不要,那芳娘就把他用药喝掉了,给翘翘来拿主意。”
芳娘说话口音有着奇异温柔,像从母胎里熟悉,总叫翘翘觉得安心。而且药好苦啊,不要喝药。
翘翘这就点起了头:“好~”心里也开始期盼多个弟弟或者妹妹和自己玩了。
孟芳欣一心想给大房添个儿子,孟家那边自晓得她有孕后,补品亦不断地寄过来。
只不知是吃多了补品,亦或是孩子着急落地,不到九个月孟氏便分娩了。
孩子哇哇啼哭,产婆抱出来,却也是个小姐儿,比翘翘小了两岁两个月。
侯夫人毕氏自是欢喜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姣姣金凤”,自从她们姣贵的小卫姮出世啊,这府上的小姐们一个一个接着来了。
只听及是女儿,心下莫名地有些紧。待孟芳欣身边的丫鬟秋岚把孩子抱过来给侯夫人瞧,睇见那桃红刺绣金兰包裹着的襁褓一眼,她却释然了。
倒不是她老妇重男轻女,而是她偏心卫姮了。人都是有私心的。当然是俊气,但只这么一看,她就知道远没有翘翘儿当日的精美。
有时候只需要一眼,便比出不同。毕氏舒坦开来,郎笑说,真棒,抱去给大老爷起个名字吧。
三小姐出生时亦有六斤三两了,虽生下来皱,不像翘翘当日白皙粉嫩。但百日后长开来,柳眉珠唇,亦是美极的。只她的好看与翘翘的天生闲适慵哉有不同,眸瞳里像含着幽幽的念想,让人忍不住心疼与自责,想柔缠呵护的那种。
卫谨给她起名叫“卫卉”,卉乃花也,孟芳欣私下让春梅去院里闻闻有没有花开,回说没有。她就好笑,有花香的不起名,没花香的倒叫“卉”。到底是怀胎数月生下来的骨肉,她抓起宝贝儿的小手,在唇边悠然地亲了亲。
*
卫卉长到一两岁,抱出去可也得不少人夸。
九月秋高气爽,英国公府办了万菊展,听说是他们家世子从各处寻来的不少名贵稀罕品种,邀请了京中几大贵族上门欣赏。
要知道比花是士族侯门的一大癖好,谁家花展若没个一盆两盆稀罕的,说出去可都丢份儿。
而英国公府窦家,乃是盛京第一耀族,他们办的花卉展,那更是了不得的了。京中能与之媲美的,就唯有齐国公府一家,因着广阳公主也绝非善茬的人儿,什么都不能叫人赢过。
这样的聚会,当然也少不得顺安侯府卫家了。
自从卫家大小姐卫姮出世,广得宫中皇帝、太后提点与赏赐后,卫家已不再往日的清风寡淡,多得京中官员的结交。而孟芳欣进门后,因着她的大方善谈,在贵妇们群中得心应手,再加上她家中的生意财产多有打点,便自然逐渐地融入为世家交际中的常客。
这里头的关节也是奇怪,按说卫大小姐卫姮的名字是宫中傅太后所起,齐国公府二房广阳公主是傅太后的嫡亲女儿,卫家该与齐国公府走得勤才是。可广阳公主却不与卫家媳妇们常见往来,广阳公主和勇毅侯府倒是亲热。
而顺安侯府卫家,因着孟芳欣与窦家三夫人善交谈,却不知不觉地与英国公府走得近了。这却是更加了不得了,须知英国公府窦家不同于京中朝臣们这些新贵,他是从旧士族便兴起的百年贵崇望门,再加上先帝的元后出自窦家,是以英国公府眼睛长在天上,能与卫家搭上交情往来,实在叫人讶羡。
大抵可能也因为皇帝萧宥不少夸奖卫家的缘故吧,毕竟萧宥乃元太后所出,与窦家关系连带还是亲密的。
现今只要人们提起的“几大”,这其中的一大就有顺安侯府卫家。
只卫衍正老头儿一心沉湎于太医署,自己并不觉得罢了。便觉得又如何,他还得管得了后宅吗?他连自个儿兜里的月饷都管不住。他只怕人们会捧杀了他的大孙女翘翘儿,若平凡点倒好了。
这厢英国公府庄园的一处圆亭下,孟芳欣把三小姐卫卉兜在膝上玩耍着,亭下微风习习,吹着两岁的小姐儿裙角轻拂。
旁的妇人但见着她幽幽的眸瞳,便要赞叹一句:“卫家真是好风水,瞧这一个一个小姐儿生的,单孟夫人您的三小姐,一双眼睛与这骨和肉,他年就必然是个轻婉含羞、娴柔动人的美胚子。”
那可不是。孟芳欣满足地瞅着自个闺女,眉目里都是笑意。
她是从卫卉满月起,便把女儿交给侯夫人毕氏正院里去的,为着不叫多了一个孩子,让翘翘儿受了委屈和冷落。毕氏时常沉迷骰子牌,总差人又把孩子送还与她,是以,孟氏便也可常带三小姐卉儿出来吹风兜转。
但妇人们回回一边夸着,末了总要加上一句:“说来还是大小姐卫姮厉害,听说生来便自带幽香,催得满院子牡丹都提早开放了,这些年更没少得太后娘娘的宠溺,真是很少见的绝色人儿!”
