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杀 第46章

作者:九月流火 标签: 甜文 古代言情

  队伍中都是男子,王言卿不方便骑马,便换成乘轿。幸好程知府也靠轿子代步,王言卿混在其中并不显得突兀。淇县县令早早就等在村口,他看到路上一队人马徐徐靠近,不敢怠慢,赶紧上来迎接:“下官拜见陆指挥使、拜见程知府。”

  脚夫落轿,程知府从轿子中钻出来。他看着四周群山,哪怕并不用他赶路,他也累得不轻。

  陆珩翻身下马,身姿简单利索,没有一个多余动作,和旁边身材臃肿的程知府形成鲜明对比。程知府走过来,奉承道:“陆大人真是身轻如燕,矫健非凡,下官佩服。”

  陆珩瞥了程攸海一眼,懒得搭理。他视线扫过面前乌泱泱一帮人,说:“何人是河谷村里正?”

  一个保养良好的老人迎上来,颤颤巍巍拱手:“在下李林,参见指挥使。”

  里正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腰也有些伛偻了。但是和他同年龄的老人比起来,他无病无灾,面色红润,已经算非常健康。

  陆珩问:“刘山、刘守福一家,可在你们村?”

  里正忙点头:“正在。”

  刘山是刘大娘丈夫的名字,刘守福是他们的儿子。陆珩说:“前方带路,我要去他们家里看看。”

  里正哪敢推辞,连忙引着陆珩、程知府和县令陶一鸣往刘大娘家里走去。众人视线重心都在陆珩身上,没人留意到另一座轿子走出来一个女子。她等知府等人走远后,才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悄悄跟上去。

  刘大娘还被关在行宫,现在家里无人。里正打开院门,弯腰对陆珩说:“陆大人,这就是刘山一家的住处。”

  陆珩踏入柴门,无声扫过四周。院子虽然不大,但整理得很干净,墙角堆着锄头、镰刀等农具,另一面墙上挂着渔网。陆珩注意到墙壁是新的,问:“他们翻修过这里?”

  “是。”里正回道,“以前刘山家里特别穷,后来娶了一房能干的媳妇,刘山自己也勤快,没农活就去河上打渔,贴补家用,所以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前些年他们攒下一笔银子,翻修了围墙。后来他们给儿子娶媳妇,掏空了家底,他们想再攒几年,把房子也重盖一遍。”

  陆珩没说话,往屋里走去。刘大娘婆媳出门前并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房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里正尴尬,搓手说:“大人息怒,老叟没有他们家的钥匙,这锁老叟打不开。”

  陆珩拿起锁眼看了看,一脸平静地扔开,示意身后人开锁。锦衣卫上前,从衣袖里拿出一根铁丝,在锁眼里钻了钻,铜锁就弹开了。

  里正愕然地看着这一幕,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而锦衣卫已经推开门,陆珩从容地拍了拍袖子,迈入门槛。

  这种锁实在太简单了,他看着都觉得无趣。陆珩缓慢从屋中走过,他走到哪里,后面乌泱泱的人群就跟到哪里。程知府不知道陆珩在看什么,小心陪着,说:“陆大人,这就是一个简陋的民居,让您待在这里实在是委屈了您。您看要不要去县里置办一桌酒席……”

  陆珩淡淡打断他的话:“这种简陋的民居,不正是程大人治下的吗?”

  程知府霎间卡住,哑口无言。陆珩扫过四周墙壁,穿过堂屋时,十分无意地在桌子上拂了一下。

  桌子上顿时出现一道灰痕,程知府尴尬,忙呵道:“没看到陆大人手脏了吗,还不快给大人端热水来……”

  陆珩取出帕子,将手指擦干净,说:“程知府,我不至于这么娇贵,不必麻烦了。除了刘山、刘守福父子,还有哪些人遇难?”

  程知府茫然,看向淇县县令,县令又看向里正。里正战战兢兢上前,僵笑道:“村中五十二户人家,每户出两个男丁,共一百零二人被洪水冲走。”

  陆珩立刻问:“还有两个人呢?”

