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四犯 第30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上首的云畔复又笑了笑,拿出温和的语气来诱哄她:“姑母,柳氏必定也有讨钱不成的对策吧?她是怎么嘱咐姑母的,咱们是至亲无尽的骨肉,姑母可别瞒我。”

  彭夫人这会儿已经没了主张,嗫嚅了半晌,终于弄清了孰轻孰重。眼下柳氏是保不住了,倒不如把脏水全泼到她身上去,横竖她在云畔跟前已经臭了,不差再臭上三分。

  于是她讪讪道:“你也别怨姑母来传这些话,确实是心疼你爹爹。我想着柳氏蹦得再厉害,也是为了江家,因此就听了她的调唆,可若说她许我钱财,那是决计没有的,我要是贪图自己侄女的体己,那我成了什么人了!”说罢难堪地笑了笑,“她那日来找我,确实说了些糊涂话,说娘子若是不答应,就找魏公爷去……”

  这回不单是云畔,连边上几个侍立的女使都吃了一惊,心道这柳氏果真是坏到骨头缝儿里去了。

  “她这是想让我在夫家呆不下去呢,难为她这么处心积虑。”云畔哂道,“我也不妨告诉姑母,四千两坏不了我们夫妻的情分,只会令爹爹这辈子在女婿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原以为柳氏一心只想算计我,没曾想她连爹爹也坑,这种东西,要是还留着掌江家的舵,那爹爹往后在上京,怕是要彻底没脸见人了。”

  彭夫人诺诺地应着,背上小衣都湿尽了。

  天晓得,今日跑这一趟,竟活似升了一回堂,弄得她如坐针毡,真恨不得从没踏进过这魏国公府大门。

  不过要按她的心思,也有腹诽云畔的地方,嘴上大义凛然,最后还不是不愿意拔毛!自己留着那么多家俬,全填到夫家去了,娘家爹爹连宅子都置办不起,她也好意思干看着。

  姚嬷嬷瞧她脸上神情变了又变,料准了她没憋好屁,便存心让她传话给柳氏,凉笑道:“仗着生了三个哥儿姐儿,充起人形来,八成瞧准了夫人是小辈,不能发卖她,她才这么兴风作浪。侯爷也是重情义,倘或哪一日想明白了,叫了人牙子来领走,她纵是击鼓鸣冤也没用,谁让她本就是贱籍!”

  果然,彭夫人手里团扇摇得飞快,云畔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姑母也别急,爹爹置宅子若是当真有亏空,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但也得是见了爹爹,问明白数目,不能叫人凭空喊价,填了别人的窟窿。姑母来了这半日,眼看到了该传午饭的时候了,就在这府里吃了再家去吧。”说着就要吩咐女使预备起来。

  彭夫人忙站起身说不必了,“家里头老的小的一时也离不得,我今儿来瞧过了你,知道你一应都好就成了。”

  “也好,那我就不强留了。”云畔笑吟吟道:“姑母不必担心我,到底是公侯人家,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姑母还是多仔细自己府上,善自保养为宜吧。”说罢叫了声檎丹,“替我送姑母出府。”

  檎丹道是,微微呵了呵腰,“閤使夫人请吧。”

  彭夫人连连道好,最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匆忙跟着檎丹去了。

  姚嬷嬷望着她的背影,待她走远方一哼,“拿着三五两的银子来做敲门砖,打起四千两的主意,亏她开得了这个口!”

  云畔扶额说:“我心里虽知道她是怀着目的来的,可总想着万一人家念及骨肉亲情,盼着我点儿好呢,谁知道,还是这不成器的样子。”

  不过憋在心里的话,这回也说了个痛快,混得糊家雀似的,还有这闲工夫操心人家的事,难怪她和柳氏处得好。

  姚嬷嬷道:“旁的倒没什么,就是那句要去找公爷,真是惊着我了。天底下还有这等烂心烂肺的人,半点没安好心,夫人和公爷才成婚,要是果真为这个闹到公爷跟前去,公爷温和虽不会和她们计较,但夫人也失了面子,多少要受她们牵连。“

  云畔叹了口气,遇见这样的亲戚,果真无话可说。是要彻底解决了这个柳氏为好,她把持着侯府已经一年多了,也该歇歇心了。

  眼下日正当空,到了午饭的时候,女使端着银盆进来,绿檀呈上巾帕伺候她擦手,待一切准备停当后,两个婆子将食案抬了进来。

  云畔仍在思量开国侯府的事儿,手里取了白玉箸,忽然又想起来问:“上回我让你打听的人,究竟怎么样了?”

