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求之不得
沈辞应道,“不用,继续赶路,今晚歇在平尺。”
“是!”禁军侍从继续打马前去。
“驾!”
“驾!”
沈辞打马,其余的禁军也紧随其后。
马蹄疾驰,快要路过鱼庞城岔道的时候,沈辞远远见到方才的禁军侍从停在岔道口。
沈辞也勒紧缰绳停下,身后二十余骑纷纷效仿。
“怎么了?”大氅下披在身上,沈辞说话时,已经呵气成雾。
禁军侍卫拱手,低头道,“将军,是刘老将军来了!”
“刘老将军?”沈辞意外。
沈辞是没料到。
刘老将军在稻城,稻城不在官道附近,老将军是特意来这处见他的!
沈辞下了马,刘潇上前替他牵马。
沈辞深吸一口气,就在离岔路口不远处的林间,有火堆生好。
火堆一侧有熟悉身影,但不像一样身姿挺拔,而是坐在轮椅上,身着厚厚的夹袄,膝上也盖了好几层后毯,但即便如此,还是离火堆很近,应当是周遭寒意袭人,所以没离太远。
“老将军……”沈辞上前的时候,喉间略微哽咽。
祖父和刘老将军是他最敬重的长辈。
他在立城时,就是刘老将军一手带的他。
军中所有,老将军皆倾囊相授,一份保留都没有。
后来刘老将军年事已高,伤痛时常复发,钻心痛时连地都下不来。
天子亲自遣了太医来看过,说老将军的伤由来已久,西边苦难,老将军眼下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在边关,需要安心静养,刘将军这才连哄带骗送了老将军回稻城家中。
老将军一身戎马,舍不得,也不愿意离开边关,说死也要死在边关。天子便一直没有下旨另外任命立城边关的驻军主帅,老将军离开边关时,亲自嘱咐了他来照看驻军中的大小事宜,所以这两三年来,他一直是实际的立城驻军主帅。
刘老将军一直都在稻城,他早前回京本是想寻时间来看老将军的,但后来的事情实在不受控。
眼下,在他奔赴林北的时候,刘老将军会从稻城来,便是知晓了所有的事。也应当是行动不便,所以一轮都是轮椅代步。
沈辞上前,如早前见军中将领一样,单膝跪下,一手按在佩刀上,一手扶住膝盖处,沉声道,“自安见过刘老将军!”
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温和道,“快起来,自安。”
沈辞闻声抬头,没有起身,而是看向刘老将军。但看向老将军时,眼底的温润无从隐藏,又再次亲厚唤了声,“将军!”
刘老将军点头,“上前来,让我好好看这几年变了多少。”
沈辞这才起身,听话在刘老将军身前坐下。
他身披大氅,比早几年的时候更显成熟稳重,因为执掌驻军,所以更多了几分主将气度,眼中也多了几分坚毅。脸上带着倦容,是从京中离开的一路都在赶路,眼窝稍许深陷,但并不恍惚迷茫。
“坐近些。”刘老将军又吩咐了声。
沈辞照做。
刘老将军伸手,同早前在军中时一样,重重捏了捏他肩膀。
沈辞当即有些吃痛,但只略微皱了皱眉头,却没吭声。
刘老将军笑了笑,“嗯,是比早前更结实了。”
沈辞也跟着笑了笑。
但刘老将军又缓缓敛了笑意,“伤也更多了。”
久在军中,稍微拿捏就清清楚楚。
沈辞也不隐瞒,如实道,“老将军说的,军中之人,谁不曾带伤,伤是荣耀。”
刘老将军闻言再度笑起来。
许久没有听他说话了,还依稀带了早前在军中的模样。
这样的场景熟悉又令人怀念,沈辞也笑了笑。
沈辞与老将军许久未见,眼下在一处说话,旁的禁军和刘老将军跟前的侍从都退开在一旁,没有上前。
“谭进的事同我说说。”寒暄过后,刘老将军开口。
他同谭进是旧识,怀城之乱,他听过,但并不知晓具体,而怀城之乱事,沈辞救驾朝中皆知,沈辞如实告诉老将军。
时间不短,听完之后,刘老将军低声轻叹,“早前他在林北,我在立城,他与我比了一辈子,最后竟是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沈辞知晓老将军是在思及早前,早前的事都是旧事,老将军没说,他也不没打断,但明显看得出眸间感叹。
许久,刘老将军才看向沈辞,“自安,京中的事,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所以赶在你去林北前见你一面。”
沈辞颔首,“老将军待我恩重如山,眼下又从稻城赶来鱼庞,自安实在有亏有亏。”
刘老将军看他,“自安,你可知晓我为何这趟要来鱼庞见你?”
沈辞看向老将军时,眼中带着虔诚和尊崇。
刘老将军沉声道,“自安,早前你来立城,陛下曾亲笔书信与我,让我亲自教你,而后每月,都会有书信往来,问我你在立城驻军的情形,你可知道?”
沈辞微怔,既而愣愣摇头。
他只知晓陈翎让他去立城,是因为他同她说起过,祖父说过,沈家的儿郎,应当驰骋疆场,金戈铁马,他只知道他在立城的时间,是刘老将军亲自在教他,但不知晓是陈翎嘱托的。
更不知道,她每月都有书信往来,问他在立城的事。
甚至在阜阳郡的时候,他还问过她,是不是从未想过起他……
因为所有的这些事,陈翎到后来都未同他提起过。
刘老将军继续道,“自安,我年纪也大了,这一趟见你之后,日后未必还有机会再见,所以接下来我同你说的话,你都要记好,如论是今时,还是往后,无论是眼下你身侧的人是我,还是日后,你身侧是旁人,你都要记得我今日同你说的话。”
沈辞轻声,“自安听着。”
刘老将军颔首,温声道,“自安,一个人一生中不可能一直平顺,不遭受任何挫折,但最重要的是知晓如何从低谷里爬起,还因为你一生里不可能只有一个低谷,跃得越高,低谷便越深,有些你眼下觉得痛苦万分的事,其实翻越过去了,回头看都是磨砺,没有这些磨砺,你到不了这里。正视所有发生的事,不回避,你才能真正越得过去,明白吗?”
