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一击躲过,他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略微紧了紧怀抱,低声说:“抓紧,闭气。”
泠琅想到了他要做什么,她努力发出最后的声音:“等一下!我还——”
还没有准备好——
下一瞬,失重之感包裹全身,她飞速往下坠落,哗啦一声,沉入深急水流之下。
夏水丰盛,就连环绕着禁城的护城河,也波涛阵阵,汹涌澎湃。
泠琅是闭了气,但她根本没有时间留出足够的气,她紧紧攀附着江琮的肩,感受他正搂着自己,往河流最底部浮潜而去。
禁城这种地方,难道会给护城河留有可供逃出的水阀?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落实,最湍急处,一道铁栅门大开,顺着水流晃动着,内里一片幽暗,深不可测。
看来,江琮是有备而来。
泠琅咬着牙想,这皇宫都快成筛子了,那傅蕊谋权篡位的大计,想必已经可以提上日程。
她在水道中穿行,四周狭窄,又不能视物,胡乱蹬腿间额头撞了两回顶。在要撞第三回 的时候,一只手覆了上来,将她头顶轻轻挡住。
真是贴心,她不能发出声音,水下又没半点光,江琮怎么知道的。
越往里,水温越冷,几乎到刺骨的程度,泠琅调动内力屏息,一路苦苦支撑,终于也觉得昏沉乏力起来。
还有多久?她无法问询,只能迷迷糊糊地思索,手上力道不知不觉涣散,她刚想,要不要再催动一下真气,就感觉后脑袭来一股力。
唇齿撞上了什么东西,相似的柔软,熟悉的坚硬。齿关开合,她尝到了不属于冰冷水流的,另一种温热。
明明有最简单的方法,她竟然忘了。
她竟然忘了,若世上还有一处温柔力量可以全心交托,那必定属于眼前这个人。
气息昏昏沉沉地晕开,辨不清是在逃命还是缠绵。没有光亮的水下,五感几乎丧失,此刻周身只剩唯一的触觉,在进行领略,而后跌入沉湎。
泠琅想,她其实真的很想念他,若不是现在无法说话,她要把那些甜蜜又无聊的废话,翻来覆去地讲给江琮,让他好好听一听。
失重感消失,鼻腔捕捉到新鲜干燥的气息,这一路暗流终于潜逃而过。
从水里出来,又绕了几处暗门,泠琅无从分辨路线,她好像从未真正踏足过西京,这一条条精致而复杂的街巷,陌生大于熟悉。
雨不见了,似乎进入了一栋建筑,精致典雅,不是侯府,不是她所去过的任何一处。
她抽了抽鼻子,尝试环顾四周,却觉得画面晕上一层昏黄,难以看清。调动了太多内力游潜,必须要缓一缓才能恢复。
湿透了的衣衫和发,一路淌下水滴,她被人抱着穿过一条漫长回环的走廊,她能感受到紧贴着的胸膛的起伏,江琮似乎急于去往下一处目的地。
目的地在哪里?
有温暖的光亮,有隔绝了所有风声雨声的屏障,柔软连绵的锦缎水一般铺陈而开,她躺在其上,是水上浮沉的岛屿。
潮湿冰凉被一层层剥离,她急切于寻找热源,所触却并不尽人意。
少女在低低抱怨:“还是只会冻炕头。”
话音刚落,她的手就被牵起,引到一处静待已久的所在。
江琮垂下头,细细密密地吻在她颊边:“泠琅。”
他轻啜在她后仰的脖颈上:“我很想你。”
这种废话,泠琅准备了一箩筐,但现在她只想听,一句都不愿意再说了。
像个只知索求的孩童,在这个人面前,她再怎么任性都可以,再怎么贪心也可以。即使被责怪,也是用最甜蜜的方式。
她喘着气问:“这是哪里?”
江琮哑声说:“我的私宅……其一。”
她手指掐进他湿润的发里:“江舵主财运亨通,才过去多久,都狡兔三窟了。”
江琮沉沉地笑,他在她头顶叹息:“夫人在这种时候,还要忙于盘问这些吗?”
他俯身,感受着对方骤然的紧绷,贴着耳廓轻声问询:“不问点别的?”
泠琅侧过脸,咬上他颌角:“我该问什么?”
“比如问一问,这些日子我有多想念你?”
“我不问也知道——”
话语揉碎在骤然加深的愉悦之中,他们彼此质问,争抢着证明谁的话更真,不甘示弱地留下痕迹,毫不吝啬地倾吐最凌乱的话语。
“我想得要命,类似现在这种时候。”
“可我给你写信,你从来不回。”
“是我不回吗?泠琅,你的行踪我半点都不知道,你是存心的。”
“我就是存心,想看看无拘无束的江舵主,在西京究竟能不能老实等着我回来。”
“那夫人现在满意了吗?”