  姚嬷嬷哦了声,“夫人说的,可是忠武将军金至真的妹子?”

  云畔点了点头。

  要说这位将军的妹子,她在宰相夫人的宴会上曾见过,虽没有深交,但打眼看过去,是个性情十分耿直的人。照说出身武将世家,哥哥又是正四品上的将军,本来她的人生应当顺风顺水才对,只可惜头几年和离了,那回是因着和宰相夫人是手帕交,才出席了韩家的宴会。

  虽说她自己很是落落大方,但架不住有人背后说嘴,云畔那时隔着屏风,听见几位贵妇讥嘲她,“也不收敛些性子,再这么泼辣下去,只怕要泼辣进棺材里去了”,那时她就把人记在心里,直到自己出阁后,才和姚嬷嬷提起。

  对一个人不熟,但有兴趣,光是听口碑,没什么参考意义,须得仔细打听她的生平才能知道。

  姚嬷嬷说:“奴婢有个相熟的小姐妹,在金府上当差,对主家的事精熟得很。那位将军的妹子叫金胜玉,今年正是而立之年,大年前因无子与婆母不合,丈夫又一味地愚孝,最后便和离了。和离后无处可去,重新被接回了将军府,原先那金二娘子也很善交际,可惜碍于自己是和离的身份,到外头总不受人待见,如今也不怎么出门了,专心在家侍奉父母膝下。”

  “看来这金二娘子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云畔想了想又问,“那么品性如何呢?”

  姚嬷嬷说:“听我那小姐妹的话头儿,并不是个尖酸的人,待下人虽有些严厉,但从不存心刁难。只是常年在娘家,总不是个办法,据说和将军夫人之间有些嫌隙,这也是难免的,到底嫁出去的女儿又回来了,父母跟前少不得挑剔哥嫂,所以引得将军夫人不快。”

  云畔嗯了声,“和离回家,一年半载尚且能将就,时候一长牙齿就碰舌头……那这些年有人登门提亲么?”

  姚嬷嬷道:“这个年纪尴尬得很,朝中有头脸的官员要续弦,二十来岁的都找得着,断不会去求这门婚。年纪相当也诚心结亲的呢,老将军和老夫人又挑剔人家门第出身,总之一来二去一直僵持着,年纪也就越拖越大了。”

  云畔颔首,心里有了成算,便不多言了,垂下眼慢慢进了吃的。

  一顿饭毕,女使撤下了食案,她才掖了嘴,外面惠存就带着静存、淑存两位堂姐妹进来,一颗核桃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向她讨教。

  云畔没法子,耐着性子和她们周旋了半日,直到申时前后才送走她们。

  这厢正要歇息,门上通传,说公爷回来了,不一会儿就见长松和辟邪搀着他,歪歪斜斜从木廊上过来。

  她忙带着女使婆子上前接手,问辟邪这是怎么了。

  辟邪道:“那些人给公爷道喜,硬灌了好些酒,公爷不好推辞,吃醉了。”

  吃醉的人糊里糊涂倚着她,嘴里夫人娘子乱叫一气,然后把脸埋进她颈窝,抓着她的衣襟摇了摇,笑着说了句,“今日我真的好欢喜。”

第40章 情匠。

  云畔倒要笑,不知道他欢喜什么,是衙门里有什么好事?还是因为自己成了婚?

  寻常看他,都如天上月一样,有股不可攀摘的高傲劲儿,却不想吃醉了酒是这样的。

  他弯着腰,为了贴近她,站都站不直,这粘缠的样子,叫下人看在眼里成什么话!

  果然边上的人都掩嘴囫囵笑,云畔也红了脸,还要故作沉稳地哄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欢喜……公爷,进卧房歇歇吧,睡上一觉,醒了酒劲就散了。”

  他嗯了声,好在懂得自己的份量会让她支撑不住,身子摇摇晃晃地,却也勉强挪动步子,只是要她引导方向,才不至于撞到门上去。

  云畔努力搀扶住他,把他扶进内寝,他见了床榻便崴倒下去,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替他脱了靴子,把那双长腿搬到床上。

  伸手替他解领上系带,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定定望住她问:“你要做什么?”

  简直好像她要轻薄他似的,云畔被他盯得发窘,讪讪道:“我想替公爷脱了罩衣,你能睡得舒服点儿。”

  他听明白了,摊开双臂摆出任君处置的样子,待她把襕袍的系带全解开,他有些笨拙地脱下来,然后问她:“夫人一起睡吗?”

  云畔憋着笑,婉拒了他的好意,回身见檎丹端了醒酒汤进来,便送到他面前,说:“公爷,喝了醒酒汤再睡吧!”

