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江晚芙低垂着眉眼,掩住眸中情绪,低声道,“大表哥准备娶林表姐吗?我是没什么的,反正信估计也还未到苏州,及时叫人截下,只当未曾提过就是。您放心,我也绝不会与旁人提起半句。”
江晚芙说着,忽然觉得有点庆幸。大约是来京城时,她就没想过高攀陆致,所以事到临头,婚事真的成不了的时候,她反倒能够全身而退,不必狼狈收场,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陆老夫人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好孩子,你听我说。林若柳这个人,心思不正,做不得正妻。允她进门,已经是极大的宽容,正妻之位,她是想都别想!”
江晚芙听到这里,已经约莫猜出老夫人的言下之意,微微抬脸,望着陆老夫人那双和善的眼,没有作声。
陆老夫人说着,忽然顿住,声音一滞,半晌才继续道,“这件事,是我们国公府对不住你。你若还愿意给大郎一个机会,我定不叫你受委屈,风风光光迎你进门,从今以后,明思堂你一人做主,旁人绝越不过你半步。你若不情愿,过些日子,我亲自替你说一门亲事。”
江晚芙安安静静听罢,一时没有作声,仿佛在思考,但其实,她在听到的那一瞬,便有了答案。
不错,只要她点头,林若柳做妾,她为正妻,不管规矩还是身份,林若柳都被她压一头。但往后呢?
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林若柳是第一个,却未必是最后一个。日后也许是身份更高的贵女,到那时,她要自请下堂吗?
说到底,她与林若柳没什么区别,父亲不会帮她出头,阿弟又尚且年幼,还要她照拂。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她束手束脚,进退维谷,根本没有后路。
她是个极务实果决的人,与其去赌陆致会不会改,去赌林若柳是不是最后一个,倒不如当断则断,舍了这桩原本就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与其日后陷入那种境地,不如现在做个取舍。
江晚芙低垂眉眼,心头思绪万千,片刻后,她微微抬眼,看着老夫人满含期待的目光,终是开了口,“外祖母,这婚事,作罢吧。”
陆老夫人其实已经猜到了,但凡是个聪明孩子,便不可能再来淌这趟浑水,更何况,阿芙这孩子看似温柔,骨子里却是个倔强的,生母早逝,能在继母的手下,将幼弟抚养长大,又怎么会是个没有主意的人?
她只是觉得,太可惜了,可惜了这样一桩好姻缘。
陆老夫人眼睛蓦地有些湿了,江晚芙见状,抬手轻轻替她擦了,将脸贴在她放在膝上的手背上,用极轻的声音道,“您别难过,这事谁都不怪,是我与大表哥没有缘分罢了。您放心,阿芙一定不叫您为难,等林表姐进了门,我再回苏州,只说家中有事,催我回去,日后事关国公府的事,我绝不与旁人提起分毫。”
陆老夫人听罢,刚想开口,便觉手背一阵湿润,心中更是惋惜怜惜,各种复杂情绪油然而生,终是道,“是陆家对不住你,你……你不必这样懂事,还处处为我那没出息的孙儿着想。”
江晚芙摇摇头,没再作声了。
她的确没有觉得多委屈,做人就是如此,你给人留三分情面,旁人自然还你几分。既然都要走了,倒不如走得体面些,日后旁人再想起你时,总会记得那几分好。
话到这里,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
陆老夫人也只是摆摆手,愧疚道,“好孩子,今夜叫你受累了,回去吧。明日,我定给你一个交代。”
江晚芙轻轻应下,又宽慰了陆老夫人一阵,才起身出了正厅,刚一踏出去,纤云便立即奔了过来,紧紧贴着她,一副怕她被旁人欺负了去的模样。
江晚芙本来很累了,见纤云这个模样,又觉得心里暖暖的,轻轻道,“我没事,回绿锦堂吧。”
主仆二人便朝前走,没走几步,便又停下了。
只见迎面走来一个郎君,一身纯白锦袍,暗沉沉走在黑暗里,仿佛即将要被夜色淹没一样。他面上有几分倦色,神情憔悴,丝毫不复以往的温文儒雅,有几分狼狈。
是陆致。
江晚芙停下步子,示意纤云绕道,刚走一步,却被身后一句低低的“江表妹”给叫住了。她微微闭了闭眼,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烦躁,今晚的事,对她而言,完全是无妄之灾,她不怨陆致,不代表还能和以前一样待他。
紧接着,陆致又叫了一声,依旧是那句“江表妹”,语气可怜。
若是换做个心软的,被未婚夫这样唤,早就回头了,偏偏江晚芙从不胡乱心软,她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迟疑不决。
她只低声道了句,“大表哥,夜深露重,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罢,便带着纤云绕道走了,出了福安堂,刚走到曲廊之上,便淅淅沥沥落下了雨。冷风卷着雨,吹到面上,有些冷。
