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无期
饶是陆知章见惯美色,仍是为她的肤白而惊叹。随后他默默移开目光,道:“我虽然做下准备,却也不曾想到,此次行宫之行,会有慧公主这样的意外收获。”
说着,他唇角笑意不明,“倘若早些知道,我定然会为公主多准备几件锦衣华服。”
慧公主只当没有看见,“说起来,陆大人伪造起火的方式倒是别具一格,极有创意。”察觉到禁卫快要将小木屋包围起来,陆知章临时决定放弃小木屋,带着他们从崖下的小道离开。
为此,他刻意让几人将身上的衣裳换下,然后穿上他早已准备好的黑衣。然后在小木屋里浇上烈酒,再将一根点燃的蜡烛摆放在桌上,上方悬挂着一根布条。
虽然不曾亲眼看见,但慧公主猜想,在他们走后,蜡烛点燃布条,被烧断的布条落到地上,自会点燃了烈酒,引起火灾。
在围困小木屋的禁卫看来,小木屋无一人逃脱,想必都会丧生在这场大火之中。
面对慧公主意味不明的夸奖,陆知章毫不谦虚,“倘若没有一点儿手段,要如何成就大事?”
说完,他转身便走,“既然看过了好戏,就请公主随我们一同上路吧。”
“‘上路’这个词,真是一点儿美感都没有。”在黑衣属下的挟持下,慧公主小声嘀咕着。随后又扬声道:“陆大人还要往哪里逃?南山虽大,但禁卫也不全是吃素的,下山的各个路口只要严加看守,大人岂不是插翅难逃?”
“为何要逃?”陆知章脚步飞快,嘴上却反问道:“我有公主在手,还能怕他们?”
“原来陆大人是另有打算。”慧公主恍然大悟。先前她一直不明白,明明她的人一直都盯着徐空月那边,并未发现他跟什么人有往来,那么陆知章究竟是怎么混进的行宫?
陆知章嗤笑一声:“徐将军虽然在战场上是英雄,但官场之上不过一介莽夫。虽然他得到了先帝的重用,成为辅国大将军,但以他那个脑子,想来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良禽择木而栖,我不过是为自己选择更好的去处罢了。”
慧公主脚步不如他快,但身后黑衣人持刀抵着她的背心,倘若她慢上一步,就背后的刀子就极有可能撞上。她如今特别怕疼,根本不想尝尝刀子的滋味。于是只能尽量跟上陆知章的步伐,同时在心底悄悄咒骂着。“让我猜猜,陆大人新选的主子是谁?”
陆知章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慧公主触不及防他停下脚步,差点撞到他。稍一后退,背心又抵住了刀子。她忍不住道:“反正我如今也跑不了,陆大人不如让人将这刀子收起来吧,倘若误伤了我就不好了。”
陆知章对黑衣下属使了一个眼色,而后慧公主背后的刀子便收了起来。
听见长刀入鞘的声音,慧公主稍稍活动了一下胳膊,而后才露出一个笑容。“是太傅李恭存,还是相国周敬奉?”
她不管陆知章愈发阴沉的脸色,微微笑着,如数家珍。“太傅虽然身居高位,但其实并没有什么野心。所以是相国大人,对吗?”
陆知章脸色阴沉沉的,眼眸微眯:“公主虽然身在宫中,却对朝中各处了如指掌。陆某深感佩服。”
慧公主微微笑着,用他的话回答:“陆大人也说了,既然要成就大事,哪能一点儿本事都没有?我不过是拾人牙慧,卖弄聪明罢了。”
“既然公主猜到了,那我就更不能放公主走了。”
慧公主这才敛去了笑意,仿佛受惊一般,后退一步,“陆大人想做什么?”
陆知章不答,只是转过身望着前方不远处。
慧公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关卡前。
两边皆是高山,不易攀爬,只余中间一条狭长小道,仅可供两辆马车并驾齐驱。而如今,中间的小道上,禁卫严防死守,连一只苍蝇都难以飞过。
慧公主幽幽叹了口气,“不知陆大人有什么方法,从此处突围出去?”