“嗯……还差一点吧……”
“差哪里?这里?”
两个人在消磨了彼此所有精力后昏沉睡去,泠琅其间醒来一次,支起身望了望天色,听了听雨声。
一只手绕上她光洁的肩,沙哑的声嗓响起:“雨停了?”
“还没。”
“那就还早。”
雨未停,夜好像就过不尽。他们理所当然地消磨了整场暴雨,好像天底下再没比这更需要用心的事。
最后,满地碎红的湿润庭院中,少女回身望向廊前微笑着的青年,问:“我听人说,泾川侯夫妇离京了。”
江琮温声道:“他们年初离开的,花了点工夫,绕过了圣上的耳目。”
“那你?”
“二殿下需要助力,况且,我要留在这里等你。”
泠琅忍不住笑了,她话锋一转:“你之前说要送我的东西是什么?”
江琮微微一顿:“这个……还未准备好。”
“嗯?”
“它比我想得要麻烦一些,若晚两个月,或许已经做成了。”
“你在埋怨我回来得太早了?”
“怎么会。”
泠琅盯了他片刻,看着对方面上始终从容的清浅笑意,终于哼了一声,道:“我已经猜出了那是什么。”
江琮并不意外:“夫人神机妙算。”
泠琅走到他跟前:“是一柄刀。”
她眯起眼,笃定道:“一柄为我而造的刀。”
江琮轻轻地笑,他执起泠琅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是你的刀,因你而生,因你扬名的刀,”他慢慢地说,“泠琅,当时我就说,你拥有的东西会越来越多。”
“不是哪位留给你的,也不是继承于谁的,你那时候羡慕旁人的故事和人生。所以我想,你需要一柄只属于你的刀。”
轻薄晨风中,他们静静地对视,言语忽然失了效用,只需这样静默的眼神,便能诉说所有。
泠琅忽然想叹气,她低声道:“进京之前,我见到了我父亲。”
“他现在如何?”
“还算好,只是……我告诉了他一些事情,他好像瞬间便彻底失去了斗志,留下青云令后,便消失了。”
“那我现在该尊称夫人一声会主?”
“你怎么先不好奇我告诉了他什么?”
“因为我猜到,那事关你的母亲。”
“没错,我找到了当初她生养我的村落,那里太远太偏僻,花了我很多功夫,在那里,我得到了她留给我的一些信件。”
“那些信为何之前没被秦会主知晓?”
“因为那是母亲嘱托村民,只留给她的孩子看的,不要交给任何人。”
而信上的内容,泠琅又用了很长时间才彻底消化,在那一行行字句中,她彻底知道了那个名字和秋天有关的女人。
青云会,从来不是平步青云的野心,而是青天流云般的逍遥自在,广阔无边。
天下有那么一群能人异士,渴望在河清海晏之后,建立一个不因怀璧而有罪的人间。
这块壁玉可以是一本剑谱,一柄宝剑,一桩旧事。江湖纷纷扰扰,好像事事痛快,一切不过碗口大小的疤,但它原本可以不这样。
李若秋年幼时目睹了父母因抢夺珍宝而死的惨状,在争夺与倾碾之间,人命好似一粒草芥,她渴望有新的秩序可以改变这一切。
朝廷管不了的,就由青云会来管,庙堂触及不到的,就由青云会来把持尺度与正义。
她是刀祖的徒弟,有名头,有武功,有能叫众人信服与追随的本事。一切如火如荼地展开,在这个过程里,她还收获了一段志趣相投的爱情。
然而,命运从不吝啬它的獠牙,恋人的某些行为让她不安,朋友背叛后抽身,让她猝不及防,而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听信了流言,认定她被歹人所惑。
阴差阳错,他以为那个臃肿迟钝的身影是秦浮山,实际上却是怀抱着婴儿,无法躲开那一刀的她。
一个年轻的生命消逝了,连带着她未能完成的梦想。
她死的时候太早,名字很快便被人忽略,像从没来过这片天地,半点余音都未曾留下。
泠琅却知道,那些和执愿有关的字眼,如今穿越了时空距离,在另一颗年轻的心上回响。
她同她的母亲一样,热爱这片自由广阔的天地,憎恨某些野蛮肮脏的时刻,她将行进在同一条路上,抵达前人未能见到的远处。
而这一次,她的名字不会被任何人忘记。
这个故事很长,讲到了尽头,已经又是夜深人静。
灯烛燃烧,烛光前相对的身影也模糊不清。
江琮安静地听完了所有,在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忍不住轻笑起来。
“泠琅,”他低声赞叹,“泠琅。”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在他口中反复揣摩,像是在念什么柔软美好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