  他听了,自己撑身坐起来,也不论好不好喝,一股脑儿灌了下去。喝完垂着眼睫去摸枕头,在枕上抚了又抚,仔仔细细把表面拍平整,这才安心地躺回去。

  云畔暗里喟叹,以前常听人说什么撒酒疯,所幸他没有这个毛病。见他已经睡着了,自己便退到外间去,可以坐在临窗的圈椅里喝上一盏茶,看看院子里的风景,想一想自己的来路和前途了。

  檎丹过来回话:“遵夫人的令儿,上太夫人和王妃那里回过了,今晚上不过茂园用饭。”

  云畔点了点头,端起茶汤抿了一口。

  檎丹是她身边人,这一路风风雨雨,都是她陪她走过来的。这程子事多,忙得很,一直没有好好说上体己话,到这会儿终于得闲了,云畔便指了指边上圈椅,让她也坐。

  檎丹谢了坐,私下里仍旧管她叫小娘子,“出阁好几日了,您如今觉得好么?心里舒衬么?”

  云畔偏过头来看她,还像在闺中时那样,把脸颊枕在手臂上,有些慵懒的样子,想了想说:“过得不错,心里每日也都是高兴的。说实在话,我原以为成了婚,必定有很多糟心事,没准儿这个瞧不上我,那个给我小鞋穿……可是都没有。公爷这人你也瞧见了,太夫人和王妃很宽宏,郡主也是极好的姑娘,遇到这样的门第和家风,倒是我的福气了。”

  檎丹掖着袖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来,“一定是咱们夫人在天之灵舍不得娘子受苦,特安排了公爷,往后让您过上好日子。”

  云畔笑了笑,“就是身边多了一个人,有些不习惯,今日之前,我还没见过男人醉酒的样子呢。”

  檎丹说:“公爷不像咱们,整日呆在内宅里,男人外头天地广,人情往来想必不容易。”

  云畔说是啊,“每个人都不容易。”想想自己,笑着说,“我也不容易。”

  檎丹抬起眼来,脸上露出了一点哀戚之色。

  她的不容易,自己是看得见的,都说成了公爵夫人,何等荣光,可不进则退的道理,越是在这样门户越是显见。她必须早早儿预备起来,没出阁就要让婆母看见她的好,让小姑子喜欢她灵巧又周到。等进了门,又得善于谋划,有自己的主张,让太夫人知道她是一心维护丈夫的。

  别人瞧得起你,说你千般万般好,其实都是靠你自己经营。倘或你什么都不做,每日只是呆呆地请安问好,那这样府邸缺没灵性的美人么?公爵夫人如此平庸,岂不是任谁都能做!

  檎丹轻吁了口气道:“娘子自然是不容易,公爷知道,也很敬重娘子,当家主母能做得这样,已经强过上京好些贵妇了。”

  云畔听后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心里有她自己的想头,毕竟才几日而已,新鲜的总是好的。

  当初阿娘和爹爹突破了万难才走到一起,不过三年的恩爱,后来也就那样了。如今自己嫁的是宗室,绵延后嗣很重要,想必用不了多久,太夫人和王妃就会暗示她,该为公爷纳妾了吧!

  唉,想起来便觉得糟心,要是妾室能像姨母府上那几个这么安分,莫说一两个,就算三五个,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若是遇见了柳烟桥那样的,一个就能让家宅不宁,到时候还得分出精神来治家,光是设想一下,就一个头两个大。

  当然,还没到眼前,全是庸人自扰,她低头抿了口茶,“明日咱们做荔枝熟水吧!”

  檎丹道:“明日府上在班楼设宴,娘子忘了?您要是想吃荔枝熟水,我留在府里预备,保管娘子回来就能喝上。”

  “哦……”她摸了摸额头,“我竟给忘了。”

  檎丹道:“是因为娘子今日太忙的缘故,单是应付那位姑母,就够娘子乏累的了。”

  可不是吗,眼下李臣简又吃醉了,至多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了,也过了歇午觉的时候……罢了,还是算算铺子的各项支出吧,还有那些钞引,等忙过了这两日,买进卖出的,也该运作起来了。

  于是让人在后廊鹅颈椅前搬了桌几,自己就着天光,翻看外头呈报进来的账册,勾勒自己心中手作铺子的样子。

  五间铺面呢,这可是自己头回下那么大的本钱,来运作自己以往只敢设想,不敢操办的大事。五间门面全打通,要用上好的材料妆点,雅间须得一间间仔细隔开,要有花梨的桌椅,和蟠扎的松树盆景。

  推开窗,春见杨柳夏见月,到了冬天大雪压城的时候,能看见运河上苍茫的冬景,和缓慢往来的商船。客人在红泥小火炉前坐着,捧一杯暖茶,必是别有一番欣喜在心头吧!

