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章庭和张远岫数日前就到东安了,他们毕竟是办事大员,都住在官邸,兼之途中又去了趟上溪,还未曾拜会过谢容与。
帖子是早上发出去的,张远岫不到正午就回了帖,称是午后会准时到。
青唯在上溪与谢容与重逢,就把自己当初是如何逃离左骁卫追捕,又是如何离开京师告诉了他。谢容与自然知道是张远岫救的青唯,以至于青唯后来能平安离开京师,也多亏张二公子筹谋。年初张远岫到中州办案,还曾与青唯见过一面,青唯能到陵川,也多得他帮忙。可惜彼时青唯辞别匆匆,待张远岫隔日寻去驿舍,早已人去楼空。
今日张远岫要来,青唯称是愿当面谢过张二公子的相助之恩,谢容与自然应下。
午时刚过,祁铭就来通禀:“虞侯,张大人到了。”
书斋外夏光正好,张远岫穿着一身青衫,眉眼清雅如温玉,正被玄鹰卫引了过来,到了近前,他先跟谢容与见礼:“昭王殿下。”
随后目光移向一旁穿着青裳的女子,似乎有些意外:“温姑娘?”
青唯道:“年初在中州,我走得太急了,没来得及与张二公子道谢,张二公子勿怪。”
张远岫淡淡含笑:“举手之劳罢了,温姑娘何必放在心上。”
随后与谢容与道,“听说殿下传下官过来,是有画要鉴?”
谢容与颔首,把张远岫引入书斋,将上午搜到的画作展开,“这些画是本王从一名故人的旧舍里寻来的。此人眼下失踪了,本王想寻他的踪迹,不知张二公子能否从画上看出端倪?”
张远岫目光落在画上:“殿下稍候。”
说起来,谢容与和张远岫颇有渊源。
他们的父亲同是沧浪江投河的士人。张遇初早谢桢几年考中进士,谢桢入仕时,文章还备受张遇初推崇,说谢家公子笔墨风流旷达,深藏济世胸怀。是故后来沧浪水洗白襟,朝廷最可惜的也是这二人。
投江之后,年仅五岁的谢容与被接进宫,而当初执掌翰林的老太傅则收养了张正清、张远岫两兄弟。
昭化帝教养严苛,谢容与虽为王,直至十六岁考中进士,几无闲暇,除了赵疏几乎不与人深交,是以他与张远岫的交情很淡,只在宫宴上说过几回话罢了。老太傅则是把希望都倾注在张正清身上,对待张远岫开明许多。尤其洗襟台坍塌之后,张正清丧生洗襟台下,老太傅心灰意冷,醉心于书画,他本来就是画艺大师,对张远岫更是把一身技艺倾囊相授,正因为此,谢容与今日鉴画,才会请来张二公子。
张远岫一一看过看作,请教谢容与,“殿下可知道这些画作的收藏顺序?”
“无名氏的画作他一直有,另外四副漱石的画作,是他失踪前忽然买下的。”
“这就有些奇怪了。”张远岫的看法与谢容与一般无二,“无名氏的画作是仿画,技法平平,可见殿下的这位故友不是惜画人。至于这位漱石,画艺稀松寻常,晕染写意倒是出众,不过画得比他好的还有许多,无论如何不至于买下四副。照在下看——”
张远岫深思片刻,得出与谢容与一样的结论,“画作或许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换言之,岑雪明最后买画不是为画,而是冲着漱石这个人去的。
张远岫拿起漱石的画又看片刻,忽地道:“不知殿下可听说过东斋先生?”
“前朝隐居山野的吕东斋?”谢容与问。
“正是。”张远岫道,“东斋先生的画便是轻技艺,重写意,最初很不受时人认可,称他作画只注重光影与意境,却连基本的笔法都掌握不透。一直到‘四景图’问世,东斋先生才被人推崇,成为一代名家。”
这时,青唯轻声问:“四景图是什么?”
