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听落花
官吏断起案来,讲的是律法不过人情,女子不嫁,还帮人打官司,这确实是该要管教的事,甚至算得上当地官员教化不利。
这个案子,伸缩极大,从前那位王府尹,当堂把人嫁了,这得算是一段佳话,现在这位骆帅司,依旧判个斩立决,也说不出半点不是。
“你们两个,买几件干净衣裳,再买些吃的喝的,给付娘子送过去,别提我的名字,要是有人问,就说有人托付你们,给付娘子送点儿东西。”李桑柔沉默半晌,吩咐道。
“好!”小陆子和蚂蚱一跳而起,一路小跑,出去买衣裳买吃食汤水,送给付娘子。
……………………
骆帅司又审了几个小案子,退堂回到签押房,叫进邵推官,将袁付氏的事儿,细细问了两三刻钟,又让人出去打听。
骆帅司最得用的幕僚张先生正盯着米粮行的事儿,从外头回来,听小厮说今天有个没能当堂审结的小案,问了几句,就急忙往签押房进来。
“你来的正好,我正要让人去找你。”
骆帅司正拧着眉喝茶汤,一看到张先生进来,松了口气,伸手抓起块米糖咬了一口。
“听说今天审案不大顺?”张先生自己倒了杯清茶,坐到骆帅司桌子对面。
“不是不顺,是要出事儿了。唉。”骆帅司将袁付氏的案子说了。
“女人做讼棍!”张先生惊讶的啧了一声。“还讼无不胜!”
“把她当堂嫁人,这是急眼了!”骆帅司嘿了一声。
“有这么个人,是挺烦的,这事儿?今天大当家又来听案子了?”张先生伸头往前,压着声音问了句。
“可不是又来了!她可真闲!不但又来了,袁付氏被押下去,她就走了!”骆帅司一边说,一边拍着桌子。
“哟喔!”张先生眼睛瞪大了。
“这是盯上了,是吧?大当家这个人,这个人,唉!”骆帅司不停的拍着桌子。
“咱先不提大当家,这案子,您觉得,怎么样?”张先生紧拧着眉,片刻,伸头凑过去问道。
“让她嫁人这事儿,应有之理,可给她挑的这袁招财,就过份了!
“这个袁招财,说是衙役,在这府衙专管掏茅房,还是个癞痢头,分了工钱就去赌,什么都卖光了,连那身衙役衣裳,他都想卖给同僚。
“你要嫁她,该让官媒好好挑个合适的人家,不能挑这么个人,这不是嫁人,这是恶心人。
“这就过了!”骆帅司拍着桌子。
“这个人挑得好!挑成这样,您才能说出话来!真要挑个哪儿都合适的,让她给杀了,这会儿,不是更麻烦?”张先生冲骆帅司眨了下眼。
“对啊!”骆帅司一拍桌子。
“不过这事儿,得问清楚大当家是什么意思,可不能会错了意。最好,您再去找一趟文先生,说一说这案子,请教一二,多问多做不出错。”张先生接着建议道。
“这话极是!我去一趟守将衙门,大当家那里……”骆帅司话没说完,外面小厮扬声,“老爷,陈管事请见,说事儿急。”
“进来!”骆帅司急忙叫进。
“老爷,张先生,刚刚,大当家手下,天天跟着大当家来听审案子的那两个,小陆子和蚂蚱,抱着新买的衣裳,吃食汤水,往牢里去了,说是受人托付,送给付娘子的。”陈管事一进门,赶紧禀报。
作为骆帅司身边相当得力的管事儿,他很拎得清事情轻重缓急。
“知道了。”骆帅司挥手屏退陈管事,看向张先生。
“行了,大当家那儿不用去了。大当家可真是,体贴。”说到体贴两个字,张先生嘴角往下扯了扯。
“付娘子!”骆帅司嘿了一声,“行了,我去一趟守将衙门,你转个弯往牢里传个话,一个女人,不绑一身铁链子,她也跑不了。”
“行,您快去,米粮行也有几件小事儿,等您回来再细说。”张先生站起来,将骆帅司送出去。
