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章庭笑道:“这就好,当年洗襟台坍塌,虞侯受伤不轻,听闻至今还留有旧疾,我是担心旧疾犯了。”
他看着江辞舟,忽道:“荣华长公主近日要回京了,虞侯听说了么?”
荣华长公主正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当朝小昭王的母亲。
说起来,江家跟天家走得这么近,并不因为他们和太后是远亲,江逐年与小昭王之父同年科考,驸马爷投沧浪江前,与江逐年相交莫逆。
“长公主近年每逢入夏都去大慈恩寺清修,秋来天寒,是该回京了。”江辞舟道。
章庭道:“是,只是长公主今年回来得比以往几年早了些,我还道是出了什么事,想问问虞侯知是不知。”
江辞舟还没答,那头潜火队彻底将火扑灭,卫队长过来回禀:“小章大人,火已灭干净了,那酒舍烧得不成样子,需要拆除,可能动静会有点大。”
章庭听了这话,垂目深思,过了会儿,他抬眼重新看向江辞舟,狭长双目里泛出歉意,“其实把虞侯留下,章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当年修筑洗襟台,虞侯跟着温筑匠与小昭王,应该学了不少东西。”他在黑夜里望了折枝居一眼,“这酒舍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眼下要被拆除,就怕压着周围房屋,我是个学文断案的,在这事上没经验,且回到大理寺,恐怕还要通宵写奏帖,是以想拜托虞侯在这里盯着,以防酒舍拆除时伤着人了。”
这话出,江辞舟还未说什么,一旁祁铭与德荣同时皱了眉。
祁铭只觉这事无论如何都该回绝,正欲开口,江辞舟却笑了笑,“好。”
章庭于是也一笑:“那这里就交给虞侯,章某先告辞了。”
子时过半,今夜流水巷生了案子,连平时最热闹东来顺附近都安静下来,暗夜中,只闻一声声清晰的砖瓦掉落声,间或伴着潜火兵之间的交涉:“在那根梁上栓绳子,对,避开后面的柱子。”
朝天看到章庭的马车远去,立刻道:“公子,您在这里歇一会儿,属下过去盯着就行。”
江辞舟却摇了摇头,转过身,往胡同里走去。
青唯今夜跟江辞舟“赌气”,一直立在巷口不愿上马车,眼下见江辞舟留下,还当他是想做戏做全套,直到他一言不发地路过她身边,才惊觉他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似乎……与平时的他有些不一样。
青唯愣了愣,不由跟了几步,朝胡同深处望去。
夜太暗了,人撤了大半,照亮的自然也撤了,整个胡同都浸在漆黑里,可折枝居那头却很亮——潜火队要拆除酒舍,四周都点起了火把。
这一团光亮在黑夜里突兀得像个梦境。
江辞舟到了折枝居跟前,看到眼前眼前两层高的,烧得残破不全的楼架子,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其实拆除屋舍,这些潜火兵很有经验,并不需要有人从旁盯着。
但是江辞舟的目光似乎被吸附在了酒馆上,忍不住走得更近。
朝天与德荣对视一眼,心道不好,招来祁铭,想要一起架走他,说道:“公子,别看了,我们回吧,这里不是——”
正是这时,只见一名潜火兵将绳索牢牢绑在梁柱上,打喊着:“让开,都让开——”随即从酒舍里跑出来,与其他几名小兵一起拽住绳索的另一头说:“跟着我,一起使劲儿!”
楼馆快要坍塌,砖石瓦砾纷纷掉落,周遭地面震颤,一股久违的尘烟伴着嗡鸣声铺面袭来,潜火队的卫队长撤到江辞舟跟前,急声道:“虞侯,快往后撤,酒舍要拆了!”
——要拆了。
江辞舟听到这三个字,脑中“轰”一下就乱了。
灼燃的火光与尘埃交织,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场滂沱的雨中。
雨太大了,晨起几乎看不到太阳,有人撑着伞来到他身边,急问:
“拆吗?”