谢容与温声道:“东斋先生的名作,简言之一副可以变幻出四幅景的画。”
青唯一愣,什么样的画竟然可以变幻?
她还欲问,但谢容与和张远岫正议正事,她不便多打扰,接着往下听。
张远岫看了他二人一眼,收回目光,“如果下官所观不错,这位唤作漱石的画师,仿的就是东斋先生的技法。走笔之姿,墨色晕染,都很像。”
谢容与顿了顿,“确定?”
张远岫合袖向他一揖,“下官受教于太傅恩师,于鉴画上多少还是有些把握的。”
吕东斋的画传世不多,最出名的四景图多年前现世过一回,后又遗失。时年有画师愿效仿他的画风,但最后的画作被人嘲弄东施效颦,彼时就有大画师称,“效东斋之风,若非本人教习,非得其画苦练十年不可初成”,便是说,想要学吕东斋的画风,如果不是本人来教,手上一定要有他的真迹,照着真迹苦练十年,这样才能初窥门道。
张远岫这话倒是指明一条线索。
漱石的画技平平,浓淡晕染上却出众,不正是当年吕东斋初窥门道的样子,看来这个漱石不简单,手上非有吕东斋的真迹不可。
而今岑雪明杳无踪迹,想要寻他,只能先从漱石入手。
既知道漱石仿的是吕东斋,而吕东斋的画风极其少见,余后只需再去顺安阁,打听有否类似的画即可。
-
谢容与鉴画是为了查案,张远岫知道,他十分得体,大凡关于案子,半句也不多问,专心看画,点到为止。
谢容与到底是请张远岫来帮忙的,鉴完画,亲自送他出去。
时候尚早,暑气刚退,回廊清风缭绕,到了前庄,谢容与顿住步子,看跟在身旁的青唯一眼,说道:“听小野说,当初在上京,若非得张二公子相救,只怕凶多吉少,谢某还未亲自与公子谢过。”
张远岫听得“小野”这个称呼,也看青唯一眼,淡淡道:“殿下客气了。”
第133章
张远岫道:“实不相瞒,下官与薛工匠相识已久,去年薛工匠上京,正是由下官安排。当年洗襟台坍塌,何氏偷梁换柱,逍遥法外,若不挖出罪魁,洗襟台难以重建,在下相助温姑娘,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反倒是殿下辛劳。”
谢容与道:“本王分内,谈不上辛劳。”
两人正说着话,祁铭疾步过来拜道:“殿下,小章大人与曲校尉在庄外起了争执,还请殿下过去看看。”
谢容与眉心稍稍一蹙,“他们怎么过来了?”
“听说是上午在留章街遇上了,章大人让曲校尉去衙门,曲校尉不肯,转头就来了归宁庄,章大人是跟过来的,庄子上的尹四姑娘似乎跟曲校尉一路。”
他说的是那位因身子不好,僻居在归宁庄一隅的尹家四姑娘尹婉。
归宁庄到底是尹家人的庄子,玄鹰司只是暂住于此,章庭与曲茂争执倒也罢了,把尹婉卷进来,谢容与只能出去看看。
青唯顿住步子,“张二公子,我不方便见外人,今日便送你到这。”
张远岫温声道:“温姑娘留步。”
-
“小章大人处理完上溪事宜,打算给官家交劄子,上溪暴乱当日,衙门只有曲校尉这一个校尉在,小章大人让他附一份呈文,曲校尉推三阻四,这么些日子过去,恐怕连笔都没提起过。昨晚曲校尉到临水河,在何畔听了一宿的戏,小章大人今早听闻,震怒不已,直接带上衙差去河边堵人。两拨人是在留章街撞上的,曲校尉身边当时跟着尹四姑娘,曲校尉称是要送尹四姑娘回庄,根本不跟小章大人回衙门,眼下二人在庄外正吵得厉害。”
祁铭一面跟着谢容与往庄外走,一面说道。
谢容与听了这话,目中掠过一丝冷肃,章兰若几日前就从上溪回来了,劄子怎么到现在都没交上去。
但他没说什么,到了庄外,果见得章庭与曲茂相争不休,尹婉手上抱着字画,瑟瑟缩缩地躲在曲茂身后,似乎被吓得不轻。
老远见谢容与和张远岫过来,章庭先一步收了声,与两人见过礼,强忍下怒气,问张远岫:“忘尘今日怎么到归宁庄来了?”
