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扶冬道:“是,先生若能登洗襟台,庄上的嬷嬷必然会卖他一个情面,把我舍了予他,不过……我那时候关心的并不是他能否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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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香庄的厢房里靡香四溢,眼前一篇刚刚抄好的诗文却散发着干净的墨味。
扶冬只管盯着徐述白:“为什么要为我赎身?”
“我……”徐述白垂着眼,“我没有弟子,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能看你沦落风尘,只要有办法,我定要带你离开这里。”
扶冬道:“可是我听庄上的姐妹说,肯为我们赎身的人,必然是真心实意喜欢我们的。你是当真把我当弟子,还是像姐妹们说的那样……喜欢我?”
不等徐述白回答,她又说:“你如果喜欢我,那就不要为我赎身了,以后庄子把我卖了,在主子底下为奴为婢,为妾为仆,我都看得开,但我不愿做你的妾。”
然而徐述白听了这话,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道:“赎身的事交给我去办,你只管等着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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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离开后,我到底在飘香庄等了多少日子呢?可能是十来日,可能是两个月,记不太清了。后来连徐途都来得少了,直到洗襟台快要建成的那一天,他忽然来了,是一个人悄悄来的。他说,为我赎身的事,他只有容后再办,因为他要立刻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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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冬愣住了,“上京?可后日洗襟台就建成了,你不登台了么?”
徐述白目色萧肃,拂袖道:“这个洗襟台,不登也罢!”
他顿了顿,还是与扶冬多解释了一句:“我上京为的就是洗襟台,是要敲登闻鼓告御状的,这个案子牵涉重大,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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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唯愣道:“告御状?他可说了为何要告御状?”
扶冬摇了摇头:“我问过他,他却说事态太过严重,知道得太多,只怕一个不慎会遭来杀身之祸,让我当作什么都不晓得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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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冬问:“你这么急着上京,身上的盘缠够吗?”
不等徐述白回答,她铺开一张绫缎,将妆奁里的环钗首饰一股脑儿倒在上头,又去床榻里取来自己藏下的二十两银子,仔细包好,全都给了徐述白,说,“你拿着。”
徐述白看着她,却没接。
半晌,他将缎囊重新放在桌上摊开,目光掠过那许多环钗,最后落在了双飞燕玉簪上。
玉簪是一对,他屈指取了一支,很淡地笑了一下,“有它,够了。”
一顿,从腰间摘下一个牌符,递给扶冬,“我家世清贫,身无长物,平生唯一倚仗不过诗书经纶,这个牌符是我考中秀才那年官府赐的,我很喜欢,一直贴身带着。你把它收好,等我回来。”
可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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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冬清楚地记得,徐述白离开那日是七月初七。
