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47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青唯坐在桌前拆礼匣,翻到一张帖子,上头“安平无疾”四个字写得工整锦绣。

  她这一病愈,短短几日,收到的礼帖如冬日雪花,礼箱礼匣在屋中堆放不下,江辞舟把书斋劈了半边给她,方便她将礼单誊写成册。

  送礼的人她大都识得,再不济也听说过,只这一张生名字生字迹,她全然不晓得来由。

  江辞舟在书斋的另一侧看账本,听了这话,顺口应她一句:“是张家的二公子。”

  这句等同于没说,德荣接过话头:“当年领着士子投江的士大夫张遇初,少夫人可听说过?”

  青唯道:“听过。”

  “正是张远岫之父。”德荣道:“说起这个张远岫,其实是个苦命人。张遇初投江死谏那年,他尚是四岁稚儿,上头还有个兄长叫张正清。昭化十二年,先帝修筑洗襟台,张正清因为出身,被翰林钦点登台,后来洗襟台塌,张正清陷在残垣下,没能救出来。张远岫母亲早逝,先后丧父丧兄,着实可怜,也正因为此,翰林的老太傅觉得愧对他,把他接到身边教养。他也争气,嘉宁年间,朝廷就开过一次科考,他二甲登科,入翰林做了半年编修,之后被发去宁州试守,听说前几日刚回来。”

  青唯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跟桌前执笔的留芳道:“记下吧。”

  送她的礼她没细看,左右这些礼说是给她,实际上是借她名义送给江辞舟的。巡检司案子刚结,翰林诗会将近,朝中人盯着新风向,前几日帝后的礼一到,江府门前的礼车就络绎不绝了。

  青唯的心思在江辞舟手里的账本上,她对留芳和驻云道:“这礼单你们记就好了,不必再报给我。”随即绕去书房另一侧,问江辞舟,“怎么样?”

  江辞舟手里的账本正是何鸿云买卖夜交藤的那本。

  他几日前就从药商王家拿到了,这几日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唯恐有遗漏,但无论怎么看,这本账册只能证明何鸿云授意林叩春囤药,不能证明他从洗襟台昧银子。

  江辞舟将账本放下,问朝天:“镖局那边怎么说?”

  “还在查。”朝天道,“跑马到陵川要些时候,早上属下去找祁铭打听,说什么还要看当年何鸿云走的是明镖还是暗镖,不一样的镖,查法也不一样。”

  “明镖暗镖?”

  “这我知道。”青唯道,“说白了,明镖价格低一些,光明正大地发货,运镖人可以查验货物;暗镖价格很高,运镖人也不能验货,货物一到,拿银子走人,从此封口,绝不对人提起此事。何鸿云发银子这趟镖,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暗镖。不过他这暗镖,可能还有点不一样。”

  明镖暗镖是行话,行外人很少知道,但岳氏祖上草莽出生,做过各种营生,岳鱼七早年干过最正经的事就是帮人护镖,青唯拜他为师,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通晓门道。

  她拿过江辞舟的笔,在桌前抹平一张纸,“这事儿你们该早问我啊,省得兜一个圈子。”她在纸上写下一个“京”字,一个“徐”字,“你看,当初买木料的银子,是由京里拨去陵川的,共计五十万两,这是买好木料的钱,是官银。但是徐途卖的是次等木料,他的木料可能只值一半价钱,所以他拿到五十万两,刨开盈利,把余下的二十万两给何鸿云,这是不是就等于帮何鸿云洗过一回银子了?”

  朝天道:“这我们都知道啊。”

  “不止呢。”青唯道,“只洗过一回的银子,太好查了,所以有的暗镖,还帮人做洗钱的生意。就是匀出的这二十万两,拿去别的买卖里搅合一通,等彻底干净了,才到镖局里装箱。暗镖通常都是些不干净的勾当,帮忙洗钱的和发镖的一般是同一人,就是为了东窗事发方便封口。

  “何鸿云这趟镖,肯定是暗镖,洗襟台这事儿这么大,当年的发镖人早就被灭口了。你们要想查出点什么,不能找镖局——”

  “要去查那笔洗钱的买卖。”江辞舟听明白她的话,拿过她手中的笔,在纸上又写下一个“何”字,在“徐”与“何”之间连上一条线,将笔一搁,指尖点了点这条线,“得找找这里头有什么。”

  青唯道:“对。”

  朝天感慨道:“少夫人懂得真多。”

  江辞舟十指相抵,注视着纸上的线:“五年前的买卖,不好查啊。”

  “是不好查。”青唯往江辞舟桌的沿上一坐,“不过天网恢恢么,只要做了,一定会留下痕迹,不说别的,何鸿云肯定清楚他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勾当。”

  “少夫人。”

  青唯与江辞舟这边说完,那头驻云唤道。

  青唯跃下桌沿,:“怎么?”