“自安明白。”
“好,自安,那接下来才是老夫同你说的。”刘老将军收起早前的温声,而是多了几分早前的严肃和认真,“自安,这次你能从大理寺脱险去林北驻军,旁人看到的,兴许是你救驾有功,同天子有少时的情谊,但你自己要清楚,这些都是天子想让旁人看到的,天子想让旁人看到什么,才会说什么做什么。但天子让你从大理寺去林北驻军,绝对不是因为你救驾有功,又同他有少时情谊,而是因为天子很清楚,你能做什么,天子眼下要什么。”
“自安,你是立城边关的驻军统帅,你在,就能震慑西戎,杀你,对西边的局势有百害而无一利;北边的巴尔早前忌惮谭进和娄驰,但谭进谋逆,你杀了谭进和娄驰,巴尔人崇拜强者,他们只会忌惮你,那燕韩国中,还有谁比你去林北驻军更合适?”
“能居天子之位者,不会连这些都想不清楚,更不会为了几个御史言官蹿上蹿下就杀了你,让西边和北边都失去屏障。就算沈迎谋逆,天子信赖你,觉得能拿捏得住你,天子就会保你。你是封疆大吏,何惧宵小,也不惧宵小!天子会给你底气!但你自己也需有底气!天子不是怜悯你,是因为天子要用你!你今天还能在这里,是因为你自己!所以,你无需忌惮旁人目光,更不需要妄自菲薄,你去林北驻军,是因为燕韩和天子都需要你,明白了吗?”
沈辞眼中红润,“自安明白!”
刘老将军颔首,“自安,你是我的关门子弟,这些年在立城,你没让我失望,没让你祖父失望,也没让信任你的天子失望。你是立城驻军的实际主帅,西戎人忌惮你,立城驻军跟随你,立城百姓拥戴你,天子信赖你,这就是你的底气。早前在立城如何做的,如今在北边就如何做,我刘坚的徒弟,可以一时摔倒,但不会永远留在原地,身后有锦绣山河,便该当去北边,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然后堂堂正正回京!听清了吗?”
沈辞单膝跪下,拱手应道,“是!”
第126章 林北驻军
自鱼庞离开,纵马疾驰,沈辞脑海中还是刘老将军早前的话。
封疆大吏,最怕便是天子忌惮。
天子可以不忌惮他,是因为君臣之间的信赖,也因为天子知晓拿捏得住他,但天子会忌惮沈家。
早前的谭进为何没有退路?
从谭进的祖父开始,谭家就一门风光,到顶峰时,更受封为燕韩国中唯一的异姓王。一直到谭进这一辈,谭家都一门殊荣。
谭进自身战功赫赫,谭进的儿子骁勇善战,谭进的孙子也在军中素有威望。
这样的谭家于先帝和天子而言不可怕吗?
谭进的祖辈许是对天家赤诚,谭进的父辈也谨遵祖辈教诲,但谭进祖辈同天子祖辈的情谊,到了谭进和天子这处,已经淡化了。
所以谭进身上有西戎血脉一事,谭进不会相信天子会信赖他,天子也不会信赖他。而且如果谭进心中没有一丝觉得燕韩的半壁江山都是谭家守住的,谭进在怀城就不会反!
因为相互之间,让对方忌惮的东西太多了。
这就是封疆大吏最忌讳。
刘老将军一身戎马,但立城边关的主将刘老将军会定他,而不是刘贺将军——因为刘家一门,在刘老将军还在世时,不能再出头。所以刘贺将军轻易不会做边关驻军的主帅,是借此明志。
但刘贺将军的儿子会重得天子重用。
他没想过这些,是因为阿翎与他的关系……
老将军会同他说这些,是真的拿他当关门弟子和亲近晚辈。
但老将军并不知晓,阿念是他和阿翎的儿子,陈翎不会忌惮他。
阿翎也会让山海给阿念做伴读。
因为山海过继给了他,是他名义上的儿子。
他手握驻军重兵,便只有让阿念同山海从小一道长大,两人之间自幼一处,才会相互信赖,不会轻易生出间隙,日后更不会相互忌惮。
不是阿翎不信赖他,而是因为她都思虑周全过,所以提前杜绝了麻烦。
但日后山海日后还有会儿子,孙子,沈家也还会有子孙后辈……
他早前多在军中,想得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但刘老将军告诉他的这番肺腑之言,才会让沈家同天家一道延续并存。
早前先帝为何要让他做阿翎的伴读?
因为那时祖父尚在,父亲也在军中,他从小就聪慧,即便祖父从不带他去军中,他在军中的所有东西都是日后去了立城在刘老将军那里学来的,祖父从未教过他,但他的骑射在世家子弟中一直都是最好的。
到眼下,他才想明白为什么身为家中长子,祖父要让大哥去京中念书,为什么先帝说他聪慧,照顾人,让他去给阿翎做伴读,都不是无缘无故。
祖父的欣然同意,更不是无缘无故。
而等到祖父过世,阿翎让他去了立城边关,先帝也没反对,因为那时的沈家,先帝已经并不忌惮……
阅尽千帆,方才游刃有余,这是老将军给他上的最后一课。
他若是处处多思量几许,阿翎也不会难做。
同刘老将军相比,他缺的不仅是战场上的经验教训,还有为将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