  里正尴尬地笑着:“老叟儿子考中秀才,在县学里进学。”

  考中秀才就是有了功名,哪怕不能做官,也足以给家里免除徭役、赋税了。陆珩轻轻点了点下巴:“原来如此。他们出事地在哪里,带我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说话。陆珩也不急,就似笑非笑看着他们,耐心十足地等。最终是程知府面子上过不去了,呵斥道:“没听到陆大人说什么吗,出事地在哪里?”

  县令陶一鸣上前,拱手道:“回禀指挥使,河谷村劳役队伍在去州府的路上全军覆没,并没人知道他们在何处遇难。”

  “哦?”陆珩问,“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们是被洪水冲走的呢?”

  屋中哑然。陆珩看向程知府,慢悠悠催促:“程知府,你说呢?”

  程知府一脸尴尬:“淇县是这样上报的,下官也没有多想……陶一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一鸣低垂着视线,停了一会说:“是下官失职。州府并未接到河谷村村民到达的消息,那段时间山中又多有洪水,下官便觉得,他们应当是被洪水冲走了。”

  陆珩淡淡瞥了眼里正:“你们这里多山洪?”

  里正讷讷应了一声,小幅点头。陆珩紧接着说:“既然你们这里常发山洪,想必里正非常熟悉了。有劳里正带路,我要看看这一带最常出现水患的地方。”

  程知府犹豫:“陆大人,山路艰险……”

  陆珩淡淡打断程知府的话:“知府若是嫌累,在这里留着便是。”

  程知府剩下半截话顿时憋死腹中。陆珩官职比他们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还掌握着锦衣卫,对他们这些地方文官来说,陆珩无异于握着生杀予夺大权,他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他们丢官或者升迁。官员们不敢再废话了,赶紧出去安排。

  围在院外看热闹的村民只见那几位大人进屋里说了一会话,出来后,衙役们牵马的牵马,抬轿的抬轿,似乎又要出去。

  村民们不解地问:“里面到底在干什么?”

  “不知道,兴许刘家惹上什么事了吧。”

  “这得惹了多大的祸,怎么县令都来了?”

  “何止县令,瞧见没有,那个是我们的知府大人。他旁边陪着的那位,听说是京城的大官呢。”

  围观群众啧啧称奇,一时间你说一句我猜一句,热闹极了。后面的人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断往里面挤,一个村妇被挤得跌了一下,撞到了旁边人身上。村妇站稳,骂道:“作死的小兔崽子,挤什么呢?”

  始作俑者是群半大小孩,领头模样的孩子对村妇做了个鬼脸,很快就钻没影了。村妇骂骂咧咧,回头看到一个姑娘,狠狠怔了下,喃喃道:“刚才我是不是撞了你……哎呦对不住,都怪那群小子太闹。你是哪家的媳妇,怎么以前从没见过你?”

  王言卿对着村妇颔首微笑,说:“我是跟随大人们从州府来的,并不是这里人。”

  村妇哦了一声,表情完全不意外。她就说,她们村里长不出这么漂亮的人材,要不是青天白日,刚才村妇都以为自己见了精怪。

  陆珩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出来,他看到王言卿,径直朝这里走来:“卿卿……”

  陆珩靠近,百姓们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动往后退,仿佛是遇到危险生物的本能。陆珩手刚碰到王言卿,王言卿突然轻呼一声,皱眉捂住腹部。

  陆珩手在半空中顿了下,随即扶住王言卿胳膊,自然而然地问:“你怎么了?”

  陆珩侧身扶住她,挡住了后面的视线。他语气关切,但眼睛中是毫不掩饰的迷惑。

  她在做什么,碰瓷未免也演的太假了吧?

  王言卿对陆珩眨眨眼睛,说:“大人,我突然身体不舒服……”

  陆珩默然看着她,刚才那一瞬间他以为王言卿月信突然来了,但现在看她的神情,应当不是。那就更令人费解了,之前从没提过,她的戏怎么说来就来?