第232章 各有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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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再升堂,府衙大堂里里外外,树上墙上,能挤的不能挤的,都挤满了人。
这袁付氏正宗的豫章城名人,春天里那桩杀夫案,当时可是轰动城。
现在,新朝新府尊要重审她这案子,而且,很有翻案的可能,这事儿,不能不来看个第一手热闹。
城里的访行,以及各种吃官司饭,或是跟打官司这一行能搭得上的,当然更要亲自,或是打发身手灵巧能挤进去爬上去的心腹之人,过来仔细认真的好好听。
如今可不比从前,从前是南梁,现在是北齐,虽说用的是一部刑统,可你这么用我那么用,差别大着呢。
而且吧,看现在这形势,大齐势如破竹啊,这天下,只怕以后就都是大齐了,这可不光是新府尊的风格如何,更是新朝的风向呢。
从一清早,一仰头看到树上蹲满了闲人起,经验丰富的骆家下人,以及诸幕僚们,就赶紧安排人看守巡查。
作为骆帅司最得用的心腹之人,这样的时候,张先生当然要站到现场,拾遗被漏,以防万一。
今天这桩小案子,是大事儿。
李桑柔看热闹那位子,府衙默认,属于内定,不过李桑柔还是到的挺早,先把位置占住了。
作为吃瓜子看热闹的闲人,她可是相当专业以及敬业的。
前头几个小案子很快过完了,袁付氏又被带了上来。
这一回,付娘子没戴沉重的脚镣铁链,换上了小陆子和蚂蚱昨天送进去的新衣裳,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虽然极其老相,长的也不好看,又瘦骨嶙峋,却让人看着舒心清爽,和昨天判若两人。
李桑柔赞赏的看着付娘子,这是个极其规整,甚至有些过于端方的人,不屑于利用人心,大约,她也极厌恶别人的怜悯。
付娘子一进来,缩跪在衙役后面的一个中年男子,直直看着袁付氏,一把接一把的抹眼泪。
李桑柔打量着中年男子,这应该是付娘子的大哥。提前过来准备作证的。
“袁付氏一案,与她被当堂婚配,区分不开。
“当堂婚配这事儿,邵推官,就由你替前府尊,也有你自己,以及当时的其它人等,来应答吧。”骆帅司先喝了口茶,缓声细语道。
李桑柔侧头看着一幅好脾气老好人模样的骆帅司,听说这位极擅民政,就看他摆出来的这幅作派,至少在民心上,他很会拿捏。
“是。”邵推官提心吊胆,又推无可推,往前几步,站在付娘子侧前。
“袁付氏之前确有婚书,官媒王婆,里正赵强,夫姓张名五,这份婚书,你看到过吗?”骆帅司抽出一张婚书,让人递给邵推官。
“回府尊,在下看到过,可这婚书,纯属胡闹。
“这张五是被人抬到泽漏园等死的乞丐,抬到泽漏园时,就只有一口气儿了,这乞丐姓什么叫什么,根本没人知道,张五这姓这名,肯定是袁付氏胡编出来的。
“请府尊明察。”邵推官欠身答话。
“袁付氏,邵推官说的,你都听到了?是桩婚姻,你瞎编胡闹而来?”骆帅司看向付娘子问道。
“民妇听清楚了。民妇这婚姻,经由兄长,有媒有证,他愿娶我愿嫁,不是胡闹。”袁付氏清晰答道。
“嗯,付正安,官媒王婆,里正赵强,付氏和张五这桩婚姻,怎么回事,你们说说,王婆先说吧。”骆帅司点向王婆。
“是,回府尊,先是小妇人领了上头的吩咐,说付娘子年纪大了,不嫁人不行。
“可付娘子年纪实在是大了,人又不咋好看,她脾气不好,也不会女红,一做饭就糊锅,干啥啥不行,实在难嫁,没人要啊!
