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醉风华
李衍看了看她,少顷,平平“嗯”了一声,语气无甚特别地说道:“那便这样吧。”
李悯来了正院拜见他。
陶曦月随着李衍一道过去时,发现李悯的状态比之前单独见着自己的时候,更瑟缩不安了。
她不禁微微皱了下眉。
李衍却好像对他这个样子已经习惯了,并不多说什么,只在受礼之后淡淡问了句:“听说你想回颜家住?”
李悯一滞,低着头说道:“回父亲的话,孩儿……放心不下外祖母。”
“她那点小毛病你也这般牵挂,看来依你的意思,”李衍道,“你这辈子都可以住在颜家不用回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亦是淡淡毫无波动,但却让李悯和陶曦月俱是一怔,前者更是吓得当即哭了出来,又不敢出声,于是咬着嘴唇便跪了下去,颤颤道:“孩儿不敢,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李衍闭了闭眼:“起来。”
李悯僵着没动。
“我说让你起来。”李衍语气忽沉,目光微凛。
陶曦月想开口,又慑于他权威,于是下意识一动,最终只轻轻搭了手在李衍的腕上。
李悯小心翼翼地站起了身,却不敢抬头。
李衍沉默地看着他,呼吸渐渐平缓,说道:“我好好问你话,你便好好回答就是,如此动不动哭哭啼啼,莫不是想要告诉所有人是我与你母亲亏待你么?”
李悯更慌了:“孩儿不敢!”
李衍似是也不想再多说,摆了摆手,说道:“你不必一口一个不敢,既然你想回颜家,那便去吧。”
李悯很快红着眼眶走了。
厅堂里只剩下了陶曦月和李衍,气氛沉静地让人有些不适,她想开口缓和几分,又不知能说什么,只好问道:“殿下晚上想吃什么?妾身吩咐厨上做两份,也给大郎那边送些去。”
“你看着办吧,”他意兴阑珊地道,“我先去书房。”
李衍说完这句便起身走了,这一走直到晚饭时都再没有来个音讯,陶曦月让芳霞去给他送吃的,却传了消息回来说殿下只让放在旁边,并没有动。
她想起李衍父子两个离开时的模样,心中久久难以挥去,隐隐生出了股夹杂着踟蹰的冲动。
“柳芽,”她若有所思地轻唤道,“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太只顾自己了?”
柳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道:“王妃是说大郎君的事么?这事王妃可千万莫要插手,婢子看大郎君与颜家的牵绊是很深的,王妃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只怕还要伤着自己,王妃莫忘了大姑娘在您出阁前千叮万嘱,让您切切顾着自己,不要去管旁人的事。”
“旁人的事……”陶曦月默了默,轻轻说道,“可那是殿下的孩子,我明知有不妥,怎能心安理得视若无物。”
柳芽道:“殿下又不会只有这一个孩子,等到王妃您产下嫡子,殿下自然就多了孩子。那大郎君若只是个襁褓里的娃娃还好,可现在王妃也瞧见了,大郎君那身心都是偏在颜家的,您又何必去为个与您贴不了心的孩子费力不讨好呢?王妃也不想让大姑娘她们为您担心的、”
陶曦月沉默了。
“你让厨上重新做一碗桂花酒酿圆子,”她说,“我亲自给殿下送去。”
夜已有些深了。
陶曦月来到书房的时候,宝慧、宝玉并没有拦着,径直让了她进去。
她一进门,就看见李衍正握着卷书在走神,案边的食几上还摆着她之前让芳霞送来的晚饭,果是一动未动,这会儿早就凉了。
“殿下。”她轻轻唤了一声,朝他走去。
李衍回神抬眸,看见她过来,便站起身,伸手接了她端的食盘放到一旁,边说道:“这么晚了你还过来做什么,我待会就回去了。”
语声平静和缓,与他平常无异。
“这么晚了,殿下不也一直饿着肚子?”陶曦月轻挽了他坐下,将那碗酒酿圆子放到了李衍面前,浅浅含笑道,“殿下这么大的人了,总不会要妾身来哄着一口口喂吧?”
