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休屠城
吴江的雪,不过下了一天一夜,便戛然停住,刮过半日寒风后,暖洋洋的日光从云层后出来。
秦淮河冻起一层厚冰,大雪半停半歇下了半个月,雪虐风饕,铺天盖地,到大年里,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外头天寒地冻,天香阁内,却依旧温暖如春,莺莺燕燕,珠环翠绕。
江都家里,只有王妙娘带着喜哥儿和庆姐儿,闭门度日,很是冷清,王妙娘见窗外又飘起了雪,起身去关窗,惊扰了酣睡中的姐儿。
“姨娘。”喜哥儿停下手中书卷,去哄自己的妹妹,“妹妹饿了。”
施家的日子过得太孤寂了。
方玉秋闱得中之后,只等着明年的春闱,一方面要在家安心读书,另一方面来结交的友人也多,家里每日都有访客,突然就热闹起来,云绮嫁给方玉也有一载多,肚子还没有消息,桂姨娘心头也有些着急,每日里寻些良方,多去云绮家中小住,盯着自己女儿养身。
云绮跟方玉在一起,渐渐有了些沉静,性子变了不少,大年初三这日,迎完客人,回屋歇息,突然就不适起来,翟大夫来诊,说是喜脉。
桂姨娘放下心来,她如今也看中方玉,自然是欢喜不迭,云绮掐指一算日子,嘴巴一扁,有些委屈:“明年你要春闱,我生孩子的时候,你估摸着也踏上进京之路了吧?这孩子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方玉有些好笑,看着她的肚子:“那可怎么办,难道不考了么?”
“考,当然要考,我还指望着当状元夫人呢。”云绮起身,“我要写信去告诉大哥哥。”
“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想寄信给她,也不知寄往何处。”云绮微叹。
七八日后,施少连收到家里的来信,他这些日子鲜少归家,一直在销金窟里纸醉金迷,也常和湘娘子聊些金陵旧事,见旺儿递信上来,直接拆开,一封是云绮,一封是喜哥儿的。
都各自报了家中之事,信尾都含蓄问他,是否有甜酿的消息?
屋内地龙烧得过旺,热得让人闷汗,酒气沉迷,熏香浓郁,其中各色面孔浮在眼前,形形色色,老的少的,丑的美的,无一不是令人厌恶作呕的面庞。
旁人见他眉头轻敛,笑问:“看施兄皱着眉头,家中可是有忧事?”
“无忧,但是有喜。”他将信还给旺儿收起,笑道,“家中一切安好,舍妹要为夫家添丁了。”
“那可要共饮一杯,祝贺施兄。”众人起哄,捧起酒盅,“来来来,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他从十六岁开始应酬喝酒,不论灌下多少,向来面色如白玉,只是越喝,眼尾眉梢越红,天香阁里的人笑称他“丹朱公子” 。
一轮酒毕,他推窗透气,见秦淮河面,凝固如镜,落叶在冰面被寒风刮卷,孤鸟从树梢掠过,窗下有老仆举着棒槌,一下下砸着冰面,抛桶汲水。
为何一直都找不到人,南直隶内,从金陵出去,一点点摸索,已经寻了个大半,金陵、镇江、宁国、庆周、和州、江都、淮安……她是不是还活着,若活着,那到底落脚在何处?
吴江。
他脑海里突然迸出这两个字。
为何没有去吴江找过?
