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休屠城
“她可能……可能去了金陵……我回施家后,她有问过我当时是如何走的,又问金陵物产,人情交际……我有一次隐约听她低声说了句……去金陵瞧瞧……那儿人烟凑集,想必一个人也容易过活……”王妙娘嗫嚅,“她也说……她日子过得不开心,羡慕我当年一走了之……所以我才……”
南直隶,没有比金陵更好藏人的地方,三十一座城门,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百万居民,三教九流聚集,藏在一个小角落里,很难寻人。
她怎么可能去金陵?原本他就要将她带到金陵去。
施少连慢慢坐起来,垂着眼。
她无依无靠,除去金陵,还能去哪儿,金陵有人,有赶考的张圆、方玉和况学……她若私下和其中一人联系……
她就是在金陵出生的,三番两次要往金陵去,是不是对此地有些许好感……
若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施少连顾不及发落王妙娘和芳儿,将家里抛下,备快舟去金陵。新宅子那边有顺儿在,也要送信让他们去找,先头赶去瓜洲找人的下仆查了一圈,真有那衣裳和模样的女子登上了往金陵去的船。
在人海茫茫的金陵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他没有权势在手,也只是普通人家,靠着他的一腔心血和为数不多的人,寻找一个人的蛛丝马迹。
但她真的在金陵出现过。
在当铺里,她抵过两身衣裳和一件首饰,换了二十两银子,当票上的签字画押,明明白白是她的笔迹。
她跟掮客去看过屋宅,一处褊窄的小屋,安安静静,四邻和睦,但因租钱不合心意,踌躇再三,还是谢绝了,说是去其他处再看一看。
她似乎也出现在杨宅门前,站了一会,听说只是轻飘飘的一个背影。
后来,便彻底的销声匿迹了。
她没有去找过张圆等人,施少连找人暗地里盯了很多日,是真的没找过,还是其中有隐情,她藏身在何处,是不是隐匿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忙碌。
关心则乱,他敏锐多疑,此时却犹如困兽,向来只有他折磨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折磨过。
施少连在金陵找了整整一个月,熬得形销骨立,面容越来越冷,眼神越来越阴鸷,家里的下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甜酿其实只在金陵停留过两三日,施少连到金陵那日,她恰好出城。这一路时间很长,她要很仔细,需要足够长的脱身时间。
要去的地方,是吴江。
这几日在路上都有些腹痛,离开金陵那日,只觉肚子坠得厉害,两个小丫头扶住她,见她脸色苍白得厉害。
这月的月事匆匆提前,格外的腰疼腿乏,甜酿雇了一辆马车和老车夫,从金陵出城去吴江。
两地间隔三百余里,沿着行人络绎的官道,有个五六日的行程,甜酿让小玉穿了男装,描粗眉毛,扮做小厮,小云做小丫鬟随伺左右,她活动不便,索性换了一身宽松衣裳,肚子里塞了包袱皮,扮作怀胎归乡的妇人。
又特意去灯笼店,买了两个扎实灯笼,悬了铃铛,灯笼上写了宋字,挂在马车檐角。
她假扮他人的时候,自然有股浑然天成的真实,路边茶棚里,旁人看着下人仔细搀扶来一位捧着肚子,面色苍白又神思倦怠的年轻妇人,见她身子骨弱,都小心避让着,唯恐闹出些事情来。
她吃饭喝茶也很仔细,不是挑剔,略有些讲究,旁人偷眼看她的时候,她也会回望,眼睛盯着人,带着些微笑意,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遇见同行的妇人,撞着机会,还会主动攀谈两句,说些家长里短。
小玉和小云站在一旁,颇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主子,前一日听她说自己是行商女眷,后一日又听她说是读书人家,一会儿访亲,一会儿归家,小玉跟她在身边,悄悄问:“夫人,您刚才说的,是真的么?”