昭化十三年七月初七,离洗襟台建成还有两日。
扶冬没有等回徐述白,等来的却是一个惊天噩耗。
洗襟台塌了,许多登台的士子,建造洗襟台的工匠,还有平头百姓死在了洗襟台下。
仿佛刹那间天就变了,陵川崇阳县一带哀鸿遍野,朝廷震动,昭化帝带着朝臣亲自赶来柏杨山,下令彻查坍塌原因。
第一个被查出来的就是木料问题,工部郎中何忠良与知府魏升勾结以次充好的消息震惊四野,人还在柏杨山下就被昭化帝下令斩了首,贩售给他们次等铁梨木的徐途畏罪自尽,一家二十七口,一个活口都没留。
飘香庄也乱了。
庄上的嬷嬷草木皆兵——在洗襟台出事前,何忠良、徐途一干人等可是庄上的常客——她们唯恐大祸殃及己身,一个接着一个把庄中妓子卖了出去,连夜出逃。
好在何忠良这些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不止飘香庄一处,洗襟台之祸千头万绪,官府查不到这些下九流的妓子身上,于是扶冬就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离开飘香庄,到了大户人家的宅院。
她最终没能如徐述白期望的那般留存自身洁净,而是回归了辗转承欢,风尘打滚的宿命。她在那些宅院里被百般娇宠,又被渐渐厌弃,最后如同物件儿一般,待价而沽,转手下家。
只是偶尔在月光都照不透的地方,她还会想起当初徐述白对她说的话。
那个青涩又年轻的书生,最开始说话的时候,总是涨红了脸:
“不是这样的,有的买卖可以做,有的买卖不能做。”
什么买卖不能做呢?经过这几年,扶冬多多少少想明白了。
那几瞬的璀璨浮华如果是靠出卖自己获得的,最后不过水中月罢了。
人之所以是一个人,正因为她不是一个可以待价而沽的物件。
想明白这一点后,扶冬就存了一个念头,她要为自己赎身,然后去洗襟台下,为徐述白收尸。
她不知道他最后为何又去了洗襟台,在楼台坍塌的半年后,她在丧生的士子名录中找到了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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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冬去柏杨山为徐述白收尸时,已经是嘉宁二年的春天了,说是收尸,实则在一场防止瘟疫的大火过后,留下的只有逝者的遗物。
扶冬看到徐述白的遗物,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是一个牌符,上头刻着他的名,他的籍贯,他的秀才功名。
与当初徐述白送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扶冬很快反应过来,官府的交给她的牌符是假的,真正的牌符在她这里。
回想起彼时徐述白离开陵川前的种种,扶冬刹那间觉得背脊发寒——
“这个洗襟台,不登也罢!”
“我上京为的就是洗襟台!是要敲登闻鼓告御状的!”
“这个案子牵涉重大,刻不容缓。”
“知道得太多,一个不慎只怕招来杀身之祸,你只当是什么都没听说,待事态平息前,不要与人提起你认识我。”
徐述白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既说了不愿登台,必然不会反悔。
也就是说,徐述白消失在了上京的路上,而他死在洗襟台下的消息,是有心人刻意伪造出来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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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冬道:“我得了真假牌符,知道事情不简单,谁也没透露,一个人回了住处。回过头来想,或许这事从头就透露着古怪。徐途这个人旁人不知道,我却清楚得很,他素来贪名逐利,贪生怕死,当时洗襟台塌,他不逃也就罢了,怎么会畏罪自尽呢?就算自尽,为何要拖上一家二十七口全部陪葬呢?而最重要的一点,却是我一直忽略的。”
“什么?”青唯问。
“做官。”江辞舟说道。
“是,做官。”扶冬颔首:“江公子是贵胄子弟,熟悉朝廷中的那一套,想必一眼就能看出这其中蹊跷。而我彼时不过飘香庄的一名妓子,听那些恩客说先生不久后要去京里做官,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仔细求教打听,在京中做官,如果不是世家出生,能得荫补,必然要举子以上出身,先生彼时不过一名秀才,便是登了洗襟台,有何忠良、魏升这样的人物保举,不过是仕途会顺当许多,如何这么快就有京官做?