江晚芙倒没什么,纤云却是忍不住,低低哭了起来,小声道,“娘子,咱们明日就回苏州吧……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江晚芙刚想安慰纤云,蓦地抬头,却忽的瞥见曲廊外的梧桐树下,站着个人影,一袭青衣,长身而立,清贵矜傲,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江晚芙微微一怔,却见那人朝旁边轻轻点了点头,很快有个随从跑了过来,递上一把伞,毕恭毕敬道,“江娘子,世子道,夜深雨寒,别着凉了。”
纤云眼下对国公府的人没半点好感,更不可能在他们面前哭,赶忙擦了泪,生怕被人瞧不起,也赌气不去接伞。
倒是江晚芙,接了过来,微微颔首,道,“替我谢过二表哥。”
那随从应下,很快撑着伞出了曲廊,似去回话了。
回过话,陆则还在梧桐树下站着,江晚芙眼下委实没什么心思再过去说话,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便只朝那头福了福身,权当做打过招呼,就带着纤云撑伞出了曲廊。
眼看着主仆俩走远了,连最后一点背影,也消失在月门外,陆则静默许久,才忽的开了口,“她哭了?”
常宁跟了陆则许久,多多少少猜到自家世子待江娘子有些不同,闻言赶忙回想了一下,低声谨慎道,“仿佛没有哭,但眼睛似乎有些红。”
那就是哭过了……
陆则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径直踏出了梧桐树下,也没撑伞,就那样往回走了。
第27章
福安堂正厅里,等江晚芙走了,陆老夫人独坐了片刻,才朝旁边候着的嬷嬷点了点头。
嬷嬷应声出去,很快朝门外的陆致道,“大爷,老夫人请您进去。”
陆致缓缓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迈了进去,来到正厅,低低唤了声,“祖母。”
陆老夫人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心中不忍,但到底是开了口,道,“大郎,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非要纳林若柳不可?”
陆致也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他从小所受的教导,不允许他眼睁睁看着林表妹去死,他碰了她,就应该对她负责。
算计也好,意外也罢,他碰了林表妹,就应该对她负责。
但他不想,为了私心,他逃避了,所以才会出了人命。在这件事上,他难辞其咎,想到一头撞死在自己面前的张妈妈,那张满是血的脸,陆致心头仍有骇然。
他缓缓点了点头,抬头道,“祖母,我若不纳林表妹,她也会死。”
陆老夫人其实清楚,从那老仆一头撞死在孙儿面前时,就再无回旋余地。她的确可以狠心处理了林若柳,无非背个狠辣的恶名,她不是背不起,然后呢?
大郎一辈子都会背负着这两条人命,也许对旁人而言,死两个人,根本不算什么,但陆致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知道,他承受不起这些。
他是个仁厚到几乎软弱的人,明思堂的丫鬟犯了事,他都不忍责骂一句,更遑论有人因他而死。
与其让他记着这事一辈子,愧疚一辈子,倒不如遂了他的愿,纳了林若柳。
陆老夫人叹了口气,终是点了头,“你纳吧,祖母应了。只是,事已至此,你与阿芙的婚事,也只能作罢了。”
陆致听到这句“作罢”,也还算平静,他心里清楚,出了这样的事,江表妹不恨他就好了,如何还能毫无芥蒂嫁给他,这样的美梦,他不敢做。他只垂下眼,掩住眸中的痛苦,低声道,“孙儿知道。”
陆老夫人无力摆摆手,道,“回去吧。”
陆致跪下,给祖母磕了个头,道了句,“孙儿让祖母忧心了”,才迟缓起身,转身要出去。
即将要踏出去的那一刹那,身后传来老夫人一声叹息,还有一句。
“大郎,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上也没有后悔药。你记住,你今日踏出去,就再无回头的机会了。”
陆致停了片刻,闭了闭眼,眼前仿佛还是那片刺目的血色,片刻后,他一步踏了出去。
入目是一片暗沉沉的夜色,有雨的晚上,是没有星月的。
陆致忽的想到那日在江边,他初见江表妹的时候,小娘子眸中带笑,朝他福身,微微仰着脸,唤他第一句,“大表哥”。
带着点吴侬娇语的调子,轻清柔美的声音,犹如一汪澄澈的春水,就那么缓缓流进了他的心里。
他们原本可以是很恩爱的一对,是他自己把人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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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锦堂里,江晚芙回来时,虽已经很迟了,惠娘几个却没睡下,围坐在外室,一边卷着绣线,一边等人。