翘翘正在那边同几个世家小姐儿玩耍,草地上栀子花裙摆摇晃,靓眼儿。她生得不纤弱,因着脾胃好,每每在锦泰院奶娘喂完一顿,去到正院那边,侯夫人毕氏又要给她补上一顿。
“孩童不该吃太饱,太饱易懒傻,都和你一样。”——卫衍正看不下眼,这么劝,难免招至一顿棒打。
毕氏吼叱他:“孩子多吃几顿,你老头儿都舍不得了,没见你对怡儿卉儿不舍得!”
呐,要这么比,卫衍正无话。
是以,翘翘的脸蛋总是更为丰润一些,偏她生得极好,这般娇娇儿的,肉肉的,就更讨小男孩儿们的喜欢了。总围着她转,宠着纵着,翘翘儿成长至今,就不知道还有个词叫“不被喜欢”。
太后娘娘更是稀罕她,先开始时还没那么惦念,后来久了处出感情,时有隔三差五让毕氏把她领去宫中。只道姑娘儿讨喜得不行,甚至还抱在膝上一起用过膳。试问京中除了广阳公主的孩子,谁家女儿有过这般殊荣?
孟芳欣瞧着幼女们玩耍的背影,稍淡地笑笑,慈爱道:“是极,青姐姐清雅高华,生下来的女儿也出类拔萃,乔夫人您说的可不是嘛。”
那叫乔夫人的赞叹说:“极少见后母能做到孟夫人您这样的呢,为了头房的遗女,自己生的一月都没能抱几次。瞧瞧我们怡小姐,水灵清丽,小手可没姐姐的肉厚。”
她本意是为着讨好孟夫人的,然孟芳欣顶怕被人这样称赞,连忙应道:“乔夫人快把这话收起来,芳欣何德何能,委实不敢当。因得母亲和大人的信任,我才得如今的安逸怡然,疼爱是应当的,只怕不慎疏忽,独不怕对她更好。况且怡儿放在母亲的正院,母亲照顾得亦是极乖巧的。”
乔夫人吓一跳,却是自己粗心说错话了,怎可说人怡姑娘手细,那不就暗示侯夫人照顾得不好吗。连忙感激地岔开话题,只心下/体恤孟芳欣,到底做继母的厚诚而不易。
那边卫翘翘正在同姑娘们争抢着,茂密的紫藤花树下,淡淡的花团满树浪漫如仙境,草地上落叶铺了一层,她的小绣鞋踩着,坚定不移。
原是英国公府世子们差遣家奴做了几只风筝,做好后还剩下些材料,因为材质十分好,家奴舍不得弃,便裁了只小纸鸢,又画了彩绘在上面,拿给这些小小姐们去玩耍。
世子们也都差不多结婚生子了,这些小小姐小公子们皆为他们所出。
一开始五六个小姑娘一起玩耍,玩到后面抢不着,就只剩下了齐国公府广阳公主的小女李绯、英国公府三夫人的女儿窦韵,还有顺安侯府大小姐卫翘翘了。
三个人在一块玩,可翘翘跑到哪里,哪里就围绕来一群小公子。李绯和窦韵就很气,挤兑着卫翘翘。翘翘初始没发现,被挤开了又凑过去,等到发现不对劲后,她就自己抢起了纸鸢,抢到了就可以玩乐了。
起先是三个人各抢各的,后来力气抢不过,眼看着越来越往翘翘那边滑,李绯和窦韵就达成了一线联盟,共同跟卫翘翘抢起来。
李绯比翘翘大一岁,窦韵大了半岁,两个人联手在一起,竟然都抢不过翘翘。翘翘的小脚板严严地踩着脚下的泥土,一动不动,分毫不让。
因着都是出生于盘根错节的高门后宅,小儿们自小便把身份等阶参个明了。三个小姐儿脸蛋憋得红红的,李绯和窦韵听着耳畔男孩们劝阻,眼圈更是红红的,自己娇女贵胄之躯,凭何一个侯府小姐竟是不让。
卫姮,他日定叫你后悔不迭!
周围男孩们都心疼翘翘,瞧着她一个对付两个人,卯着嫣红小嘴,鬓角留下细细汗渍如珍珠。
英国公府小公子们就劝说:“菲儿韵儿,就让给她好了,回头哥哥再叫父亲给你扎一个!”