“后来,是赵里正,说巷口的张五,老实本份,脾气好人厚道,是个好人,小妇人就先跟付娘子说了,付娘子说她不挑。
“小妇人就又去寻了付大,付大说他妹妹点头就行。
“就这么着,几下里都觉得行,小妇子就安排相了一回亲,这一相亲,两个人都看上了,插了簪,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当天就成了亲。
“就是这样。”王婆口齿伶俐之极。
“就是王婆说的这样,上头说付娘子年纪那么大了不嫁,有伤天和,限期要把她嫁出去,还说是小的这个里正没当好,可付娘子实在难嫁,太难嫁了,小的实在急了,后来总算嫁出去了。”里正叩头道。
“回府尊,舍妹和张五成亲后,过了一个来月,张五才死的。
“这一个来月,舍妹尽心尽力的伏侍,延医抓药,从来没敢耽误过,张五死后,舍妹给他买了棺材,风风光光办了丧事,后头就一直守着了。”付娘子的兄长付正安赶紧接着道。
“付氏这桩婚事,有家长,长兄,有媒,官媒,有证,里正,有婚书。她前夫张五,死了不到一年,我看看,才十个月,孝期还没满,就当堂把她改嫁他人,这可是有违律法的。”骆帅司紧拧着眉,看着邵推官道。
“府尊,袁付氏帮着王婆和赵强,钻律法的空子,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们是一丘之貉,张五确系濒死乞丐,这桩婚事,就是用来欺瞒官府的!”邵推官又恼又怕。
“你可有证据?物证?人证?”骆帅司看着邵推官问道。
邵推官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他哪有什么物证人证!
这种明摆着的事儿,从前是用不着人证物证的,现在,他哪有?
“咱们身为一地一城之父母官,看人审案,不能在没有人证物证之前,先凭着自己喜好心意,预定其罪。
“你说她这桩婚事是欺瞒官府,所凭,不过是你觉得她和张五不匹配,你觉得她是在欺瞒,她是刁妇,就照你想的你觉得来判,这样怎么能行呢!
“要是能这样,今儿我瞧你不顺眼,觉得你必定是个徇私枉法的,那我就能凭心而论,定你个徇私枉法之罪了?
“明天我瞧着他又老又丑,他媳妇年青貌美,我觉得他那媳妇指定是抢来的,那就能定他个强抢民女了?”
骆帅司手指点着台下的衙役头儿,衙役头儿笔直站着,一动不敢动,他媳妇儿确实年青貌美,可他这媳妇真是低头娶的,他真没抢!
“这天底下,看起来不匹配的夫妻,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可多得很呢,要是都像你们这样,凭着心意,妄加揣测,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唉,南梁的天下,也确实大乱了。
“本官来前,皇上召见本官,耳提面命,其中就说到南梁官员,从朝廷到地方,都过于胡作非为,有律不依,判事判案,只凭着一股子义气,心胸又过于狭窄,看起来真是这样。
“皇上英明啊!”
骆帅司突然拱手喊了一句,差点把李桑柔呛着了。
确定了付娘子是张付氏,先前当堂指定的婚姻实属违反律法,这桩案子就简单了,这案子的责任,在前头的南梁官员,凭心而为,胡为非为,害了袁招财,也害了付娘子。
付娘子杀死袁招财,节妇义气,不予追究,当场释放,袁招财可怜,由官府祭祀告慰。
邵推官暂撤推官一职,回家反思,好好习学。
李桑柔看着付娘子兄长扶着付娘子,蹒跚出了大堂,嗑着瓜子,接着看热闹。
……………………
付娘子被兄嫂接回家,先被兄嫂挥着柏枝桃枝从头到脚拍打一遍,除污袪晦,再一桶桶热水洗的干干净净,换上自己的衣裳,和兄长一起,往城外爹娘坟前告祭。
回来吃了饭,说了一会儿话,付娘子进了临时收拾出来,给她暂住的后罩房,点上灯,付娘子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上椅子上,笑眯眯看着她的李桑柔。
“你是谁?”付娘子倒不怎么害怕,刚刚死里逃生,她没什么好怕的。
“我姓李,李桑柔。昨天,是我让人给你送的衣裳吃食。坐,别站着,你现在虚弱得很。”李桑柔笑道。
“是你帮了我?”付娘子放下灯,坐到李桑柔对面。
“我不知道。”李桑柔摊了摊手,“骆帅司是从大理寺卿,调任洪州帅司的。从前他做大理寺卿的时候,都说他铁面无私。”
“你是北齐人?”付娘子打量着李桑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