张远岫没提鉴画的事,只道:“到东安数日,还未拜会过昭王殿下,今日得闲,特地前来。”
章庭听他这么说,再次跟谢容与一揖,“下官到东安后事务繁杂,早就想到庄上来拜见殿下,无奈一推再推,殿下莫要怪罪。”
这话出,谢容与还没应声,曲茂就阴阳怪气道:“哦,没见到人时不见你殷勤,眼下杵到小昭王跟前了,你倒‘万望莫怪’起来了。你到东安这么久了,拜会个王爷推三阻四,为了给你曲爷爷添堵,你倒是煞费苦心。怎么着?陵川的衙差眼下都听你章兰若使唤了?想把你曲爷爷带回衙门,告诉你,没门儿!你曲爷爷是军衙的人,跟州府衙署八竿子打不着,那劳什子的呈文合该你自己写,想劳动你曲爷爷动笔杆子,做梦去吧!”
“曲停岚!”章庭虽然孤傲,惯来不喜与人相争,何况眼下小昭王与忘尘就在跟前,奈何遇上曲茂,他实在忍不住,他二人可说是从小吵到大的,“你少这混淆视听,上溪暴乱当日,只有你一个校尉在衙门,莫要说一份附在劄子后的呈文,整个奏表都该由你来写!本官待你已是客气,你再这么推三阻四,莫要怪本官呈报朝廷你玩忽职守,革了你这巡检司校尉的职!”
曲茂讶异失笑:“怎么着?拿革职来威胁你曲爷爷了?我多在乎这校尉似的。告诉你,你曲爷爷当官早就当得不耐烦了,趁早革了这官职,我继续做我的纨绔公子,还落得耳根清净!”
他二人又吵起来,谢容与的目光落在尹婉身上,“尹四姑娘怎会在此?”
尹婉本就怯生,谢容与又是王爷,乍然被他问话,她双肩一颤,支吾了半晌才道:“民女……民女早上去留章街,在那里遇到了曲公子,公子让民女引路,问哪里有好的字画卖。”
谢容与的目光扫过她怀里抱着的画轴,一旁的祁铭立刻会意,跟尹婉讨来,将画一一展开给谢容与看,是寻常的山水画,画技娴熟但并不出众。
谢容与示意祁铭把画还给尹婉,“这画谁的?”
“回、回王爷……是民女的二哥的。”尹婉怯声道,她似乎知道在王爷面前应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解释,“民女的二哥是秀才,自小喜欢书画,常常……私下画了画,拿去留章街寄卖,他不敢让父亲母亲知道,所以但凡有画卖不出去,都是让民女帮忙取回,今早民女去留章街,就是帮二哥取画的。”
写字作画虽风雅,于大多数人家却是是念书之外的享乐。尹家富庶,钱财攒够了,希望族中子弟入仕,自然要防着他们耽于山水字画,误了正业。尹家二少爷背着家里人,偷偷寄卖画作,这一点不稀奇。
跟在曲茂身边的巡卫道:“禀殿下,侯爷大寿将近,曲校尉想买副字画孝敬侯爷,今早在留章街撞上尹姑娘,想着她是当地人,便请她指路,随后便遇上了小章大人。”
谢容与听了这话,面上没什么情绪,吩咐人将尹婉送回庄上,尔后问章庭:“章侍郎要的呈文,可有什么规制?”