  驻云打开两只礼箱,将里头的物件儿一样一样取出来,“别的礼少夫人可以不放在心上,这两份是官家与皇后赏赐的,少夫人可一定记好了。今夜翰林诗会,少夫人是女眷,要跟皇后与诸位夫人另坐一席的。”

  青唯怔了怔:“那些女眷,我一个都不认识,到时候席次在哪儿都找不着。”

  留芳笑道:“少夫人不必担忧,少夫人到了曲池苑,自有宫婢相迎引路。”

  驻云说是,“奴婢帮少夫人打听过了,翰林诗会相邀的都是朝廷年轻一辈的官员与士子,家眷并不多,少夫人吃完席,如果觉得待不惯,是可以跟皇后先请辞去的。”

  青唯仍觉得不好,说到底,她肯跟着江辞舟去诗会,是因为在诗会上,她能够见到何鸿云。但是要把她的席次分开,跟女眷们打交道,她既非出生名门,礼数举止也不够端正,只怕要闹笑话。

  江辞舟看青唯一眼,对德荣道:“把宫里送来的赴宴名录拿给她看。”

  德荣应是,不一会儿取了名录来,青唯一一看过,赴宴的女眷果然不多,宫里只有一个中宫,余下七八人,大都是官员士人之妻,青唯指着最末一行,问驻云,“这怎么有个单独列出来的?”

  最末一行写着两个字“佘氏”。

  驻云一看这两个字,愣了愣,先看了江辞舟一眼,尔后笑说:“少夫人有所不知,这位佘氏是皇后的远房表姐,兵部尚书家嫡出千金,眼下已二十有三,早年她因为心气高,一心想要嫁给——”

  一语未尽,那头江辞舟忽然将笔搁下。

  驻云顿了顿,“总之后来是耽搁了,眼下她年纪大了,家中正在为她和刑部高家的二少爷说亲,听说高家已下了聘,今夜来,算是跟高二少爷一块儿来的。”

  青唯听了这话,倒是没怎么在意驻云没说完的后半句。

  刑部高家的二少爷,还有哪户高家?

  青唯愣道:“高子瑜要娶这个佘氏了?”

第53章

  青唯这话问完,驻云和留芳对视一眼,这才忆起少夫人初到京城是寄住在高家的。

  这个高子瑜,似乎还与少夫人的表妹有些牵扯。

  “佘氏年纪大了,亲事艰难,所以……媒媪就把她说给了高二少爷。”

  驻云和留芳都是正经出生的宫女,平素里非常规矩,等闲不说人闲话,只因高子瑜与少夫人有瓜葛,所以多提一句。

  留芳这句话虽简单,隐含的意思却不少。

  佘氏系尚书府千金,嫁给高子瑜算是下嫁。但是高子瑜家中还有个怀有身孕的通房,没过门就有个庶子,哪户高门贵女能忍下这口气?

  佘氏纵然年纪大了,也不至于要这样委曲求全,她愿嫁给高子瑜,可能还有什么旁的原因吧。

  青唯并不关心佘氏,她只是想到了崔芝芸。

  嫁来江府后,她只见过芝芸两回,她一回比一回瘦,性子一回比一回沉静,再也不是那个跟着她上京,懵懂娇气的小表妹了。

  驻云见青唯目色黯然,欲为她解忧,打开一只礼匣,笑说:“奴婢瞧着少夫人没有随身佩戴的玉坠,正好曲家小五爷送了一枚,羊脂玉的,少夫人看喜不喜欢,奴婢帮您打络子。”

  青唯领她好意,过去一看,说:“玉坠子,我有啊,这个看着没有我的好。”

  “少夫人有?”

  青唯“嗯”一声,从腰囊里取出一物,当空一抛接在手里,“这枚,你家公子给我的,我挺喜欢。”

  她是真的喜欢。

  当时江辞舟送给她的时候,就说这枚玉坠子在大慈恩寺开过光,能保平安。

  后来她被禁闭在水牢,被箭楼落下的木梁砸了脑袋,最终都是逢凶化吉。

  前几日她醒来,要把这玉坠子还给他,但他不要。不要她就留着,搁在身边,病好得也快!

  然而,待看清青唯手里的玉坠子,一屋子的人除了江辞舟都愣了。

  殿下伤重的那一年,长公主从西域高僧手里祈来的稀世宝玉,供在大慈恩寺长明灯下三百个日夜,直到殿下从暗无天日的梦魇里走出来。

  那日被江辞舟偶然当扇坠挂着,不过是担心做腰佩太引人注意罢了。

  “怎么了?”青唯见屋中人神色各异,看了一眼手里的玉坠,愣道,“这枚玉当真很重要?”