甜酿微笑着捂着她的嘴。
不管做什么,最紧要的是有底气,假的也能说出几分真来。
这次的月事,淅淅沥沥伴了一路,甜酿也算是从金陵安然躺到了吴江。
离开吴江时她已经七岁,口音虽然已改,有些东西还模糊记得,又一直和王妙娘作伴,私下王妙娘会偷偷讲些吴江旧事,七七八八,甜酿还记得不少。
吴江是富庶之地,有四镇十市,水道纵横,湖荡密布,沃土宜农桑。因此也盛产丝绵绢罗,绸丝牙行千百余家,也是南直隶的水驿之冲,多驿站、多酒馆、多邸店、多勾栏。
此地人口稠广,户籍八万,三十六万人口,繁华之外,也有闹中取静的地方,湖光山色,农桑水田,是个宜居之地,归隐之所。
甜酿到吴江,是归乡的妇人,吴江有很多这样的女子,被外地人娶去为妻作妾,后来不如意,又孤身回到吴江来,可能依傍亲眷,也可能归于风月,旁人的目光也没有太多的诧异。
落脚的地方叫小庵村,背靠梅泽湖,河道如织,村民多以打铁为主,前头还有一个大庵村,大庵村以养蚕生茧为生,小庵村多是迁来此处的外乡人。
租的屋子是一个叫黄四婆的老妇人家旧屋,屋后就是梅泽湖,树下一片桑林,四邻都是养蚕人家,每日晨昏,有女子呼朋引伴去采桑叶,其余时间,只听见家家户户的机杼声。
购置了柴米油盐,衣裳被褥,手头的银两便所剩无几。
日子终于安顿下来,她却有些头疼脑热的小症,身子总犯懒,长夏酷热,夜里总有睡不着的时候,
是真的睡不着,越深的夜里,脑子就越清醒,什么都记得,一帧帧一幕幕,辗转总难眠。
起先那几日,从日到夜,没有阖眼的时候。
天太热,屋里太闷,虫蚁太多,床很硬,衣裳太粗糙,无一处顺心。
水边的花蚊子,叮在素白的帐子外,虎视眈眈盯着她,冷不丁被咬一口,到处都是痛的,痛到心口来,挠得破皮出血,还是止不住痛痒。
两个小丫头与其说是婢子,倒不如说是孩子,懵懵懂懂,根本顾及不了她。
她过惯了锦衣玉食,惯于有人服侍。
要戒断,很痛苦。
她依靠吃东西来缓解自己的情绪。不断的吃,小玉管着一日三餐,很会寻吃食,水里的虾蟹小鱼,田里的菜根瓜果,桑葚野果。
心情总在反复,低落又高涨。
有时候,迷迷糊糊之间,她能听见有人低声唤她,唇齿缠绵,还有千回百转的低吟。
她吓到颤抖,久久不能自抑。
后来她就白日昏睡,夜里清醒着,守着窗户看景,月色之下,梅泽湖照耀得如琉璃一般空静。眠鸥宿鹭,阒然无声。
这湖她记得自己来过,跟着王妙娘,自己跌进水里,被渔民捞起来,所以印象尤为深刻。
后来空荡荡的屋子实在坐不住,她也敢冒险出去在水边走走,看见水面自己的倒影,披头散发,面色苍白。
不能恨,也不能爱。
想恨的时候,会想起那些千依百顺、柔情蜜意、耳鬓厮磨。
想爱的时候,会想起那些随心所欲的折辱,硬生生将自己掰断,捏在手心里搓揉。
可像她这样自私的人,为了一份优渥生活,瞒骗撒谎,曲意讨好了十年,为什么就不能忍受呢?
不能忍受他轻而易举破坏自己的亲事,不能忍受他的肆意强占,不能忍受他一次次把她捏在手里,不能忍受他在床笫间摁住她的脊梁,不能忍受他用旁的来压迫她服软。
她也并非良善,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的坏?
就是不能接受。
不想成全他,也不想成全自己。
所以最坏的人,是她吗?
既要心安理得的享受,又不想放下身段?
