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章鹤书道:“回官家,五年前洗襟台塌,京中也闹过这么一回,当时先帝把戒严的差事交给了曲侯爷。自然曲侯爷所率征西军乃沙场精锐,放在今日场合,难免大材小用,但适才大理寺说了,待告示张贴出来,京中恐怕还会乱一阵,能者多劳,未雨绸缪,枢密院的意思,仍是希望曲侯爷能接手此事。”
赵疏问:“曲侯以为呢?”
曲不惟道:“官家,末将一介武夫,放在哪儿不是用?只要是为朝廷办事,末将甘之如饴。”
“那便这样定下吧。”赵疏道,“近日数案并行,诸事繁杂,辛苦诸位了。”
下列臣子皆称不敢,俯身作揖:“是官家辛苦。”
待一干臣子退出殿外,赵疏倚上椅背,长长舒了口气。
自从药商敲了登闻鼓,连着好几日了,廷议一结束,前来禀事的官员一茬接着一茬,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今日算结束得早的,从殿门的缝隙望出去,天竟还没暗,赵疏闭目养了会儿神,唤来曹昆德,问:“外头还候着人么?”
“回官家,没人了。”曹昆德道,跟赵疏打趣,“今儿可真早,太阳才落山,他们就各忙各的去了,官家回会宁殿,能赶上口热乎饭。”
赵疏笑了笑,说:“回吧。”
天的确还没暗,不过太阳落山是瞧不见的,雪下了好几日,上京城的云霾也不见散,昼夜的分割只能靠天光晦明分辨,有时候不知怎么的,一个转身就入夜了,赵疏在一片昏色里迈入会宁殿,瞧见殿中立着端丽身影,他怔了怔:“你来了?”
章元嘉已在殿中候了一时,上前来福了福身:“官家近日辛苦,臣妾为官家送参汤来。”
赵疏微颔首,“外殿冷,到里面说话。”
进到内殿,赵疏任墩子为自己去了龙氅,他在长塌前坐下,双手撑着膝头,迟疑了一会儿才问:“你近日……去看过母后吗?”
章元嘉正将参汤搁在龙纹小案上,听了这话,她退后两步,欠身道:“去过。母后她听闻何家出事,很伤心,何家……到底是她的母家,小何大人更是她最疼爱的侄子,臣妾瞧着,母后似乎有话想亲自对官家说,可官家近日总也不去西坤宫。”
赵疏沉默了一会儿,道:“不是朕不愿去,何家罪重,即便朕是皇帝,也无法网开一面。你近日得空,多去西坤宫陪母后,帮朕劝解劝解她。”
章元嘉点了点头:“臣妾知道的。”
她见赵疏目色沉郁,疲态尽显,知他近日操劳,于是将语锋一转,温声道:“殿下,臣妾适才其实是从昭允殿过来的,午过臣妾去探望姑母,表兄已醒过来了。”
赵疏听了这话,眸中果然染上一抹神采:“表兄眼下怎么样?”
“臣妾不曾亲眼探望,是以不敢确定,但是臣妾离开前,姑母让臣妾带话,称是官家辛苦,许多事,她知道官家已尽了心。”章元嘉说到这里,笑了笑,“左右官家今夜得闲,不如亲自去昭允殿看看,也算散心了。”
然而赵疏闻言,眸中刚浮起的神采又隐去了。
他垂眸坐着,手仍撑在膝头,握紧又松开,半晌,安静地道:“不了,朕就不去了。”
赵疏心中其实是愧疚的。
他知道洗襟台在谢容与心上烙下的阴影有多深,可他虽高坐于九霄之上,力量实在太薄弱了,以至于他想要查一个瘟疫案,都不得不假手小昭王,把一个残缺不全的玄鹰司交给他,任他在外出生入死。那夜刑部发现温氏女踪迹的奏禀来得太突然,各部衙司震动,当年海捕文书急调而出,他甚至来不及多辩说一句什么,眼睁睁看着左骁卫出了兵——虽然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
小昭王的宿疾复发得突然,但赵疏知道,这宿疾究竟是因何复发的。
责任在他。