他只避开了吴江。
因为吴江是她从不愿意回去的地方,她绝无可能再回到吴江去。
没有什么绝无可能。
她绝无可能离开,却走的很坚决。
施少连面色沉沉,直接从天香阁出来,脚步匆匆,语气冷凝,指使旺儿:“去雇船,找顺儿带人,去一趟吴江。”
吴江日头熏暖,比之金陵,多了几分江南小调,绵软春意。
盛泽郭家,因为郭家有女外嫁,家中有喜事,曲夫人承情留下帮衬,过了正月十五仍未回明辉庄去。
郭家是大家族,嫡庶好几房人家,大大小小五六十口人,房屋连甍接栋,这几日阖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仆从如云,来来回回穿梭。
门房有小仆进去找曲夫人,说是有女客来见,正在门厅倒座里等。
曲夫人正陪夫家族人少坐,暂不得闲,一盏茶后往外走,又被家人拦住,拉扯去做旁的事情,门房小童又进来找曲夫人通报了一次。
前前后后一个时辰,曲夫人终于抽出空来,以为是哪家道贺的女眷,往前头去,却不见人影。
门房处留了一张便条,曲夫人看罢,笑容慢慢收敛起来。
吴江有十市四镇,人烟浩穰,鱼龙混杂,来往甚多。
他带着人,先去吴江县衙里打点关系,领了一帮差人,不眠不休,找遍了吴江大小城乡。
她小时候呆过的那片私窠子,那间荒废的尼姑庵,她可能藏身的地方,最后来到了小庵村。
刚从年节里苏醒过来,又开始忙碌的农人,看着素日清净,车马不通的小庵村内涌进了一群差人和豪奴。
面容俊逸的年轻人,死死地盯着那座屋子,眼神阴沉如暮,呼吸沉沉,肆无忌惮走了进去。
屋里陈设一应俱全,但人已经不在。
曲夫人带着郭策匆匆赶回了明辉庄,迎接她的,是一名年轻人。
宋娘子身后那个真实的故事。
是个寒冷如冰,眼神阴鸷的年轻人。
“她人呢?”他一双亮如寒夜星辰的眼盯着曲夫人,面容绷得很紧,像拔弓的弦,在失控的边缘。
“你是说宋娘子?”曲夫人皱眉,她不喜欢眼前的这个人,“她走了。”
“去哪儿了?”施少连的怒火几要把明辉庄烧起来:“什么时候走的?去哪儿了?”
曲夫人讨厌这年轻人不可一世的做派和身上那股令人不适的气质,语气也冷淡:“你又是谁,带人擅闯我家庄园,气焰还如此嚣张?宋娘子和你又什么关系?你想打探什么?”
那年轻人嘴角突然噙着笑,神情极冷,眼里满是碎冰,盯着曲夫人,一字一句,气势如浪涛压来:“我,再问一遍,她人呢?”
曲夫人起身,挥袖送客:“私家庄园,外人岂可擅入,你出去!”
施少连满心不耐烦,直接让手下豪奴把曲夫人扣在桌上。
这场面就有些乱了,庄内都是女仆,曲夫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野蛮人,目露怒火:“竖子放肆!”
男人的眼神是暴戾的:“她是我的女人,我够不够资格打探她的下落?”
甜酿乘着庄里外出买种的马车,带着小玉和小云,离开了明辉庄,离开了小庵村。
先是去郭家同曲夫人道别,岂料一直不得见,留了张便条,先谢过曲夫人照拂好意,再言说自己离开,并没说要去哪儿,后说若有空,再回明辉庄面谢曲夫人。
走了约莫有六七日。
施少连只能查到,她在盛泽镇用碎银子换了了些铜钱,当买了几件不用的东西被褥,卖掉了自己几件绣品,而后上了一条客船,在太湖旁的一条河道里,几人下了船。
沿湖找了很久,如何再问再找,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三个女子。
施少连回到小庵村,在那间屋子里坐了很久。
她悄悄在此地待了整整半年,他也找了她半年。
亲自做了很多谋生的活计,也和邻里交际相处,也受过惊吓和委屈。
他始终不能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宁愿过这样的日子,都要舍弃他。
她和他,在小庵村,只错过了短短几日。
走的时候,施少连带着人,把那日骚扰她的那个醉酒闲汉拖到祠堂面前,当着村民们的面,当着那些流传过闲言碎语,觊觎过她的男人,把这人抽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小庵村的人记得这个扬长而去的年轻人离去时的目光,像匕首的刃,冷光锃亮,淬火极寒。
那个闹事的闲汉,不过抬回家几日,便病亡了。
村民们有报过官,最后却不了了之,曲夫人听得不寒而栗,她担心宋娘子的安危,托郭家找了关系去问,很久后才知道,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叫施少连,九娘子……可能是他没有血亲的一个妹妹……
曲池从江都回来的时候,得知此事,整个人都顿住,默默坐了好几日。
曲夫人隐瞒了施少连和甜酿的关系,只说九娘子离开小庵村,她曾经的那个人来寻过她,但不知两人此后如何。
三个月后,从浮梁县的一家当铺里,流出了三件首饰,那是她身上最后一点从施家带出的东西,查了许久,原来是一个茶商,路经吴江时,在水边捡到的一个小香囊,一路带着,本想送给自己妻子,因家里缺少银钱,送到当铺换银子。
应当是她不慎遗落在水边的。
自此,他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过她的踪迹。
他似乎彻底失去了她。
痛吗?
