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元德殿其实离赵疏的会宁殿并不远,刚过甬道,芷薇就和曹昆德与墩子撞了个正着。近来赵疏怜曹昆德年纪大了,一到黄昏便打发他去歇着,曹昆德这是要往东舍那边去,见了芷薇,墩子先行招呼:“芷薇姑姑。”
芷薇福了福身:“曹公公。”
曹昆德含笑道:“芷薇姑姑这么晚还走动呢。”
“宫里粗心眼的婢子把安神香片泡水里了,娘娘近来身子重,香断了怕是睡不安稳,我只好去内库再去些。”
曹昆德听后携着墩子往道旁让了让,“且赶紧的,这宫里眼下什么事不紧着娘娘,辛苦芷薇姑姑了。”
芷薇回说一句分内之事,再与他一欠身,立刻去往甬道外了。
待芷薇走远,曹昆德慢慢儿往前走,嗓子唱戏似地换了腔,不再是和善的了,变得又细又沉,“元德殿里的人,都是精挑细选过去伺候的,皇后身怀六甲,肚子里的那个就是国祚命脉,跟前儿伺候的要这么不仔细,早该领罚了,岂能在元德殿伺候?”
后宫的人也分三六九等,嘉宁帝继位这几年忙于政务,后宫虽和睦却冷清,并不是个百花竟艳的场所,唯一一枝独秀,就是章元嘉的元德殿了,是故在元德殿里伺候的人,自然要高人一等,那是个后宫侍婢都争着抢着去的地儿,岂能犯把香片泡在水里的过错?
墩子道:“章大人被‘赐休沐’,前朝人心惶惶,后宫怎么都有所觉察,这位芷薇姑姑是打小就跟在皇后娘娘身边的,说到底,算是章家人。”
“可不是么,传信儿呢,章鹤书手伸得长,深宫里也有他的救命稻草。”
“照公公看,章大人过得去眼前这一关么?”
“难说。”曹昆德手腕搭着拂尘,“陵川齐文柏参他的一本奏疏雷声大,雨点小,没有实证,很难拿他怎么样,且他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保命符,曲不惟都这样了,还是不肯招出他,官家要顾忌士人民心,迟迟不愿拿翰林开刀,更别提当朝皇后还是这姓章的女儿……不过,话说回来,凭他章鹤书身上的保命锁再多,小昭王盯着他呢,小昭王和玄鹰司,那就是一张催命符,你看看这一年来被小昭王咬住的人,有几个有善终的?总有法子查出他。”曹昆德说着,脸上露出一个笑,带着隐隐的得逞与张狂,“这样才好,谁都不要有善终,这样才对得起……”
话未说完,天际传来一声鹰啼。
曹昆德脸色一变,蓦地抬头望去,高空飞来一只白隼,正在他们头顶附近盘旋。
曹昆德的隼是养在三重宫门外的,但是隼这种烈禽,太有灵性,天生不喜紫霄城这样波云诡谲的地方,是故他在宫外秘密置了间不起眼的院落,专门用来饲隼。知道这间院落的人很少,都是常常会带消息给他的。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隼通常都在夜深时分传信,眼下正是日暮,谁会在这个时候唤隼?
曹昆德看了墩子一眼,墩子点了点头,立刻提着灯去宫门外接人了。
曹昆德等闲不能出宫,与宫外人相见,只能相约在三重宫门外的东舍,小角门那里也要经过事先打点。不过他到底是大珰,遇到这样的突发状况,也是有应对的,墩子手中有朝中几名大员的牌符,到了角门,露出来给禁卫一看,称是衙署那边有大人值宿,家里打发送东西来,就把人带进来了。
曹昆德回到东舍,坐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像携着秋风。门一开,墩子提灯在门口唤:“公公。”而他身旁的女子罩着一身黑袍,正立在秋风之中。
有一瞬间,曹昆德有点恍惚,依稀间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年轻的姑娘刚上京,一身飒然,带着劫狱后的血气,单膝跪在他身前,喊他:“义父。”
也就年余时日,世事斗转星移,一切都不一样了。
曹昆德却没表露出太多意外,他愣了愣,神情近乎是惊喜的,“怎么到京中来了?快来,让义父仔细瞧瞧!”
青唯没动。
她和曹昆德不一样,在外多年,迫于形势时而不得不伪装,可是能做自己的时候,她必然只是自己,去年在冬雪中遭遇追兵的场景历历在目,左骁卫劈过来的那一刀,把当年曹昆德在废墟中捡到她的救命之恩也斩断了,眼下恩仇相抵,她既不怨他,也不欠他。
“我在中州看到了白隼。”青唯道,“是义父的吗?”