“找不到温阡了,快拿个主意,拆吗?”
“定的是今日,不能不拆,拆吧!”
江辞舟怔怔地注视着前方,抬起手,忍不住喊:
“别拆……”
但这里不是柏杨山,也并非五年前,这里没有洗襟台,这里有的,不过是一个被烧空了的酒馆架子,本来就该拆毁的。
酒馆轰然一声在眼前坍塌。
朝天与祁铭架着江辞舟疾步后撤。
可江辞舟的眼里,却似乎只剩了那一团火色与弥散的飞灰。
青唯立在胡同口,怔怔的看着江辞舟被祁铭二人强行拽出酒舍的光亮处,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失焦,伏倒在地,捂住胸口一下一下大口地喘着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知道他在洗襟台下受过伤,也知道他有旧疾,但她不知道,他的旧疾原来是这样的。
德荣很快从马车里取了氅衣回来,披在江辞舟身上,见青唯还立在巷口,看了祁铭一眼。
祁铭颔首,来到青唯跟前:“少夫人,虞侯的旧疾犯了,要进宫一趟,卑职送您回府。”
青唯的目光还在江辞舟身上,“为何要进宫?”
祁铭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当年虞侯在洗襟台下受伤,正是被送进宫医治的,眼下见屋舍坍塌,疾症又犯了,要进宫寻治病的老医官。”
德荣将江辞舟扶到朝天背上,朝天将他驮起,快步走向马车。
路过她的身边,他似乎闭上了眼,修长的手指低垂在身侧,整个人没声息似的,没有如以往那般唤她一声“娘子”,也没有告诉她,他要去哪儿。
青唯没觉得什么。
其实她本也不是他的娘子。
青唯点了点头,对祁铭道:“好,那我们走吧。”
说着,背过身,往街巷另一头走去。
第28章
三日后,高府。
引路的嬷嬷将青唯带到花厅,唤人来奉茶,随后行礼道:“大表姑娘在此稍候,老奴这便去请表姑娘。”
青唯颔首:“劳驾。”
这间花厅位于高府的西跨院,青唯此前住在这里时没来过,她嫁人了,而今再回来,便算是客,待客有道,把人带到偏院接待,算很失礼了。
青唯没计较,在圈椅里坐下。
她在江府一连等了三日,非但江辞舟没回来,朝天与德荣也没回来。
江逐年近日去附近的州县办差,她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府邸,竟像是又回到当初飘零的日子。
她本想夜探京兆府,会会囚在牢里的扶冬,但折枝居案情牵涉重大,她贸然行动,只怕打草惊蛇,思来想去,记起高子瑜是京兆府的通判,便过来找崔芝芸帮忙。
青唯坐了没一会儿,只听身后传来一声:
“阿姐?”
青唯回头望去,崔芝芸面色苍白,弱不胜衣,竟比刚到京城时更加憔悴。见到青唯,她却很欣喜,疾步过来,“阿姐,你来看我?”她握住青唯的手,“自从你嫁去江府,我一直想去探望你。”
她瘦得太厉害了,连手指都细骨嶙峋的。
青唯猜到她大约过得不好,想了想,到底还是关心了一句:“你近日怎么样?”
崔芝芸垂目笑了一下,撤开手,见青唯没动茶水,提壶想为她斟,手触到茶壶,竟是凉的,“惜霜这几日身子重了,吃什么都不合胃口,她肚子里的到底是高家长孙,府上的人看重,多关怀一些也是应该。我就那样吧,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可有可无的。”
她放下茶壶,回身道:“不说这个了,阿姐呢?阿姐在江府过得怎么样?”