陆知章却回头看着她,目光如古井一般幽深,让人无法探知。“自然还是要仰仗公主了。”
听他这么说,慧公主顿时察觉不好,转身就要跑。可才迈出了一步,脖颈之上就有一把利刃抵着。她忿然道:“陆大人还真是物尽其用。”
负责看守关卡的守卫自从接到上级命令,便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只是严守了一天,却连一只苍蝇都没有看到,不少士兵都不由得松懈了几分,甚至有人打起了哈欠。紧接着,便有第二人、第三人……接连不断打起哈欠。
守卫队长见状,忍不住敲了离他最近一人的头,“都精神点儿,要是再放跑了刺客,这次可不止是五十大板了。”先前慧公主在行宫禁林遇刺,负责守卫南山的士兵连带统领都被拖去打了五十大板,如今还在床上躺着。
被敲的那士兵忍不住摸了摸被敲疼的地方,皱着脸抱怨道:“可是头儿,这里是下山的必经之道,刺客不会胆大到从这里光明正大下山吧?”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看到一黑衣装扮的男子,以刀挟持着同样一身黑衣的女子,缓步从山道上走了下来。而他们身后,还有数个身着黑衣的随侍紧紧跟着。
负责看守关卡的所有士兵顿时神情紧绷,手中长刀出鞘,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两人走进。
当头的黑衣人在三米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这边的严阵以待后,垂眸对被他挟持的女子道:“还请公主开了金口,放我等过去。”
他语调轻松自然,仿佛不是正在挟持逼迫,而是邀请贵客游山玩水一般。听见他的声音,所有人士兵面色更是冷峻——他们驻守这里的时间并不短,却从未看见过此人进山。
被挟持的人自然就是慧公主。闻言她的目光从那些士兵身上扫过,而后叹了口气,不顾抵在脖颈上的刀,摸了摸自己的脸,“你觉得这些负责看守关卡的人,会认得我的脸?”
话音刚落,便听见守卫队长扬声问道:“来人可是慧公主?”
陆知章微微挑眉,而后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公主的担忧似乎是多余了,看来他们是认得的。”
慧公主也没有想到,她微微一怔,随后又叹了一口气,旋即抬头,认命一般扬声问道:“你如何认得我?”
此时此刻,那守卫队长手持长刀,微微俯身朝慧公主行了一礼,而后继续戒备着,扬声回答:“徐将军曾派人送来公主画像。”
“原来如此。”陆知章轻笑一声,“看来徐将军确实对公主情深义重。”后四个字,他悠悠念来,仿佛荡气回肠,余音绕梁。
慧公主不自觉又摸了摸脸,而后才扬声道:“既然你们认得我,那么就放行吧。”
徐空月派人送来画像时,曾留下话,慧公主如今被歹人挟持,十分危险,务必不能刺激到刺客,要在保证慧公主安全的前提下,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
守卫队长迟疑片刻,仍是抬手让身后守卫放行。
随后,关卡缓缓打开。
陆知章见状,眼底终于露出欣喜。他只要挟持着慧公主,走出这道关卡,下得山去,与人汇合,往后就再顾虑了!
他以刀逼迫着慧公主,一步一步朝着关卡走去。
眼见着他们就要走出关卡,陆知章突然觉得心口一痛。
他低眸一瞧,便看见一把尖刀刺穿了他的胸膛。
第53章 她想另嫁他人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 任谁都没有预料到。
唯有慧公主,在听到那一声无比清晰的刀刺穿胸腔的声音后,拔腿便朝着关卡跑去。
陆知章有心要追, 然而尖刀仍然插在他的胸膛之上,仿佛一刀劈开了他的心,滚烫的鲜血瞬间浇透了他的内里,封住了他所有的动作。
与此同时, 数十道羽箭破空而来,纷纷射向跟随在他身后的黑衣人。
那几人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闷哼几声, 随即倒地。
场面局势于一瞬间扭转。陆知章微微闭上眼睛,心知大势已去。
而他身后之人几乎颤抖着松开了手。
陆知章甚至能从刀柄上传来的颤抖,感知到她的绝望与害怕。
他缓缓转过身,便看见满目泪痕的张婉容。
她浑身都在发着抖,双眼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止不住的从眼眶掉落。她的哭泣是无声无息的, 藏不住的哀戚让陆知章无比清晰的感知到她的无力与绝望。
他缓缓抬起手, 似乎是想要摸一摸她的脸。
然而张婉容露出惊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堪堪避开了他的手。随即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 势如雷霆,携万钧之力, 正中陆知章胸口。他晃了晃, 终究勉强站住, 看向白羽箭射出的地方。
山道之上,徐空月居高临下,目光森冷, 手中弓弦仍在微微轻颤着。他身上的轻甲满是焦黑和脏污,十指血迹斑斑,脸上还有沾染着干涸的血痕。
陆知章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他的唇角有血丝缓缓流淌出来,身上一刀一箭,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他似乎并没有多意外,只是目光轻如水,落在张婉容身上带着往昔的柔软。
“……为什么?”