深宫中人,变脸比翻书还快,曹昆德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收起来了,慢条斯理地道:“天上的鸟儿这么多,随便一只就是咱家的,咱家岂不手眼通天了。”
青唯跟他债孽一笔勾销,今日登门,自然不是来叙旧的,她单刀直入,“我一直不明白义父这样一个深宫中人,为何要卷进洗襟台这场是非,从前我只顾着找师父,心思到底没往这上面放,近日我闲下来,倒是有了些眉目。”
曹昆德没说话,安静听她的“眉目”。
“义父也是人,是人就有过往与来历,循着往昔去找,终归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只不过像他们这样的无根之人,人们往往会忽略他们的来历罢了。
“后来我托人查了查,义父不是京中人,早年出生在一户耕读人家,甚至进过学,念过书,后来您被送去一家大户人家做伴读,大户人家一夕败落,把您卖去了劼北。那年间大周离乱,民生多艰,您在劼北待了几年,跟着流民一路流亡到京,一咬牙,进宫做了公公。”
这些来历不难查,宫中的裆库里都有记载,无论是赵疏还是谢容与轻易就能翻看,甚至更详尽的都有。
曹昆德问:“还有呢?”
青唯没说话,还有的她为什么要告诉他?一碰面就露底牌,她就不是温小野了。
曹昆德笑起来,笑声又尖又细,“可真是天地良心,咱家命苦就罢了,这么些老黄历,居然被一个刚长大的小丫头翻了个底掉儿,挖空心思地找线索,跟咱家做了什么缺德事似的,墩子,你说是不是?”他悠悠地道,“温小野,你是咱家的义女,咱们父女一场,你想知道什么,义父定然会告诉你,不如你过来,义父和你细细说。”
青唯仍旧没动,“义父在深宫行事不便,该掀的浪头却一个没少,朝中应该有人与你合谋吧?与你合谋的人是谁?”
“瞧你这聪明劲儿,叫咱家说你什么好呢?”
青唯道:“不过想来义父也不会相告,义父为人虽不怎么有底线,但是利益至上么,事情未完成前,您是不会出卖您的盟友的。”
青唯说着,看了眼天色,夜空已彻底暗下来了,“天晚了,青唯告辞。”
她折身便走,拂来的秋风霎时间灌满了她整个衣袍,墩子被她这一身煞气慑住,意识到她来者不善,后知后觉上前拦阻,屋里头,曹昆德却道:“回来,你拦得住她吗?”
等青唯走远了,曹昆德看着桌上的金丝楠木匣子,定了会儿神,缓缓打开。这匣子里的东西吸多了伤身,太医院的医官说他年已老迈,身子大不如从前,这半年他有意识要戒,今日不知怎么,瘾来了竟压不下。
粉末抖在金碟中,放在小灶中微微烹了,肉眼可见的青烟顺着细竹管一路淌进他的肺腑,百骸在沉沦后焕然一新,曹昆德这才悠悠道:“她是重犯,这么着急进京,京外十八道关卡守着的官兵是吃素的?肯定早发现她了,凭她再聪明都没用。她曝露了踪迹,不敢往江家去,只能进宫找小昭王。这深宫之门哪是这么好进的?好在她知道咱家的隼养在哪里,唤来隼,骗你去宫门接她,才是她的目的。适才一番话,试探咱家只是顺便,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心思早就落在了别处。东舍去昭允殿的那条路,咱家带她走过一趟,原本呢,是想让她信任咱家,莫要轻易投奔他人,没想到她和这小昭王缘分这样深,假夫妻也做成了真夫妻。不过无碍,她的罪名还在呢。去吧,深宫守备森森,有人闯入,巡卫到底该有觉察,去知会一声,就说有贼人闯昭允殿了,请禁卫前去捉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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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容与近几日都在礼部彻查洗襟台登台士子的名牌,这日刚入夜,他与礼部几位大员还未议完事,就见祁铭匆匆过来,在值房门前拜下,“殿下。”
谢容与一见他的神色,便知道事态有异,与几位大员点了点头,离开值房,“怎么?”