  幸亏陆珩是在皇帝身边长大的,别的不敢说,应变能力和猜人心思的能耐应当还不差。他看着王言卿的眼睛,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你身体不舒服,那就不要去山上了。不如,你先留在村子里休息一会?”

  王言卿松了口气,她还担心陆珩领会不了她的意思,幸好,他接上了。王言卿愧疚地点头:“好,给大人添麻烦了。”

  程知府听到这边的动静,瞅空问:“陆大人,敢问这位是……”

  陆珩开口:“这是我的……”

  不等陆珩说完,王言卿抢先道:“侍女。”

  陆珩微顿,将剩下的话咽回去,笑着点头:“没错,是我的侍女,今日随着我来办差,没想到突然身体不适。不知谁家里方便,能让她休憩一二?”

  陆大人开口,在场人哪个敢不给面子。众人争相应承,这又进入一个猜心思的阶段,陆珩看着这些人,默默猜测哪一个才是王言卿想去的人家。最后,他惩罚般捏了下王言卿手臂内侧的肉,说:“那就劳烦里正了。”

  作者有话说:

  陆·大数据·珩:在朝猜皇帝的心,在家猜女人的心,真累。

第58章 童心

  里正带着陆珩去看周围河道了,指挥使大人有如此雅兴,县令和知府怎么敢不陪着。程知府只能苦着脸,钻进不透风的轿子,顶着毒辣的日头往山里走去。

  陆珩和知府带走了绝大部分侍从,他们走后,河谷村又沉寂下来。这个村子刚刚有五十一户家庭失去了父亲、丈夫或儿子,家家户户挂着白,飘荡在七月热烈的阳光里,看起来颇为阴森。

  从这个角度来讲,王言卿算是幸运,她不用经受颠簸,可以坐在屋檐下从容地避暑。她想果然她和二哥一起长大,默契就是非比寻常,她一句话没说,二哥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虽然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现在还有点麻麻的。

  里正家突然迎来贵客,仿佛连空气都局促起来。里正给大人们带路去了,家里只剩下里正的老妻钱氏、儿媳妇吴氏和年仅五岁的孙儿李正则。钱氏有些紧张地请王言卿坐下,对儿媳妇喊道:“快把正则抱来,给贵人磕头。”

  王言卿一听,忙道:“老太太不可,我只是陆大人的侍女,并非贵人。”

  钱氏却执意,亲自接过孙儿给王言卿行礼。知府便是钱氏认知里最厉害的人了,连知府都对那位年轻的大人毕恭毕敬,这些人的身份来头远非钱氏能想象。宰相门前七品官,大人物身边就算一个侍女也是金子做的。

  王言卿赶紧起身,拦住钱氏的动作:“老太太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别把孩子吓到了。”

  王言卿搬出他们的孙儿,钱氏终于消停了。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气,她示意钱氏、吴氏快坐,折腾了许久后,她们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说话。

  这么一通拉扯,王言卿身上薄薄出了层汗。她拿出帕子拭汗,吴氏见状,连忙说:“姑娘稍等,我去找柄扇子来……”

  说着吴氏掀帘子跑入里屋,乒乒乓乓翻了一会,拿出一柄绢扇:“姑娘,这是我娘家给我送来的,据说是京城那边的款式,便是州府里也没有比这更时兴的。我还没用过,您先拿着用。”

  王言卿道谢,起身接过。她扫了眼绢扇上的图案,确实是京城的款式,只不过是去年的,今年早已流行起新的花样。王言卿没有戳穿,一脸惊喜地笑道:“果真是新款式。吴娘子娘家是京城的吗,消息竟然这么灵通?”

  王言卿说这话本来是热场,她要打探消息,总不能上来就问人家隐私,难免要扯点好听话拉拉关系。娘家,京城,就是很好的切入点。

  吴氏果然露出自得的笑,这在王言卿意料之中,但意外的是,一旁的钱氏脸上却飞快掠过一丝复杂表情。

  她眼皮子微眯,眼白上翻,似有不屑。而她唇边却勾起一个笑,转瞬即逝。

  这个发现让王言卿非常惊讶。王言卿悄悄注意着钱氏,同时听到吴氏努力收敛,却依然按捺不住炫耀地说:“我娘家在京城有相识的人,往来做些小生意。我说了好几次,我用不上这些精细玩意,兄长却总给我带。”

  王言卿含笑点头:“原来如此。吴娘子的娘家对你可真好。”

  果然,王言卿说完这话后,钱氏脸上的不屑更深了。身为婆婆,不喜儿媳炫耀娘家很正常,但表现出来应该是愤怒或者厌恶,为何是不屑呢?