“还是说,朝中有更厉害的人物,能越过种种规矩仪制,将一名秀才提拔上来,任由他先做官,再慢慢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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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冬查明白这一点,便找到当初庄上的嬷嬷,跟她打听。
嬷嬷离了庄子,过得很不好,短短几年重疾缠身,已到了就木之际,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她说:“你问那个书生啊。那个书生,是个好孩子。嬷嬷活了这些岁数,见的好人太少,他算一个。不过我劝你,莫要找他了,他不可能活着,徐途得罪的人物,那可厉害着哩。”
“是谁?”扶冬问。
嬷嬷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有回听他们提起,像是那个何什么……哦,何忠良,他的远亲。叫老何大人还是小何大人来着?说他厉害得很,能给书生官做。”
第35章
宫中何姓的大臣不少,但是被称作老何大人与小何大人的只有两位——
当朝中书令何拾青,与工部郎中何鸿云。
青唯道:“如果嬷嬷说的是真的,徐途通过次等铁梨木的买卖,真正搭上的人是何拾青与何鸿云,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利用木料差价,贪墨银钱的是二何。何忠良、魏升只是为二何与徐途牵线的桥梁。二何允诺徐途,事成之后,让徐述白上京做官,没想到洗襟台塌,木料的内幕暴露,二何唯恐被大祸殃及,于是灭口杀害徐途一家,让魏升、何忠良做了顶罪羔羊。
“还有徐述白,他本来要登洗襟台,后来忽然反悔,或许正是因为从徐途口中得知二何替换木料的内情,想要上京告御状。但这事被二何洞悉,派人找到徐述白,加害于他,做成人已死在洗襟台下的假象。”
扶冬道:“姑娘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怀疑的。
“我流落半生,被人视作足下尘,风中絮,只有先生一人以真意待我,且不论情之一字,当初先生教我诗书,便是希望我能立身磊落,而今我孑然一人,无亲无故,既知道先生为那高门权贵所害,此事断不可以就这么揭过去。
“我没有先生那般志向高洁,想要以一己之力揭发何家父子的大罪,但我至少要知道先生人在哪里,是否被害。”
扶冬跟着一户酒商学来酿酒的手艺,冒用一个寡妇的身份来了京城。打听到京中贵胄子弟常去东来顺摆席吃酒,她盘下折枝居,开了酒舍,借着去东来顺送酒,刻意接近何鸿云。
何鸿云有个私人庄子,五年前扶夏病重,庄上已许久没来过可人的美人儿了。扶冬貌美,加之这二十年魅惑人的功夫不是白学的,他有所需,她有所求,两人一拍即合,她于是一夜之间从折枝居消失无踪,更名为扶冬,摇身一变,成了祝宁庄上新到的花魁。
扶冬说到这里,已是泪水涟涟,“该说的,奴家知无不言,已经全说了,姑娘手里既有这支双飞燕玉簪,想必定是有了先生的下落,还望……”她抿抿唇,竟是伏身与青唯行了个大礼,“还望姑娘无论如何都告诉我……”
青唯连忙将扶冬扶起。
她将薛长兴留给她的玉簪与扶冬的断簪一并拿出,实话说道:“对不住,这支玉簪是一个前辈留给我的,我并没有徐先生的消息,在你提起他之前,我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你放心,等我找到前辈,我一定第一时间跟他打听徐先生的下落。”
扶冬听了这话,并没有失望,她抹干泪,很浅地笑了一下,“有人找到这支玉簪,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消息了。该说对不住的是奴家,那日在折枝居,奴家并不知道何鸿云为何要对付姑娘。佯作刺杀姑娘,是为了获取何鸿云进一步的信任,望姑娘千万见谅。”
青唯没多在意,把两支玉簪一并还给扶冬:“物归原主,你留着有个念想。”
扶冬看着玉簪,眼泪又落下来,她很快抬袖拭干,低声说了句:“多谢。”取出·一支锦盒,将簪子收好。
江辞舟见她心绪平复,问道:“你接近何鸿云这些日子,可有查到什么?”
扶冬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有桩事说来古怪,我虽怀疑利用木料差价,真正贪墨银钱的是何家父子,但是五年前,洗襟台修建之初,无论是何拾青还是何鸿云都不在陵川。何拾青在京中养病,何鸿云接到圣命,去宁州治疫了。他治疫治得好,听说因为这,事后来还升了官……”
五年前,去宁州治疫?
青唯一愣,她正待细问,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阁楼小院的巡卫每一炷香便会巡视一圈,半个时辰一过,还会到院舍内部检视。
定是那些巡卫又到了!
扶冬警觉,掀了灯罩,立刻要掐断烛火。
江辞舟拦住她:“别灭!”
适才还点着灯,眼下守卫刚到,灯就灭了,岂不是此地无银?
可这屋子虽大,却一览无遗,他们活生生两个人,究竟该怎么藏?
青唯目光落在圆榻,三步并作两步便朝榻上奔去,江辞舟却在她腰间一揽,低声道:“这边。”环臂抱着她,掠至竹屏后的浴桶,两人一块儿齐齐没入水中。
水面刚平静,屋舍的门就被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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