  她想了想,把它向江辞舟递去,“那我不能要,还给你。”

  一屋子人眼观鼻,鼻观心,只有朝天立刻应:“好。”他疾步上前,生怕青唯一个不小心把玉摔了,捧了双手去接,这时,江辞舟道:“不重要,你收好就是。”

  他步出书案,推窗看了眼天色,“不早了,你去换衣吧,我们该进宫了。朝天,你留下。”

  留芳和驻云陪着青唯回房了,德荣低眉退出书斋,顺道还掩上了门,看都不看朝天一眼。

  朝天扶刀而立,问:“公子,什么事?”

  江辞舟湘妃竹扇在手,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他腰间的刀上,问:“新刀好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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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翰林诗会设在翰林的曲池苑中,日暮一至,江辞舟就带着青唯到了,宫门口很早就有小黄门来迎,他们来得早,苑中除了几名士子,再有就是曲家的小五爷。

  这些士子大都是各地的解元,送入京里准备明年的春闱,对江辞舟而言都是生面孔,倒是曲茂一见江辞舟,很快迎上来,说:“子陵,你总算来了,我都快闷死了!”

  他仍穿着蓝袍衫子,有日子不见,人居然长胖了许多。

  江辞舟见到他,有点诧异:“你怎么来诗会了?”

  曲茂这个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当酒桌上的狐朋狗友那是一等一的投契,要让他谈诗论文,不啻对牛弹琴。他也有自知之明,上回家里要给他谋个资荫闲差,他给拒了,说自己大字识不全,不白拿朝廷俸禄,还是当个逍遥公子哥,散家中钱财就好。

  “你以为我想来?”曲茂心里有气,“邹平那厮,上回在折枝居伏杀你,我不是仗义执言,帮你说了几句话么?你也知道我爹那个人,最是胆小怕事,我一回家,他就斥我强出头,瞎搅和,罚我跪了三日祠堂,又把我禁足快一个月,要不是赶上这诗会,我只怕眼下都不能出来呢!”

  他说着,上下仔细打量了江辞舟一眼,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江辞舟觉得他这话问得莫名,“我能怎么样?”

  曲茂更来气了,他说:“我跟你说,你肯忍让那个章兰若,我曲茂不怵他!不就是个国舅么,还能不讲理了?你跟我说老实话,那日在折枝居,我走以后,是不是他让你去盯着拆酒舍的?他知道你在洗襟台下受过伤,根本就没安好心!我听说你被他害的大病一场,把我给气的,就差找他干仗了!但我被禁足,又出不来,半夜爬墙还给摔了,你说我今日为什么来这诗会,我就是专门来找章兰若,给你出这口恶气的!”

  青唯在一旁听曲茂说话,觉得他这人义气又好笑。

  江辞舟听他说完,先没答他的话,展目一望,见几名后到的女眷已被宫婢引着往曲池苑西侧去了,温声与青唯道:“想是皇后到了,你先去皇后那边。”

  青唯点头:“好。”

  曲茂沉浸在自己的侠肝义胆里,直到这时,才发现江辞舟身侧的青唯,见青唯被宫婢引走,他犹自困惑地问:“不是说你俩要闹和离么,眼下怎么看着恩爱?哎,我听说,前几日她病了,你日日贴身照顾,连衙门都没去,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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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唯尚未走到西侧的席院,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青唯表妹留步。”

  青唯回身一看,假山后步出一人,正是高子瑜。

  身旁的宫婢甚是乖觉,立刻低眉垂手,退到十步开外去了。

  青唯并不意外在这里见到高子瑜,德荣给她看过赴宴名录,她知道他会来,但她没想到他会在这里专程等她。

  “表妹久日不见,近来可安好?”

  “还好。”青唯道。

  他二人说起来并不相熟,高子瑜无事不登三宝殿,在这里等着,必然有事相商。

  青唯道:“有什么话,直说吧。”

  高子瑜仍是踌躇,但青唯都开门见山了,他也不好遮掩,“是这样,家父近日为我议了一门亲,女家是……”

  “是兵部尚书家的千金,我知道。”

  “不错,正是兵部尚书家的。”高子瑜道,“这门亲事我原本不愿,我心中一直只有芝芸一人,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礼都下了,我实在推拒不了。芝芸眼下知道了这事,郁郁寡欢,这几日关在屋里,连见我都不愿。芝芸她一向最听表妹你的话,表妹你改日得闲,能不能帮我劝劝芝芸?”

  青唯问:“你让我劝芝芸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