祁铭前后看了看,低声回道:“我们安放在吉蒲镇关卡的暗桩似乎发现了少夫人的踪迹,称是少夫人已经到了京中,眼下……似乎闯进宫里来了。事态紧急,小的把这暗桩带了过来,眼下他就在衙署外等着。”
说话间,谢容与步子加快,很快来到衙署门口,暗桩见了他,立刻禀道:“殿下,昨晚吉蒲镇关卡,有一中州商人过道,他们一行人中有一女子很像王妃,小的原本有意放过,没想到守在关卡的校尉大人也起了疑,连夜跟随进城。小的一路跟着王妃,王妃消失在宫门附近,似乎到宫里来了。”
第180章
谢容与听了这话,眉间微微一拧,唤了声:“祁铭。”立刻往昭允殿去。
青唯一个宫外人,避来宫中,赌的就是他或者长公主在昭允殿。皇后近来身子重,长公主协理六宫事物,及至入夜都在禁中,昭允殿今夜无主,一旦曹昆德引来禁卫搜宫,青唯就避无可避了。
六部衙署离昭允殿甚远,乘辇而往,再快都要半个时辰,谢容与步履如飞,等赶到昭允殿,禁卫们已从宫院里出来了。禁卫长见了他,立刻上前拜道:“殿下。”
谢容与寒着一张脸,“怎么回事?”
“回殿下,末将接到消息,说是昭允殿附近似乎有贼人闯入,为了确保宫人安危,不得不进宫搜查。”禁卫长说着,退后一步,又行了个大礼,“事出紧急,末将来不及禀知殿下与长公主,事后定会到官家跟前领罚,末将职责所在,还望殿下谅解。”
谢容与见这禁卫长一脸愧色,猜到他大概扑了个空,仍是问:“找到人了吗?”
“不曾,可能是贼人狡猾,末将等正待去别处搜寻。”
祁铭道:“六宫戒备森严,贼人岂能轻易闯入?殿前司接到消息,怎么都该先核查才是,万一有人捕风捉影,白白惹得六宫人心惶惶,今日惊动殿下,他日还要惊动官家与皇后娘娘么?”
祁铭出身殿前司,与眼前这位禁卫长十分相熟,他为人和善,很少这样厉声说话,禁卫长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昭王殿下的不悦,再次诚恳赔罪,称是回去后必定会仔细核查消息来源,带着人退下了。
禁卫们一走,祁铭道:“属下这就带人去找少夫人。”
谢容与却道:“不必,她已经离开了。”只这么一会儿,他就想明白了青唯此举的用意,吩咐道,“派人去殿前司,把今夜递消息的人揪出来。”
青唯在宫外暴露了踪迹,躲来宫中是为避开追捕她的侍卫,她素来胆大心细,如果不确定他在昭允殿,她一个重犯,怎么可能在宫中久留呢,她一定用了什么法子,得知今夜昭允殿无主,早在禁卫赶来搜宫前就走人了。
再者,武德司说白了,就是个看门的衙门,紫霄城门、上京四方城门、乃至于京郊附近各处关卡禁障都由他们守,眼下集中兵力搜捕重犯,难道差事不办了?青唯躲上这么一时,武德司搜不到人,自然撤去了。
谢容与出了宫,径自上了马车,似想起什么,撩起车帘吩咐祁铭:“找几个你在殿前司的故旧,让他们以‘误传消息’为由,给武德司使点绊子。”
马车往江府而去,谢容与手中握着竹扇,闭上眼,在车室中深思。
江逐年年初从翰林迁任礼部员外郎,一开春便去庆明、宁州等地开办学府了,只是,即便江逐年不在,小野也应该猜到他在江家等她。她孤身一人,在京中无处可去,只要武德司的人马撤了,她应该会去江府。
马车很快在府门口停驻,德荣等人听到动静,迎来府外,见是谢容与,都愣住了,“公子今夜怎么这么早,小的还说去宫门口接……”
话未说完,谢容与“嗯”一声,疾步掠过他,匆匆往东院去了。
德荣见他这副形容,本要跟去,倏忽间意识到什么,蓦地顿住步子,把跟来的朝天,留芳等人一并拦下了。
东院静悄悄的,正房里连灯都没点,谢容与觉得青唯应该在的,推开正房的门,轻声唤了句,“小野。”
房中无人应他。
月色清凉极了,双目适应了夜色,能辨清屋中所有事物的轮廓,屋中的确无人。谢容与正待去邻院找,正这时,后窗处传来一声响动,谢容与怔了怔,大步过去,把窗牖拉开,秋风灌窗而入,正在翻窗的女子顷刻间与他撞了个正着,她穿着一身黑袍,茂密的青丝束成马尾,在夜风中汹涌成涛,可能没料到他这么快开窗,目色居然有点茫然。
谢容与一下笑了,“门都不会走了么,怎么翻窗?”