  依王言卿所见,里正家的资财,也没有雄厚到可以蔑视能从京城倒卖商品的儿媳妇娘家吧?而且,钱氏听到儿媳妇说娘家有钱时,眼中不屑,嘴角却有忍不住的笑意。

  她在笑什么?

  王言卿心里默默唔了一声,真是意外之喜,竟然这么快就有突破口了。

  吴氏美滋滋说自己的娘家,没说两句,就被钱氏打断:“七月份了,再有两个月骐儿就该科考了。”

  钱氏这话插得可谓十分突兀,吴氏顿住,王言卿笑了笑,问:“老太太是说令公子吗?听说令郎在县学成绩很好,这次秋闱想必能名列前茅。”

  这是钱氏喜欢的话题,她立刻喋喋不休说起儿子李骐的事,吴氏脸上的笑像纸花一样凝固下来。这时候李正则跑进来找母亲玩,吴氏推开儿子的手,低声呵道:“别闹,没看到贵客在吗?”

  李正则被母亲拒绝,闷闷不乐地跑出去了。钱氏见不得孙儿不高兴,连忙喊着“心肝”追出去了。

  钱氏出去后,吴氏略有歉意地对王言卿笑笑:“姑娘不要见怪,婆母年纪大了,逢人就喜欢谈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里正和钱氏对自己的秀才儿子无比自豪,哪怕屡试不第,但今年一定能考中。然而对于吴氏来说,她早早就看出李骐不是读书的料,这辈子秀才就到头了,再往高万万考不中。偏偏李骐自视甚高,不肯回家务农也不肯在城里找活干,成天吟那些酸诗,吴氏对丈夫早颇有怨言。

  王言卿微笑着倾听,时不时引导几个问题,但并不掺和刘家婆媳的矛盾。这样说不太好,但共同说某个人的坏话,绝对是两个陌生人拉近距离最快的办法之一。就算王言卿没有接腔,吴氏也很快对王言卿亲近起来。

  王言卿思忖着差不多了,道:“娘子无需着急,李秀才有功名在身,这辈子吃穿总不必发愁的。何况,幸好他有功名,要不然这次你们家也被征去服劳役,李骐和里正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吴氏听到这里叹气,道:“可不是吗,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这怎么能叫因祸得福?”王言卿笑道,“这是阴差阳错,冥冥中自有注定。”

  王言卿注意到吴氏细微地撇了撇嘴,拿起扇子,慢慢摇着道:“也是。李骐别的不说,运气总是极好。”

  听她的语气,似乎对丈夫、婆家颇有怨怼。王言卿眼珠微动,往外瞅了一眼,亲眼看到钱氏带着孙儿出去玩了,就换上满脸哀愁,沉痛地叹道:“这世上的事总是这样不讲道理,有钱的人祖祖辈辈有钱,不幸的人却越来越不幸。吴娘子,你丈夫有功名傍身,又有一个聪明乖巧的儿子,后半辈子不用愁了。若换成其他家的娘子,又要交赋税,家里又失去了男人,以后生计可怎么办啊?”

  王言卿长吁短叹,但余光一直锁定着吴氏。吴氏听到这些话垂下眼睛,无意识抿了抿唇。

  王言卿几乎立马就辨认出来,她在愧疚。愧疚是一种道德感高的人才会出现的情绪,当一个人愧疚时,最倾向做出利人损己的自我惩罚。

  王言卿不动声色利用起她的愧疚:“不过幸好她们从县衙领了银两,虽说家里少了两个最重要的顶梁柱,但手里有钱,多少能应付几年。就是不知道等这笔钱花完后,她们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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