大约是听到动静了,惠娘几个都起身来迎人,一见纤云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惠娘心里一颤。
不等她问,江晚芙先开了口,“进屋再说。”
进了屋子,身上总算是暖和了,江晚芙接过惠娘递过来的热茶,捧在手里,轻轻喝了一口,才抬起眼,轻声道,“惠娘,过些日子,我们回苏州去。”
惠娘一听这话,人都傻了,忙问,“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江晚芙倒没打算瞒着自己身边的人,三言两语把今夜的事情说了,她的语气很平静,一路走回来,再多的情绪,也都平复下来。待说完了,她才说了自己的打算,道,“我想,等林表姐进了门,我们就回苏州去,应该不会太久的。”
说着,她抿唇轻轻笑了笑,道,“说不定等回去了,还能赶上阿弟参加府试。”
惠娘听罢,原本气得浑身发抖,险些破口大骂,可看着自家娘子这面上淡淡的笑,却蓦地涌出了眼泪,抬手去碰她的面颊,小心翼翼道,“娘子,您受委屈了。”
江晚芙摇摇头,说实话,折腾了这么一晚上,她累得厉害了,只想好好睡一觉,但看着惠娘几个哭个不停,也只得强撑着安慰她们。
好不容易劝得几人不哭了,被吵醒的黑团子倒是迈着步子过来了,也不怕生,一下子爬上了江晚芙的膝盖,拿脑袋顶她的手,咪呜咪呜了几声。
江晚芙顺手揉揉猫脑袋,失笑道,“元宝饿了呀?”说着,看向惠娘,道,“惠娘,给元宝弄些吃的吧。”
惠娘是又气又急又心疼,气的是国公府竟这样待自家娘子,急得是都到了这个时候,自家娘子还惦记着一只猫,但比起气和急,她更心疼自家娘子。原以为陆大郎是个良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是非不分的烂好人!
娘子不嫁他也好,还没进门,就闹出这样的事,真要嫁过去了,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惦记着猫?!”惠娘没忍住,急得脱口而出。
江晚芙却收起了笑,朝几人正色道,“那急有什么用?哭有什么用?难道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嫁进国公府么?”
惠娘一怔,赶忙摇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江晚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替我委屈。但惠娘,你听我说,我不委屈。从祖母去世,接到陆老夫人的那封信时,我就做好了被退婚的打算。现在的结果,至少比我设想的好,对不对?虽然退婚了,但理亏的是国公府。直白些说,国公府欠了我这样大的人情,我哪怕提些过分的要求,他们都会点头答应。”
惠娘张了张口,半晌才吐出一句,“可这样,您……您太委屈了。凭什么还要给他们留颜面?”
江晚芙抿唇,微微摇头,“就凭国公府,连父亲都得罪不起。”
一句话,明明白白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讲明,气急的惠娘都一下子哑口无言。
事情到这个地步,也没有别的选择。
要么硬着头皮、忍着恶心继续嫁,要么就轻描淡写把这事盖过去,反正连定亲礼都没行,不过是两家长辈口头一说,况且,知道的人也不多。
真闹起来,对谁都不好。
江晚芙见几人都不作声了,微微松了口气,她就怕几人闹起来,非要讨个什么公道。她也缓了语气,面色柔和下来,低声道,“别哭,也别闹,我们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别落人口舌。今晚在我这里,你们哭也好,委屈也好,生气也好,都行。出了这个门,便不许露出分毫。”
说罢,她看向惠娘,柔声道,“惠娘,你替我看着,好不好?”
惠娘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方才只是生气过了头,如今冷静下来,自然明白,自家娘子的做法,才是最妥当的。她一把擦了泪,跪了下来,道,“是,奴婢领命。”
江晚芙这时候才是真正松了口气,身子一下子乏了下来,看菱枝抱着元宝出去喂食了,便洗漱了一番,躺上了榻,闭上眼。
她累得厉害,几乎是一合眼,就沉沉睡了过去。
隔日起来,惠娘几个果然恢复了平日的做派,丁点儿都看不出昨晚发生了什么。
江晚芙这才彻底安了心,原本还琢磨着要不要去福安堂请安,结果陆老夫人大抵是怕她难做,第二日就称病了,发了话,不许众人去请安。
江晚芙索性窝在福安堂里,揣着她那只被取名“元宝”的黑团子,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逗猫,外头传什么,都入不了她的耳朵。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月,天也渐渐冷下来了,江晚芙正在屋里剥烤板栗吃,惠娘坐着陪她,便说起了林若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