他开始恨起来。
第86章
松江府。
乌蓬小船。
舟头站着位妇人,灰青麻布衣裙,头巾包头,只是脸色黄暗,唇色淡乌,不甚起眼,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出众,也被稍长鬓发挡得严严实实,妇人带着一双弟妹,弟弟约莫十三四岁,浓眉大眼,长手长脚,正守着个小炉熬汤,一个小妹妹才七八岁,抱着一只小黄犬坐在船舱内,闻见锅里飘香,探出个头来:“二哥哥,我饿了。”
甜酿和小玉已乔装出行好一阵,甜酿脸上涂抹黄粉,两腮点了些雀子,唇色染黑,又用布巾缠裹胸脯和腰肢,将身段掩盖住,套上粗衣布裙,做乡下妇人装扮,小玉也依着甜酿的法子,改了装束,压低嗓音,做男儿装扮。
做这副打扮,一是便于出行,二也是躲避追查。
在小庵村过完正月十五,甜酿见曲夫人迟迟不归明辉庄,索性带着小玉和小云,收拾了屋内一些东西,随身带走一部分,另些都当卖出去,处置妥当,再去郭家同曲夫人告别,她早已决定离开小庵村,往外走一走。
她想日子过得更好些,不是靠一点小心思,没日没夜的绣活、旁人善心馈赠来度日,这太过岌岌可危,小庵村太小,邻里关系太固化,一个醉汉和满村的风言风语,就能把她困住闭门不出,束手束脚。
明辉庄固然比如世外桃源,但她捱不住那样的日子,也不尽认同曲夫人的话。
原本是想找个热闹的地方过日子,她记得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一爿烟花之地,商贾频繁,三教九流聚集,真有不少妇人自食其力而活,藏身闹市,想必也不会太显眼,还有小玉和小云帮着,可以一起做点营生,比如小买卖、开店设铺诸类,日子也能热闹些。
她身上攒了三十两银子,还有几件从施家带出的首饰,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日子,至于具体去哪儿,做什么,听说太湖沿岸居民稠密,有几个市镇出产一种叫云绡的织物,织出的云绡薄如蝉翼,是这片地方独有的,每逢市集,都有四方商贾来收布匹,蜂攒蚁集,尤为热闹,借着太湖水利便利,江南钱塘、湖州、宜兴一带的商人都驾船过来购绡,那一片水陆都极为热闹。
小云和小玉都是依船借水的湖民,对湖更亲近些,听罢也大有兴趣,水里有鱼虾螺莲,就算营生不顺,靠着姐妹两人的水性和一幅舢板,也能养活自己,几人商量下来,趁着天气和暖,起了游兴,一起乘船往太湖边去。
下了船,真没料想小玉捧的那包袱不知何时被人划开了一道口子,主仆几人轮番伸手一摸,包袱里的细软,那几件施家带出来的首饰,还有放在一起的好些银子,都丢了。
小玉哭丧着脸看着甜酿,甜酿也是在包袱内翻了又翻,沮丧至极,满心烦乱,长长吐了口气:“可能是上船的时候挤来挤去,不防被人窃了去……也不怪你,是我大意……”
她闷闷不乐,尤自我安慰:“万幸还有几两碎银子在我身上,能捱些日子。”
这算是出门不利,险要流落街头。
主仆几人在水边揪着包袱站了半晌,还未迈步,又被人盯上了。
来搭讪的是个水边摇着小船的妇人,四旬开外,眉目和善,一双眼笑眯眯瞅着人,看着就是个宽厚朴实的大婶儿。
这妇人见这主仆三人手上拎着包袱,瞧着是初来乍到,在水边站了半晌,殷勤相问,听说要往城内去:“前头有不少路要走,娘子们要雇驴,还不如坐船,又不走路,又能沿途看风景,这水路通着城湖,哪里都能去,比驴车还方便些。”
甜酿见她面目和善,也怕路上人多冲撞,再生出些枝节来,又听妇人开价极低,给了十个铜板,比雇驴还划算些,一时未多想,带着小玉和小云上了船,坐船往内河去。
舟子不大,船舱挂着暖帘,内里还有炉火,算是暖和。那妇人一边摇橹,一边打量三人,热情问几人年岁姓名,乡籍家址甚等等,小玉垮着脸,埋头不言语,甜酿还惦记着银子被偷的事,心头发闷,不咸不淡应了两声,那妇人见她敷衍,目光在她身上又扫了扫,道:“船舱有茶炉,都是洁净茶水,娘子喝茶。”
甜酿见这舟子不紧不慢划着,沿路都是些行人寥寥的乡道,水道上也鲜见行舟,茶也不喝,秀眉微皱,先问妇人:“内城还没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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