李衍眸中微露愕然,旋即弯出一抹笑意来,忽而一伸手,将她拉入怀里,坐在了自己腿上。
陶曦月猝不及防地低呼一声,下意识拽住了他。
“我看王妃好像的确想喂我。”他戏谑地笑看了眼被她紧抓着扯开的衣襟,用恰好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陶曦月的脸突地涨得通红,忙不迭松手,挣扎着要起身:“才没有。”
李衍也不揪着逗她,顺手扶了她好生站稳,才说道:“你也坐,我们一起吃。”
“妾身吃过了。”陶曦月道,“这是特意给殿下的。”
她说完,却也没有急着走,而是从善如流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陶曦月静静坐着陪了李衍一会儿,然后斟酌地寻了个开口的时机,说道:“殿下是不是对大郎的事有些放心不下?”
李衍执勺的手略略一顿,转头朝她看来:“为何这样问?”
“殿下虽不说,但妾身看得出来,”陶曦月道,“您好像并不希望大郎与颜家走得太近。”
李衍凝眸看了她良久。
“当初我将他交给颜家人照顾,是因为没有旁人可信。”他缓缓说道,“但没有想到,他会长成这个样子。”
陶曦月很是意外。
意外于他将李悯交给颜家竟会是这个原因,更意外于他此时此刻的坦然相告。
“不过算了,”李衍似是已然想开地叹了口气,说道,“反正他将来也不必顶立门庭,他若觉得这样过着好,等他大了便分出去自己过就是。”
陶曦月犹豫了片刻。
“殿下……”她终是没忍住开了口,“大郎才五岁,您若现在将他接回来,父子之情未必不能再续,况,有您在身边,他必然也会成长得更好些。”
李衍定定地看着她:“你当真这样想?”
不知怎地,陶曦月觉得自己像是在他眼里看到了些难以形容的情绪,她隐隐感觉到他是高兴的,但看着眼前人幽若深潭的目光,她又不敢肯定。
她只能凭着本心和直觉行事。
“嗯。”陶曦月颔首。
李衍轻轻拉过了她的手,问道:“那你说,先要怎么办好?”
陶曦月想了想,说道:“殿下若要接大郎回来,也不便立刻改了之前的决定,否则难免让人疑心是您或者妾身有什么想法。不如就先佯作无事地等他去颜家住些日子,然后寻个机会把他叫回来就是了——要不,就说要给他请先生?五岁也是差不多了。”
李衍沉吟着点了点头:“你想得很周到。”说着对她一笑,“这方面果然还是你们女人的心思细一些。”
“不过……”他满目柔和地看着她,说道,“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阿悯回来了,你那里少不了会被人各种揣测,早年我没有坚持将他放在府里养,就是想避免有人拿小孩子来争夺什么,如今难免也有人以自己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陶曦月微微笑着,半玩笑地说道:“殿下如何又知妾身是君子非小人?”
“阿陶你嘛,” 他含着笑,忽而抬手捏了下她的脸,“是个胆小鬼。夹缝之下连府里的中馈都不愿出头去接,何况是个五岁的孩子?你若置身事外,我也觉得正常。”
陶曦月蓦地一愣。
原来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早就被他给看穿了……
“所以,”李衍低头轻轻吻在了她手背上,“谢谢你。”
几天后,陶云蔚刚送走了前往苏州参加雅集的陆玄和陶伯珪,转回头就接到陶曦月派人送来的消息,说是安王殿下已将地的事情办妥了。
陶云蔚便立刻赶去了开阳县,当天下午就在衙门里办好了一应文书事宜。
九月底转眼而至,金陵城里亦于此时突然传来消息,起部将作司即日将开始对广庆门外的民居进行拆迁,一时之间,广庆门外半坊之地都叫苦不迭。
这日,楼宴正在和大木局的一众官员商议工期进度,见手下属吏从外面进来,似是有事想单独禀告,便暂停了议事,把人叫去了偏室茶房说话。
“怎么,清拆补偿之事不顺利?”楼宴问得很是平淡。
为了这桩事,起部和尚书省那边早就掰扯了许久,否则也不会拖到现在才动工。图纸原本是八月初就画好了,起部也将预计的开支数额报给了尚书省——然后便是意料之中的各种讨价还价。
原本他们有意将修筑寺观的消息一早泄露出去,就是为了用补偿款来转移陆方的视线,这样将作这边才好在营造花费中多捞些油水。只是没想到的是,陆方却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把每一项开支扣掉一些,而是其他都没动,只直接大笔一挥,将清拆补偿款减到了底。
这样一来,虽然他们能得到的油水应该会比预计的更多,但同样的,营造的麻烦也更大。
补偿款的数字实在拿不出手,但别的营造开支却高得相当“好看”,这让他们连去圣上面前叫苦都没办法叫,毕竟圣上只关心寺观修筑的结果。况度支已是有意拖了段时间才给出这样的回复,起部这边再要去叨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自然讨嫌、无能的就成了他们。
尚书省那边这一手明显是个双层套,要么他认栽受罚,要么,就得楼家为了顺利完成差事,自己出钱来填窟窿。
大有看不惯楼家帮晋王出了两百万钱的眼红之意。
但要他现在去求助父亲,又与被圣上嫌弃的结果有何异?