他身为九五之尊,三年了,他忍辱负重,勤勉克己,本来以为一切都在好起来,到头来,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章元嘉立在一旁,将赵疏目中的愧色尽收眼底,她有点心疼,都道是高处不胜寒,但他们一起长大,她这些年,只看到他独立云端的无助。
章元嘉轻声道:“今夜,臣妾陪着官家吧。”
赵疏听了这话,愕然抬头。
她是个极其自矜的人,甚少说出这样的话。
章元嘉知道他会误会,别过脸,也不看他,只道:“臣妾知道官家政务繁忙,陪着官家,不必做什么,官家要看奏章,看就是。”
赵疏没吭声,顺手拿过头一份奏疏,目光顿了顿,竟是章鹤书的。
他又看向章元嘉,迟疑了一下,本想说“不必了”,然而话到了嘴边,竟变成温声一句:“过来坐吧。”
章元嘉听了这话也似意外,半晌,她才挪了步子,在龙纹小案的另一侧坐下,垂眸时,眸底竟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悦色。
赵疏瞧见这抹悦色,心一下就软了,他笑了笑:“朕看奏疏通常要看到天际浮白,只怕你要熬不住。”
“官家怎么知道臣妾熬不住?”章元嘉道,“官家忘了,小时候我们在角楼顶上等日出,官家总是比臣妾先睡着,等官家醒来,臣妾的云纹帕都绣好了。”
她说着,吩咐:“芷薇,把本宫的绣绷取来。”
第78章
天更晚一些,谢容与的第二道药煎好了。
吴医官亲自端着药,往东偏殿走,还未进到殿中,隐约听到里头传来说话声,他皱了眉,问候在外间的小宫婢:“怎么回事?”
不是说了要静养吗?
小宫婢怯怯地答:“回医官,适才您一走,殿下执意要传祁护卫,殿里的人拗不过,只得应了,眼下祁护卫刚到。”
吴医官的目光冷下来:“我看殿下是不想好了!”
他板着脸,迈入内殿,祁铭一见他,顷刻息声,吴医官将药碗递给德荣,寒声道:“老夫老了,劝不动殿下,连这大殿里的人都把老夫的话当耳旁风。适才老夫去煎药,都是怎么叮嘱你们的?”
他这话看似在斥责德荣几人,句句指向谢容与。
谢容与听得明白,低声道:“医官莫怪,人是本王让传的。”
他刚清醒不久,气色很不好,这会儿倚在引枕上说话,姿态倒是放得很低。
吴医官见他这副形容,火气慢慢散了,他在病榻边坐下,为谢容与把了脉,语重心长道:“老夫知道殿下忧心,但事已至此,急是急不来的,上回殿下执意停药,亏了身子,眼下宿疾复发,耐心将养才是最要紧的。”
他说着,看谢容低垂着眼不吭声,终于还是让了步,“便是殿下真想打听什么,好歹把药吃过再说。”
那药一闻便知极苦,但谢容与吃得急,药汤过喉,几乎没尝出滋味。
用完药,他对祁铭道:“继续说吧。”
“是。眼下可以确定的是,药商死在城外,是有心人设的局。他们见何家倒了,担心殿下起势,想利用少夫人打压殿下。”
青唯是温氏女,若她被擒,小昭王只要相帮,便会惹上包庇重犯的嫌疑。
“那些人的计划,应该是趁殿下不备,当着殿下的面擒下少夫人。不过,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插手,少夫人当夜落单,殿下反而独善其身。”
“……那她呢?”谢容与听完,安静地问,“你们找到她了吗?”
这话他刚醒来就问过一遍,德荣告诉他不曾。可他想着德荣在宫中,消息或许没那么灵通,祁铭在外奔波了几日,说不定有她的踪迹。
“不曾。”祁铭道,“少夫人自逃脱后,一点踪迹也没有,朝廷的人马四处搜寻,什么都没搜到。”
谢容与握着药碗的手微微收紧。
吴医官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那温氏女是钦犯,如果被找着了,是生是死,朝廷怎么都有个说法,那些人还想利用这一点来拿捏殿下呢。”
谢容与哑声问:“那日她逃脱重围,受了重伤,你……可去左骁卫问过,她是怎么受伤的?”