镂花窗扉像是古画的画框,框住一个清逸俊朗的公子,公子一别数日,这一笑,比月色还温柔,青唯愣了一下,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青唯其实一刻前就回来了,曹昆德卖过她一次,她吃一堑长一智,怎么可能被卖第二次?离开东舍,她并没有走远,长公主和小昭王只要有一个在昭允殿,墩子必然不会通风报信,因为哪怕引来禁卫,颇于昭王之威,也不敢搜宫,反之,墩子如果报信,则说明昭允殿今夜无主。青唯在宫墙后等了一会儿,墩子果然急匆匆出来了,青唯当机立断,立刻离开紫霄城。
是时宫外的武德卫也撤了大半了,青唯回到江府,却没有走正门,一来担心武德卫掉头回来,二来,可能是近乡情怯吧,哪有她这样,官人才到京半月,就追着上京的娘子呢。她打了后院井水,洗干净脸上的易容,刚在后窗下猫下身,就听到院中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喊小野。
她应该应一声的,应该像他说的走正门的,可能是情怯心急,下意识就翻了窗,眼下与他对面撞上,青唯怔了许久,喊了一声:“官人。”
上回在脂溪矿山匆匆一别,她最后也是喊了这么一声。
这两个字被秋风送入耳,落在谢容与的心里,就像有什么神力一般,她每喊一次,就搅得他心神纷乱。
谢容与没有回答,勾手揽过她的腰身,俯脸而下。
像一点秋凉落在尘封已久的佳酿,坛口红绸轻起,散发出的酒香裹着秋凉荡进周遭,变作醉人心神的琼浆。琼浆里透着非常柔和的蜜意,浆液的浓度却不低,随着他在她唇齿间分花拂柳,这酒却越吃越烈,烈到即便她坐在窗栏上,也要勾手环住他才能保持平衡,烈到往来呼啸的风声她都快听不见,只听见彼此间愈来愈粗重的呼吸。
终于,谢容与稍稍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喘着气的声音略带笑意,“今夜娘子身上方便么?”
然而还不待她答,他便将她托着抱起,往屋中走去。他都知道的,她敢这么撞上门来找他,必然算过日子。屋中黑漆漆的,秋风把一切事物的轮廓都吹得模糊,青唯伏在谢容与的肩头,轻声道:“可是我还没沐浴……”
谢容与把她放在榻上,俯下身来,双唇落在她的额稍,然后移向眼睑,“我也没有,待会儿一起……”
风声往来呼啸,整间寝屋都像沉入了湖底,周遭清波荡漾。
青唯一忽儿觉得自己是将在黎明盛开的野蔷薇,在暗夜里剥落残瓣,绽开新苞,一忽儿又觉得自己变回了辰阳山间小鸟儿,天上阴云密布,一场雷劫降至,滂沱的雨水将她淋得狼狈,以至于它不得不褪去外衫,等到雷劫过后化鸾时长出新的彩翼。
而他的吻,就像有魔力一般,每每落下,都能让天劫到来前的惊悸减少一分。
她勾手攀住他的肩头。
她说过她不怕疼,刀斧加身未必能令她皱一下眉。但是这一次是不一样的,仿佛是青鸟在等到天庭宣判的结果,仿佛野蔷薇即将迎来二十年来最刺眼的日光,好像去年她坐在这里,同一个地方,等着一双持着玉如意的手来掀起自己的盖头。
一个又湿又热的吻落在她的耳廓,伴着他的呓语:“小野……”
紧接着天劫就来了。
疼是一定的,严阵以待让她紧张得无以复加,脑中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好像置身于冬日的茫茫雪原上。
谢容与发现她在颤抖,一时间竟不忍动,轻声唤:“娘子。”
许久,青唯才模糊地“嗯”了一声,她收拾起散落的神魂,睁开眼,眼神渐渐聚焦,她勾着他的脖子把他压低,在他唇角一吻,谢容与叹息一声。
叹息落下,丈尺床幔也落起春雨,雨水滂沱,掀起澎湃的浪像涨了潮,潮水几无边际,漫过整个秋夜,漫过她千里奔赴而来的上京城。
第181章
青唯也说不清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她累极了,连沐浴都是谢容与帮她的。水中一番痴缠,捞起来时精疲力尽,恍惚间,她记得谢容与拿被衾将她裹了,小心放在了坐塌上,唤留芳和驻云进屋收拾床榻。
青唯其实很容易惊醒,尤其房中有人走动,或许是驻云和留芳的动作很轻,又或许是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疲惫,仿佛一只河鱼误入江海,海水涨了潮,澎湃的浪头一阵一阵拍过,浑身上下被下了软骨散,很快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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