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朝朝
要不怎么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呢?
转瞬间,她便彻底冷静了。
“皇帝的话有失偏颇,”宿烟霞不紧不慢地说:“在灵谷寺时缺医少药,哀家只是不知晓,当年生你,到底是足月而生呢,还是早产。”
如果是足月,那便是先帝的种。
如果是早产……
宿烟霞轻笑,那就是寺里那个野僧的孩子了。
被逐出宫后,有仇的没仇的都等着弄死她呢,灵谷寺的那个住持不是好东西,可他能让她活下来。
她也并非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她的母爱,要排到很多事情后头去。
自己都得流离在外,带着孩子如何苟活?
所以,她才演了一出割腕谢罪,让宫中将孩子领回去。
这个年月,鉴是否亲子只靠占卜,宿烟霞不信命,不相信仅凭龟壳上的裂纹就能卜出此子血脉。
将这个孩子送回宫去,也算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仁至义尽了。
当然,她才不会真的为他而自杀,为他献出生命。
所谓割腕,当然是假的。
她早早勾上了北襄的人,给周妙宛的假死药,她自己那回便用过了。
抛却了感情和德行的束缚后,宿烟霞没了顾忌,自然比有顾忌的人更能成事。
至于后面前往北襄,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设计成为王妃的侍女,再到勾搭上北襄王……
北襄王……她忽然想到了他病重时,粗砺的手指捏着她的手心,吃力地呵斥手下,叫他们在他死后,不许令她殉葬。
可她还是跑了,跑在了他死前。
不为男女情爱所耽的日子说起来好过,可也无趣得很,所以宿烟霞戒不了酒,也戒不掉对于权柄的渴求。
这些陈年往事,挖出来并不容易,李文演知道这些事情,并不太久。
他说:“先帝并不仁慈,一碗避子汤是免不了的。”
宿烟霞好似并不在意:“确实,但避子汤并不是什么万能的灵药,兴许皇帝你龙运在身,躲过此劫也未可知呢?”
说完,她继续道:“所以,皇帝打算留那个孩子吗?”
李文演唇角微抬,嘲弄之意尽显:“留,为何不留?”
“不留下他,如何满足母后弄权的欲望?不留下他,又如何让朕的父皇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他的话音越来越阴沉。
“只是希望,这回母后不要再留下什么首尾,叫人察觉了。”
宿烟霞品出了他话中的意味:“皇帝,你是什么意思?”
“那个孩子,就由母后好好教养了。”
他的眼中晦暗不明,倦意深深。
末了,他只道:“夜深了,朕就不送了。”
重重宫闱像一张血盆大口,哪管来人是天潢贵胄,还是低微宫婢,都会将他们的一切吞没。
黄袍加身又如何?所求皆不得。
——
李文演没有放任自己颓废太久。
起初,还差人一路跟着周妙宛。
可后来跟着跟着,竟被她察觉,盯梢的人给她甩丢了。
来复信的侍卫跪地请罪,久久等不到皇帝发落,忐忑地悄悄抬眼去看他。
李文演没有发怒,只扬手一挥,叫他下去了。
这场出逃,她怕是每一日都盘桓于心,跟去的人身手再好,也抵不过她的千般推敲、百般思量。
跟丢了也好,他轻笑。
省得她的踪影始终在他心头萦回,搅得他不得安宁。
李文演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忘记,自虐似的将自己投进了政务中。
皆道皇帝勤政为民,肝脑涂地,皇后故去后,荒废后宫,形容日渐憔。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平息。
生离的阵痛甚至胜过死别。
李文演方才发现,有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