甜酿是被锣鼓声吵起来的,远处隐隐有鞭炮和铜鼓声,原来是秋闱放榜,前头大庵村有人榜上有名,府衙里来道贺。
这户人家家产殷实,趁着家中大喜,做一回善举,给乡邻送粮送蛋。
小玉也急冲冲往前挤,抢了一袋米和几个鸡蛋果子回来,喜滋滋进屋:“今日真是个好日子,正好家里没米了,我抢回一大袋白米。”
甜酿翻翻家里,真的,没米了,也没钱了。
这些日子,真的辛苦小玉了,她游魂一样在家里,小姐妹两人没把她抛下跑了,很对得起她。
她一人吃了那么多,却丝毫不见胖起来。
前头贺喜的众人把一张中举榜单都抄回来了,张贴在村头,甜酿也在人群里看了一眼,大红榜文上,张圆、方玉、况学都在榜上。
喜事,张家、云绮、苗儿都如愿了。
一切都会如意的。
回到家里,甜酿看着姐妹两人,扭了扭手腕,“找点事情做吧,不能饿死在家里。”
她会凫水、会女红、会裁衣、会写字、会妆发、会骗人,趁着冬日未到,屯点粮食。
第79章
秋闱过后,况学牵挂妻女,等不及放榜,先行回了江都,张圆整年未归,也相伴一道同行。
况学回到家中,听苗儿说起施家之事,只言片语,也是有些惊愕:“施大哥在金陵,我却从未见过他面,如何出了这样的事。”
外头只传出了只言片语,苗儿问过芳儿,也窥得一二内情,忧心忡忡,吞吞吐吐:“怪不得二妹妹这两年间,有些奇怪……”
施少连只在金陵见过方玉,方玉从云绮的来信中得知一些内情,揣摩这兄妹两人因情伤离,也未多问,下了考场后,帮着施少连找了一阵。
在金陵盘桓两个月余,不可谓不殚精竭虑,金陵毫无音讯,便往四周乡镇去寻,仍旧一无所获。
牢笼困兽,方玉渐觉得施少连有些不妙。
放榜那日,方玉中了南直隶省乙榜第二十七名,施少连也差人往寓所送了贺礼,两人商量一番,施少连把寻人的仆役都留在金陵,日日盯守各处紧要,自己和方玉一道回了江都。
方、况、张三家高中黄甲的热闹自不必提,众人先见方玉归家,各自喜不胜喜,方母和方小妹喜气洋洋,在家底气也足了几分,桂姨娘脸上也分外热络,云绮见新夫婿,倒有些羞怯起来。
施少连在瓜洲停留了一日,去见了平贵,而后回到江都施家,云绮见他模样未变,倒熬瘦了许多,浑身散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她再后知后觉,家里这么一闹,也被实情惊得目瞪口呆,往日对甜酿的那些嫉妒和愤懑,也顷刻烟消云散,倒生出些不明不白的情绪,隐约听见家里传的那些风言风语,旋即赶回家坐镇,气势汹汹去堵众人的嘴,又把芳儿赶回了家。
她也是施家人,若任那些流言四散,愈传愈烈,她面上也过不去。
王妙娘还在家中住,她和云绮水火不容,一方要顾及喜哥儿,一方又要顾着将临产的肚子,也是焦急甜酿那边的消息,阖家上下看着施少连面色沉沉踏进屋子,眼神寒戾,一时都噤若寒蝉。
他不过在椅上坐了半刻,就把云绮气得出了施家,扫视了一眼家中等人,吩咐旺儿将家里一桩桩琐事都拿出来收拾,掀开眼皮看着眼前跪的仆婢,大着肚子的妇人,带着账本的管事,吐了半口浊气,喝了半盏热茶,把家里剩余人等都唤到庭上,不听辩驳,三言两语,把该卖都卖了,该惩的都惩了,不过半日功夫,就把这家里兜了干净。
王妙娘见他不留情面,紧紧抓着喜哥儿,施少连瞥了母子两人一眼,仍是把她留在了家里。
她总有用处的一日。
施少连不往榴园去,把宝月调到前面书房来服侍,宝月见他那副冷心冷面的模样,给他端茶更衣都是手抖,见他不耐睥睨自己,面庞绷得紧,唇紧抿着,几要吓哭出来,她一直怕他的,越来越怕。
“怕我吃了你?”他这阵熬得太厉害,嗓子一直都是哑的。
“不……不怕……”宝月哆嗦,“我……”
“跟着你主子这么多年。还是没出息。”他唇角挑起微笑,“你看她什么时候怕过。”
这笑容极冰,又好像淬着毒似的,冷漠又妖冶。
宝月咽了咽口水,替他把外裳脱下,缩如小鹌鹑:“是……是……”
他瞧着这笨手笨脚的婢女,满心不耐烦,又觉蠢得可恨,头痛起来,胸膛戾气翻滚:“滚下去。”
宝月忙不迭逃了出去,哭丧着脸,心头万分埋怨二小姐不带着她一道走。
书房不是榴园,但处处都有她的痕迹,他在椅上坐到半夜,一动不动盯着烛火,恍然和夜色凝固在一起,身影像一只兽,默默咀嚼着满心的恨意。
伤敌一千,她也要自伤八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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