才不要。撕扯得更狠了。
那边正在踢蹴鞠的齐国公府李瑀李璘李瑞三个小公子,也蠢蠢欲动地想过去,一边玩得心不在焉,一边直往那边看。卫姮的身边有股淡淡的花香,十分好闻,他们都很新奇。
三房小公子李琰便看不过眼,他已八岁,生得十分美貌,虽凤眸间总有几分哂意,然清新俊逸,仪表不凡。
亦往那边瞥一瞥,便看着翘翘儿花般的小裙子。娇憨可人的奶样儿,为啥叫奶样,因为她比旁的小女孩都肉多,却不是胖,就娇丰可爱,裙裾像小天鹅一样翘翘的。
这劳什子小名起的可真应景。
李琰不觉勾唇道:“你们现今如果过去,他年必定自讨羞辱。”
第十三章 掌心娇宠
(十三)
“三弟又在大放什么厥词?”大公子李瑀问道。
齐国公府大房的公子一个李瑀比李琰大三岁,一个李璘比李琰略小,二房广阳公主生的李瑞则比李琰大一岁多。
也是甚奇怪的,三弟四岁前总被他们欺负。因着三弟生得白皙俊秀,且父亲常年在边关,他母亲云瑶身后没有家世支撑,平素总叫他多些忍耐。
幼时三弟也是忍耐的,只从四岁开始,却忽然变得像泥鳅一般抓不住,平素无甚差别,逢到关键或危险时候他总能逃脱。譬如李瑀李瑞他们的恶作剧,又譬如国公府学堂恶夫子的考问和打板。因此不由得叫他们有些刮目。
李琰没回答。上辈子这几个也不知形容耿直,还是自大狂妄的堂兄弟,一个跟了宫中老四混,两个跟着老三,新帝登基后被剥得皮不剩,下场凄烈。风光显荣多年的齐国公府一落千丈,门前雀可罗,老的小的朝兢夕惕,如履薄冰。
而唯有三房的自己,因着暗中辅佐新帝功不可没,一夜之间被封大将军王,赐开化坊沿街阔门豪宅府邸,又金银珠宝田庄美眷无数。
但下场却有何不同呢?
李琰看了眼那边紫藤花树下娇矜的卫姮,她的脸蛋白得像美玉。上辈子她是自己的女人。他娶了她为妻,却过得相当苦逼。
他微微闭了闭眼,眼前又浮起那夜色苍茫之下熊熊冲天的火光。
永彧二年春末,大将军王府火把炽盛。这个府邸园林精巧雅致,巧夺天工,且与皇城相近,因着大将军李琰功高盖世,而将军夫人卫姮是为傅太皇太后的掌心珍宠。故而新帝登基后为纪念太皇太后,特特将此少有的豪宅赐予了大将军王夫妻。
却一夜忽然间枪林箭雨,被四千羽林卫围得密不透风。府门未开,外面的箭已经似羽毛一般飞射-进来,每一支箭头上都带着火种。
御史谏,大将军李琰窝藏外藩王子,通敌卖-国,新帝念其功劳卓就,只命前来捉拿逆贼。说甚么谋-反?李琰心里相当清楚,那逆贼谋-反里其中也包含他一个。这只是时间早晚罢了,他项上之首亦岂有安过?
李琰肩负毒箭,踉跄从自己的鸣鹤堂往雍凰台方向来。这个院中的鸳鸯锦榻上睡着美人,她自幼便是五彩斑斓、珠光华丽,连睡榻也须恁的讲究。只是这些年来,却逐渐追求得普实舒适了,他的心有些隐痛。
大将军与夫人并不同院而居,只每月例行一事,以应对府上佣人的闲言。这一刻,丫鬟们紧忙鞠躬出去,惴惶不安,或随着人群四下逃散。
她瞪着水润的眼眸,她的瞳孔总是过分明亮,咬着樱唇有些楚楚欲语,可能是等他,想他,却又有气他,就那么直条条仰躺着。曼曼帷帐还未拉开,李琰猜她应该本在熟睡,忽然一下的被惊醒来。
李琰站之不稳,剧毒如蛊迅速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他不知他身边竟已埋有新帝的人,他本以为他们应该存有必须的信任,是夜一张甲胄还未穿上身,那箭却来得叫他毫无防备。
男人英武的身躯重重地栽至了女人的身上,四月末天渐热,她夜里被褥盖得薄,栽下去便触摸到淡香的温-软。怕她吃力,他支起负伤的手肘,锐利的凤眸看向床上的卫姮。
吹弹可破的肩,两方娇丰的迎起,就是为着这个女人,才使得新帝真正下定了要杀他的决心。
新帝隐忍决绝,韬光养晦,一朝破除异己浩然登基,立“永彧”为年号。
彧者,斑斓,多彩,茂盛之意,其之野心,谓之宽广。
昔年他曾染指过的女人,知道她的芬芳,便她有诸多口舌诽议又如何,她在他眼里是可采可撷却未撷成的猎物。她后来变美得非凡,如今登上御座,万人之上,自然不会放过。
可皇宫里是她卫翘翘能去的吗?她这一去,因着昔年恣肆不拘的名声,势当被永久雪藏,而那宫里的窦韵、李绯,甚或是卫卉,哪一个又会放任她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