远比他想象的深。
他原以为分离的时光会如刮骨的钢刀,磨得他痛过一时便罢了。
可错得彻底。
他见过她满怀赤诚爱意的模样,也曾将这一切拥入怀中。
曾经的一切多么真切,如今失去的感觉就有多么明晰。
李文演阖眼,不欲叫旁人看见他眼中的情绪。
不过,如今也无人敢直视他的眼睛了。
皇权在上,万里江山,无尽孤寂。
他要让山河安稳、四海永固,她才能在他不知道的一隅偏安。
他不敢求来世,只想今生。
算算时间,也快了,李文演想。
——
纳罕族一向由沐家人掌权,如今的部主是个女人,名唤沐嘉。
她身上留着一半的汉人血脉,父亲是沐氏子,但母亲是私奔来此地的中原女子。
虽说纳罕部同中原没什么仇,只是世代相安,井水不犯河水罢。
但他们族裔间最重血脉传承,沐嘉以这样的身份稳坐部主之位十年,就很能说明她的本事了。
她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
她知道,偏安雪山脚下不得长久,若图向上,必得同中原建立起真正的联系。
也是好运,沐嘉欲大展拳脚的时候,赶上了中原皇帝下令,改制北疆,上天又给她送来个和统御北疆多年的谭家的外孙女来。
月亮城中守将中有她的表兄,说得上话。
多年经营,纳罕部的广袤地域,终于变得物阜民丰起来。
傍晚,天边刚擦了黑,沐嘉留周妙宛在旗楼喝了几杯酒。
沐嘉比周妙宛长了一轮,她眉目亲和,说起话来也温柔,但却有着让人不可推拒的力量。
“周妹妹,这杯我敬你——”
周妙宛饮下,杯口比沐嘉手中的瓷盏略低一些。
这瓷盏原来在纳罕部可是稀罕的东西,现在不是了。
沐嘉又道:“如今部族中,有这样的光景,我也该多谢你一声。”
周妙宛只笑道:“算不得什么,不敢居功,我和女儿都很喜欢大寒山下的风景,喜欢在这儿的生活,帮得上忙,我该是高兴的。”
沐嘉点头。
想要一个地方丰盛起来,那就不能封闭。通婚、定居,都是她乐得看见的事情。
何况这位周娘子确实帮了她很多。
特别是在几年前,那时哪怕离纳罕部最近的月亮城,对这雪山下的人也依旧有着深厚的成见。
都说这山脚下的人呐,终日见不得光,都是些身高九尺、形若猛兽的怪物。
传来传去,越传越可怖。
偶有去山间寻药的人,因为不熟悉地方,亡于雪崩,最后却都在谣传中,变成了雪山人会吃人。
这里本就气候恶劣,长冬短夏,管北境的官员也干脆懒得管这一块了,几十上百年间,都任由这样的成见发展。
成见要打破并不容易,周妙宛这个中原女子的出现为沐嘉提供了一个打破的契机。
何况,她本就和只读圣贤书的那些中原男女不同,她懂的东西多且杂,说不上多么精通,但都能说得上几句。
无论农技还是耕具,纳罕部最初与月亮城建立起连络,都是周妙宛打的头阵。
想到前些年的辛苦,沐嘉真情实感地再敬了周妙宛一杯。
喝过这杯,周妙宛已经颇有些醉了,残存的理智让她不敢再喝,表明了退意。
沐嘉哈哈一笑,叫了自己的亲卫送她回去。
得亏周妙宛定居的小楼离这儿并不远,否则以她这三步两歪的情态,只怕都不能醒着回去。
亲卫恪尽职守地送她回去,见她合上门,方才离去。
周妙宛觉得喝得头有点痛,只是今天她确实和沐部主有着类似的感触,也就不想扫兴,放任自己多喝了几杯。
“不该贪杯啊……”周妙宛嘟囔着,烧热水去了。
还好她赴约前料到了今日免不了要喝酒,提前把弦月交给沐二娘暂为看顾了。
不然让那小家伙看到她醉成这样,指不定第二天她训她,她就要说娘应该羞羞脸。
想到这儿,周妙宛莞尔一笑,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水“咕噜咕噜”地滚开了,她刚要去倒水,就听见了一阵缓慢的敲门声。
她没锁门。
民风淳朴是一方面,更关键的是,她的身份族里人皆知,还没有敢来她这儿作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