他其实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他想问,这些年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要一意孤行入长安告御状?为什么你可以轻易而举相信他人的话,却始终不肯亲自来问一问我这个夫君呢?你那么胆小,连刮风打雷都怕得发抖,是有谁逼迫你,让刺下这一刀吗?
可千言万语于唇舌之间反复,他最终只是问了这三个字。
豆大的泪珠不断从眼眶滚落,张婉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是你杀了我爹爹是不是?在小木屋,你亲口承认的,是你杀了我爹爹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
陆知章缓缓阖上了眼睛,仿佛再没有力气说话,恹恹地道:“你既然是这么认为的,那么就是了。”
“为什么?”张婉容哭喊着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爹爹对你难道不好吗?你家道中落以后,我爹爹不但没有悔婚,甚至还资助你赶考。我自问我们张家没有亏待过你,为什么你要做出这样恩将仇报的事?”
“没有……吗?”陆知章似乎是笑了一声,有血丝不断从他唇角流出,“你可知,我们陆家……为何……家道中落?”
“我父亲……与、与你家是世交,两家同样做着……药材生意。”都说同行是死敌,然而陆家与张家却关系很好,甚至一度结下秦晋之好。
这本该是天大的喜事。但陆家却因为一副药方的泄露,而逐渐式微。
陆知章看着张婉容的眼睛,眼底浮现出浓重的悲哀。“地榆一钱,白芷二钱,赤芍一钱,苏木一片……”他轻声念着,仿佛每一种药材都是铭刻于心底之上。
然而话语落在耳中,张婉容却如遭雷击。
他念出的每一种药材,每一样剂量,她都那样熟悉,熟悉到闭眼都能默写出来——那正是她曾为徐空月开出的药方,也是她最能拿得手的一副药方,对所有刀伤箭伤造成的伤口有着极佳的疗效。
陆知章的唇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意,“这本是……我陆家的药方,如今……却落到了……落到了你们张家手里。”
恍惚间,张婉容记起,她第一次在陆知章面前写下这幅药方时,陆知章当时的神情很是奇怪。他用一种近乎诡异的神情问她,“这副……药方,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张婉容当时为病人检查完了伤口,正拿着药方叮嘱,闻言抬头,“这是我父亲传授于我的,说是我们张家的祖传药方。”
陆知章仿佛用了极大地克制力,让勉强说出:“我……我能看一看吗?”
张婉容虽然觉得奇怪,但想到两人是夫妻,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将药方递给他。
可她那样大方,却无异于往他的心口上扎了一刀。
而她毫不知情。
思及此处,张婉容的脸色顿时惨白,“怎么会?怎么可能?”不怪她不能置信,印象中,爹爹总是和蔼可亲,待人友好,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父亲竟会做出这种事。
“我本来……本来也是不信的。”唇角涌出的鲜血越来越多,他口齿渐渐都有些不清晰了,身子也摇摇欲坠。“可是……”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视野里最后一幕,是张婉容几乎哭花的脸。
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小姑娘,她蹲在地上,无声抹着眼泪,那样可怜,惹人心态。
他走了过去,问:“你为什么哭?”
小姑娘抬起脸,眉眼与鼻头通红,眼泪还挂在脸颊上,可怜兮兮的。“我记不住药方。”
他回头看了一眼,张大夫仍在细心为病人诊脉。“你被爹爹骂了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
他不能理解,“没有挨骂为什么还要哭?”
“可是我记不住药方,将来怎么跟爹爹一样为人诊脉开药?”小姑娘说的理所当然,仿佛她长大了真的要像爹爹一样,悬壶济世,治病救人。
“那也没有关系。”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许下诺言,“等你长大之后就嫁给我,我是不会嫌弃你记不住药方的。”
少年的许诺,总是心血来潮,却又言之凿凿。而他也坚守诺言,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