  所以这夏日的傍晚时分啊,确实是妙哉,到处一片静谧,只有女使偶而走过,在木廊上留下清越的足音。

  日头渐渐西斜,盛大的光瀑被院墙截断,这庭院半在明处,半在影中,渐渐有了黄昏的寂寥。

  云畔放下笔,将绘制的图纸归拢,命人收到书房里,自己起身进了卧房。

  “今晚吃得清淡些吧,我料公爷也没什么胃口了。”她回身吩咐绿檀,一面转过屏风进了内寝。

  床上的人大概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了,朦胧间醒过来,拿手盖住了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云畔瞧瞧更漏,“快要戌时了。”牵袖倒了杯清茶送到他面前,“公爷的酒气散了么?”

  他撑身坐起来,接过茶盏道:“还有些头晕,大抵已经散了。”说着赧然笑了笑,“夫人才进门,我就在你面前现眼了,还望夫人别见笑。”

  云畔摇了摇头,“公爷场面上应酬,总免不了多喝几杯,只是下回要留三分,酒醉伤身,千万别忘了。”

  新婚妻子的温言软语,总比别人的老生常谈有份量,往常的随意应付,自然也变得声声入耳,郑重地答应她,“下次不会了,你放心。”

  云畔抿出了满意的笑,和声问:“可要再睡一会儿?”

  他说不了,“身上沾了酒气,我去换件衣裳。”

  他起身往外间去了,云畔便挪到偏厅预备暮食。

  厨房送了蝌蚪粉、凉饼、薤花茄儿和梅子姜,都是些爽口易克化的,她仔细将盘摆好,略等了一会儿,他从外面进来,换了一身月白的纻丝圆领袍,日夜相交的时候人在朦胧的光线里站着,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清朗端方的模样。

  云畔比了比手,“公爷坐吧。”

  他撩袍坐下,接了她递来的白玉箸,才想起来问她,“今日姑母来了吗?可说了什么?”

  云畔脸上黯了黯,原本不打算告诉他的,却又怕将来那些人果真去叨扰他,因此将实情经过都同他说了,末了道:“江家的那些亲戚,实在让人苦恼得很,日后他们要是找到你跟前,请公爷千万别瞧我的面子赏他们脸,一应都推给我,只说不管家中事,让他们来找我就是了。”

  他说好,垂着眼睫缓声道:“筹建侯府的事,若是父亲真遇见了难处,咱们也不能不闻不问。我知道一处宅子,是早前定远侯在上京的居所,后来他们举家搬到朔方去了,那宅子一直空置着,前阵子有消息说要转卖,我打发人去问一问吧,将它买下改做开国侯府,正相宜。”

  他是有心要帮忙的,云畔却觉得大可不必,“我知道公爷的想头,女儿嫁了皇亲国戚,父亲连个府邸都筹建不起,丢的不单是开国侯府的脸,更是咱们公府的脸。可我心里就是不服,府邸置办好了,让他们一家子舒舒坦坦住进去,实在是便宜了他们。再说柳氏一口咬定了侯府没钱,那钱都上哪里去了?我阿娘在时商铺、田地、庄子俱是有的,除却留给我的,另剩的一半都在侯爵府,柳氏究竟当的什么家,才一年光景,竟连搬家的钱都拿不出来,再这么下去,侯府的产业怕是都要叫她造光了。”

  她越说越生气,柳烟桥自然也有兄弟姊妹,她那两个兄弟如今走出去人五人六的,难道不是靠着姐姐的接济?把侯府搬空了,倒来她这里要钱,总是盯着阿娘留给她的家俬眼红,变着方儿地来算计她。

  她一直是四平八稳的做派,唯独提起那个娘家就让她恼恨不已。他看着发笑,也不想惹她生气,便不再执着于插手侯府的事了,一应都由她自己看着处置吧!

  云畔呢,在他面前失了仪,有些不好意思,“我往后也该仔细些,不能总为他们的事,闹得自己心神不宁。”

  他点了点头,“不要为不值得的人和事动怒,亲戚存了异心,时常提防着就是了。”

  这方面他很有经验,若论存异心的亲戚,他身边更是数都数不过来。既然没法子杜绝,那就只好防备,同他这么一比,云畔觉得自己那点事也不成了事,实在犯不上为那起子小人伤脑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