“……问了。”祁铭看吴医官一眼,有些犹豫,“听闻是寡不敌众,追逃时受伤的,左臂、后背中了几刀,腰间还中了箭,照理应该跑不远,除非得人相救……”
谢容与闭上眼,脸色比适才刚白三分,握在手里的药碗几乎要碎裂开来。
祁铭立刻拜下:“殿下,属下与吴校尉已在暗中追寻少夫人的踪迹,朝天这几日也去会云庐查访了,只是此前与少夫人在会云庐相见的人手脚太干净,朝天暂是没查出他的身份,相信假以时日……”
“不要查了。”不等祁铭说完,谢容与道。
他仍闭着眼,语气却分外清醒。
吴医官说得对,就眼下的局势而言,没消息才是好消息,有人想用她拿捏他,必然会派人盯着玄鹰司与朝天。
他在明,那些人在暗,他已经吃过一次亏,痛定思痛只能冷下心做利弊权衡。
“哪怕要找,也只能暗中找,万不可让人看出端倪。”谢容与吩咐道。
“是。”
谢容与再问:“三日后,是不是就是冬祭了?”
德荣道:“回殿下,正是,不过冬祭在大慈恩寺,距上京有大半日路程,殿下病势未缓,长公主已帮殿下请了辞。”
“不,你去告诉官家,今年大慈恩寺的冬祭,本王会去。”谢容与道,“从今以后,昭允殿要做什么,想做什么,通通来请示本王,绝不可再让任何人看出昭允殿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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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谢容与的吩咐,祁铭当夜回到衙门值守,哪儿也没去,隔日一早打马回营,路过宫门口,溅起一地雪粒子。
宫门口正好立着几人,雪粒子飞溅起来,拂脏一人的衣摆。
另一人拉着他后退几步,瞥一眼祁铭的背影,凉声说:“那是祁护卫,早年跟着吴曾在殿前司当差,眼下调去玄鹰司,听说很得小昭王重用,年纪轻轻,升了一等护卫,连张二公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张远岫笑了笑:“瘟疫案的大半证据都是玄鹰司递上去的,祁护卫行色匆匆,或许有急事吧。”
适才说话的人是翰林一名编撰,姓刘,他见张远岫并不计较,便不多提祁铭,后退两步,对张远岫与高子瑜俯身作揖:“这两日真是多谢忘尘兄与景泰兄了。”
他们三人是嘉宁元年春闱的同年,交情非同一般,眼下何家罪行败露,到京贡生群情沸腾,檄文递到刑部,刑部忙不过来,转交给翰林。士子的需要安抚,翰林让刘编撰写回函,可檄文太多了,刘编撰一人难以应付,便拉来高子瑜与张远岫帮忙。
高子瑜道:“客气什么,瘟疫案本来是京兆府的,眼下转交给大理寺,我反倒清闲。”
张远岫道:“我与景泰一样,闲人一个,眼下京里闹成这样,总不好白拿朝廷俸禄,能帮得上忙,我反而心安。”
刘编撰称是二位高义,又说府上备了薄酒,请两人过府一叙,高子瑜应下了,张远岫却道:“刘兄的好意,忘尘心领了,今日初五,我还得回城西草庐一趟。”
城西草庐是老太傅的旧邸,不大,统共只有两进院子,现如今虽然空置了,张远岫如在京城,每旬都会回去打扫。
刘编撰听他要回草庐,便不多邀,张远岫与他作了别,很快上了马车。
马车跑了小半个时辰,在城西一处僻巷里停下。白泉听到动静,迎出来道:“二公子回来了?”
张远岫“嗯”一声。
待他进到府内,门口阍人也不肖他吩咐,匆匆把府门掩上。
冬日天寒,紧闭府门也正常。
张远岫往里院走,这才问:“怎么样了?”
白泉道:“姑娘的高热退得很快,昨日清早醒来,白大夫为她把脉,说她身子底子十分好,身上的伤看着虽重,没有伤及要害,只要养上两月,就能痊愈了。”
张远岫听了这话,稍稍松了口气。
那夜缉捕温氏女的命令下得太急,若非他擅作主张,驱着老太傅的马车找过去,只怕无法帮她避开追兵。她后背、手臂都中了刀,流了许多血,为防行迹败露,后腰的长矢还是被她自己折断的,饶是这样,她上了马车,吭都不曾吭一声,知道危机尚未解除,连草庐都是她自己走进去的,直到看到薛长兴,她才闭上眼,昏晕过去。
张远岫道:“我去看看她。”
第79章
张远岫到了里间,没有直接进屋,叩了叩门:“温姑娘,是我。”
“张公子进来吧。”青唯很快应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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