青唯其实在哪儿都无所谓,只说是还好。
她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很快直入主题:“芝芸,我有桩事要托付你。”
崔芝芸道:“只要我帮得上的,阿姐尽管说来。”
青唯思量了一下措辞,“我官人这个人,你也知道,成日里浪荡惯了,我嫁过去没几日,他瞧上一个花魁,前阵子还为了她在东来顺摆酒,结果被人做局,险些遭到伏杀。眼下这花魁被疑作嫌犯,关押在京兆府,你能不能帮我跟高子瑜打听打听,这花魁究竟是不是凶犯,若她是,还望一定严惩,若不是,她何时放出来,还盼知会我一声,我拿些银子,把她打发了。”
崔芝芸听了这话,有些震诧。
她知道江辞舟德行不好,没成想只成亲数日,便出去吃酒狎妓。
崔芝芸垂眸苦笑了一下:“是我对不住阿姐,早知如此,不如由我嫁去江家,左右我在哪儿都一样,阿姐有本事,却不至于被这高门深宅困住。”
她看向青唯,“阿姐放心,这么一桩小事,我还是办得到的,等表哥回来,我跟他打听,到时候我想法子告诉你。”
有日子没见,崔芝芸比之前沉稳了许多,青唯见她知道轻重,没多作提点。
她陪崔芝芸坐了一会儿,辞说要回江家,崔芝芸十分不舍,一路把她送到府门外,青唯在府门口驻足,思量了一下,说道:“你在高家,好好照顾自己。你是你,旁人是旁人,旁人无论做什么,只要没碍着你,不必往心里去。”
崔芝芸听明白了,今日青唯能来看她,陪她说这一会儿话,她心情已舒缓许多,轻声道:“阿姐放心,您教我的,我都记着呢,总之谁都靠不住,人活到头来,只能靠自己,我只管把自己照顾好就是。”
青唯颔首,走到巷子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崔芝芸还站在高府门口望着她,见她回首,还笑着跟她招了招手,她一个人立在那儿,身边连个陪着的丫鬟都没有,孤零零的。
可有什么办法呢。
人本该是这样独行。她也一样。
-
快要到江府,青唯忽听上空有隼高鸣,她绕去一条背巷,抬臂将隼接住,从隼的足边取出字条:
“今夜于东舍一叙。”
青唯回到宅子里,在屋中等到暮色四合,换了夜行衣,披上黑袍,翻墙而出,很快到了紫霄城东侧的小角门。
墩子早就在角门旁候着了,任值守的禁卫把她放进来,带她到东舍院中,推开门,唤了声:“公公。”
屋中只点着一盏灯,曹昆德坐在当中,闭着眼,抻手揉着额角,“来了?”
青唯任墩子掩上门,说道:“义父看上去疲惫。”
曹昆德慢条斯理地道:“昨日荣华长公主回宫了,宫里好一通繁乱,入内省当班的没个歇息,全都连轴转,早就想招你,今儿才得空。”
他睁开眼,“听说几日前,你跟江家那位小爷当家吵了一通?”
“是。义父嘱我盯着他,但他沉迷声色,平日里并不与我多相处,他连日摆酒吃席,我觉得可疑,便扮作玄鹰卫跟着他去。”
曹昆德问:“你可瞧出什么来了?”
青唯道:“他似乎看上了小何大人庄上的扶冬姑娘,还与一个名唤邹平的校尉争风吃醋。邹平心中嫉恨,设局伏杀他,雇了好些死士,后来还炸了火药。”
“照你这么说,这火药确实是邹平备的?”曹昆德声音细冷,从木匣里取了根竹签,剃着指甲,漫不经心地问,“就不能是他江辞舟自己备的,贼喊捉贼,嫁祸邹平?”
青唯心中一凝,看了曹昆德一眼,很快垂眸:
“义父这个猜测,我也曾想过,但,当时死士太多了,我只顾着应付他们,没瞧清到底是谁扔的火药,后来听说这个邹平的父亲是卫尉寺卿,照常理推断,应该是他。”
“照常理推断?”曹昆德冷笑一声,他看向青唯:“若凡事都能照常理推断,反倒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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