楼宴着实为此头疼了几天,眼见工期不能再拖下去,便干脆决定先斩后奏。于是起部直接下发公文定了清拆之期,并言明“随拆补款”,然后又暗中对那些入得眼的庶族人家放出风声,说度支拨的银两有限,先配合清拆的可得足额补偿。
至于其他人若是要闹事,那便让卫尉寺去收拾这摊子。
所以楼宴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
然而属吏却回道:“确然有人哭喊闹事,不过情况却并未如我们之前想得那么严重,毕竟圣旨在上,那些人还是不敢太造次。只不过,有一事稍有些令人意外,据卑职所知,目前至少已有十来家人户赶着清拆后载上了自家的木石瓦片,往开阳县那边去了。”
“开阳?”楼宴一愣,旋即直觉意识到什么,“可是开阳东郊?”
属吏颔首道:“好像是,听闻那边有地主肯以每户清拆款的十分之一赁出地方让那些人再建屋舍,只要他们自己带上材料和人工便是,等三年之后适应了新居处,再以每年百钱的价格交付后续租金。”
楼宴“啪”地一掌拍在了手边几案上,那属吏微怔望去,却见他满目的兴奋。
“你去查查,看那地主是不是丹阳陶家长女。”他立刻吩咐道。
属吏不敢耽误,当即应喏而去。
楼宴弯起了唇角。
难怪上次在如意茶坊,自己好说歹说,她都不肯放弃那片沼地。那时他还当真以为她是跟着陆简之学了身没用的清高气,现在看来,他却又是小瞧她了。
“陶云蔚,我就说你与我合拍。”他如此说着,笑出了声。
开阳县有沼地近乎免费出租的的消息,很快经由那些前赴后继赶去占地方的居民传遍了整个广庆门外,然后又传入了各大家族的耳目之中。
而经过进一步打听之后那些人才知道,陶云蔚的沼地虽的确是只要十分之一的清拆款便能租来修房,但她对每户的房屋规格也是按照人口数有限制规定的,并不许有人擅自扩大圈地,另外每户房前都会留出些空地来供栽种作物——当然,这部分并不包括在那十分之一的款项中。
不过她也不会另外先收钱,而是等作物长成之后收取适当的租子便是,而且会以两年为期,若有人不事生产,两年期到就会收回门前地,免费让给其他住户扩大栽种范围。
只是她手里的地有限,肯定是管不了所有人的,需先到先得。
所有世家大族全被这消息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就连李衍得知的时候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问陶曦月:“姨姐这样做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陶家的意思?可有和陆三先生或是崔太夫人商量过?”
陶曦月自己也很茫然。
李衍便道:“那你最好提醒她一下,她这回这样做虽说对那些清拆户和陶家都是好事,但却间接帮了楼家一把,而且将那些士家大族的风头都给抢完了,尤其是陆家——这与打脸无异。”
陶曦月一听阿姐这是帮了楼家又得罪了陆家,当即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写了封信让柳芽亲自送回了新昌里。
陶云蔚这会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赫然出现在自家门口的陆玄。
“听说你又惹了大事,”他说,“我二兄专程写了封信来骂我。”
陶云蔚:“……抱歉,我不知会连累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