章庭不跟曲茂吵了,回谢容与的话,“没什么规制,只需把上溪当日暴乱的情形叙述阐明即可,权当一份证词。”他又解释,“下官知道呈文非是必要,只是递交御前的劄子关系到上溪后续官职的任免、人事的去留,不能有丝毫马虎,所以下官想做得尽善尽美。”
谢容与颔首,他细致谨慎,这是好事。
谢容与于是道:“祁铭,你去唤章禄之,让他跟停岚一起去衙署,上溪暴乱当日,他也在衙门。”
曲茂抹不开脸,吵了这么久,还是要去衙门,他不是败阵了么,但他知道谢容与在帮自己,不好逆着他,“章禄之一个粗人,跟我合在一起,三天凑不出一个字来。”
张远岫道:“既有玄鹰司和曲校尉相互佐证,口诉事由即可,呈文可由衙门的录事来写,余后二位只需署名即可。”
曲茂看张远岫一眼,“果真?”
张远岫温声道:“兰若也是想把差事办好,章程如此,还望五公子多体谅,到时呈文写好,五公子若不放心,忘尘可帮忙再过一遍。”
张远岫这话说完,曲茂心里头的憋闷散了大半,他还不忘讥讽章庭,“但凡你有忘尘公子一半知礼,那呈文你曲爷爷早八百年写好了。”
章庭根本懒得理他,与谢容与辞行,掉头就走,曲茂等来章禄之,也一并打马而去,张远岫看着他们的背影,与谢容与道,“殿下,那下官也告辞了,殿下来日若需鉴画,着人知会忘尘一声即可,不必再递帖子。”
谢容与颔首:“有劳张二公子。”
-
白泉早命家仆驱着马车等在街口,见张远岫过来,撩了车帘将他请入车室,奉上清茶。
暮色四合,马车在阔街上不疾不徐地行了一段,绕进一处僻静巷子。
白泉这才开口问:“公子在庄上见到温姑娘了?”
张远岫听了这话,先没答,他撩开车帘朝外看去,霞色被巷边高墙遮去大半,他极薄的眼睑几乎不胜暮光,眼底雾气缭绕。
许久,他才“嗯”一声,“见到了。”
白泉是自小跟在张远岫身边的书童,仆随主,说起话来也温煦如风,“见到了便好,确定温姑娘跟着小昭王,公子也不必为寻她而费心。”
青唯是张远岫亲自送离京城的。
及至今年开春,张远岫任御史一职,赴中州办案,青唯也刚好漂泊至中州。她数月流浪,途中想明白徐述白之死有异,想改道去陵川查一查徐途,无奈彼时朝廷拟定重建洗襟台,出入陵川查得极严。
青唯想到离开上京时,张远岫曾交给她一份名录,皆是她可求助之人,上头就有中州衙署一名办事大员。
青唯依着张远岫教她的法子,给办事大员留了信,没成想当晚来见她的不是办事大员,张远岫竟亲自来了。
阔别三月,冬去春来,张远岫也没想到会这样与她再见。
她看上去很不好,奔波辗转路途辛劳,以至于早该养好的伤迟迟不曾痊愈,张远岫于是想,似乎他每回见到她,她总这样狼狈,易碎而坚定,仓惶又匆匆。但她丝毫没提及自己的伤势,只请他帮忙,助她去陵川。
张远岫道:“举手之劳罢了,温姑娘暂候两日,待在下为姑娘备好文牒,派马车亲自送姑娘一程。姑娘可还有别的所需?”
青唯想了许久,只说:“我想在客舍好好睡一夜。”
奔波千里枕戈待旦,她已许久不曾好生歇过,遑论夜里入梦,梦中总是不断地回到江府,惊醒时分发现自己已流落荒郊,不得不睁眼天明。
青唯说这话的语气分明很平淡。
可张远岫竟听明白了其中寂寥,心间不知怎么生出一丝空茫,颔首道:“好,在下为姑娘安排。”
上一篇:夫人跟老爷的小妾跑了
下一篇:极品婆婆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