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糖三两
“要是咒你有用,你已经死千百回了。”她瞥了眼魏玠,小声道:“多保重……”
“好。”
秋末,魏玠领兵八千,攻打夏欢三万兵马,鏖战半月之久,弘农城破,护送钧山王兵马北上之时,魏氏二房长子魏礼秉公灭私,领兵截杀魏玠等人,战七日,魏玠麾下叛军全军覆没。
消息传到薛鹂耳中的时候,她正坐在马车中。听闻魏玠等人被逼至山谷处,谁也没有想到魏礼会在城破之时还能忍住按兵不动,直到魏玠杀了夏欢后才迟迟出手。
薛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总觉着此事与魏玠没有干系,于是她低下头,又问了侍卫一遍:“那魏兰璋呢?”
“薛娘子,是全军覆没。”对方以为她没听清,于是特意将全军覆没四个字加重了语气。
薛鹂还是愣愣地没什么反应,于是他又说:“全军覆没,自然是都死光了,魏郎君也不例外。”
她恍惚地点点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后忽地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义父呢,义父在何处?”
有人给她指了方向,薛鹂又半刻不停地跑过去,赵统正在与人议事,余光中瞥见一抹鲜亮的艳色靠近,便抬手示意几人噤声。
眼看着薛鹂跌跌撞撞,脚步都不稳地跑到面前,他伸出手将薛鹂扶稳,神情冷肃地看着她平复气息。
“义父,我想去……”
她的话没有说完,赵统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薛鹂紧紧攀着他的手臂,乞求一般低下了脖颈。
他微蹙起眉,却没有拒绝的意思。
“那处尸首成山,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薛鹂的手臂在发抖,她抬起脸,面色苍白如纸,眼泪滑到了下颌。
他心中微沉,抬手用粗粝的指腹替她揩去面上湿润,还是妥协道:“罢了,只此一回。”
“谢义父。”
去山谷埋尸地的路程不算近,薛鹂记不清行了多远的路,一路上恍惚着总觉得在做梦,直到夜风扑在脸上,似乎带有一股腥气的时候,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片尸山血海前了。
一轮冷月高高挂在山谷之上,霜雪似的清辉洒下来,溪流在夜色中泛着一股诡异的暗色。
有人正举着火把,清点阵亡的将士,薛鹂的到来很是突兀,然而这样压抑诡异的气氛下,人人都缄默着,没有心思议论。
她只走了几步,裙摆和鞋边便被染红了,不知踩过谁僵冷的残肢,她险些绊倒,又被侍卫扶稳。
山谷中很冷,冷得让人打颤,血腥气浓烈到让人头晕。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死人,多得像是一场噩梦,她不敢去看地上地残肢碎肉,又怕自己不看,会错过魏玠的尸首,要是他被劈成两半了,她定是认不出来的。
一片尸山血海中,薛鹂走得很慢,几乎双腿都在发软,终于看到了一片苍青的衣角,颤颤巍巍去翻开,看到一张青白的陌生面孔,她又在心底连说了几句无意冒犯,而后继续起身去找下一个。
找到了又能如何?人都死了,她不是正好解脱了吗?
薛鹂不知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像是昏了头鬼迷心窍,执拗地要来寻找魏玠。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薛鹂一声不吭,走得踉踉跄跄,裙摆与手掌也糊了血,也不知被什么绊倒了,脚一扭便跪倒在乱石中,周围有几具死相可怖的死尸,她余光瞥见后,呆呆地坐在原地不动,半晌没有站起身,侍者正要去扶她,身边却有一道人影先他一步,猛地将地上的人拽到怀里抱住。
“我四处找不到你,哪个混账东西把你骗来的?”他既无奈又心疼,叹了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听到熟悉的声音,薛鹂回过神,却像是傻了一般仍没有答话。一直到魏玠将她牵到了溪水边,细致地替她清理指缝间的血污时,她才哽咽道:“我以为你死了。”
“我没事。”
“我还是害怕……”薛鹂的手仍在抖,她害怕下一次会在死尸堆里翻出熟悉的脸。“我喜欢你,我还要跟你成婚,你别死……”
魏玠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纤长的睫羽颤了颤,眸子好似映着溪水的波光。
他慢条斯理地擦净薛鹂的手,低声道:“我看不清楚,你带我走高些。”
薛鹂不知晓他的用意,还是带着他朝着高处走,直到站在了山崖边,衣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才疑惑道:“要做什么?”
“成婚。”
第94章
云雾消散,寒月高悬,夜风吹过山谷的响声,像是在为此处葬身的将士们悲鸣。
薛鹂站在山崖之上,月辉覆在她的衣发上,似是一层莹白的霜雪。
魏玠借着月光,终于能看清她的模样。
“你说什么?”薛鹂以为是风声太大,她听错了魏玠的话。
紧接着他又重复道:“鹂娘,我们今日成婚。”
薛鹂以为魏玠糊涂了,好笑道:“你我不曾有过媒妁之约,如何成婚?”
“以天地为媒,拜过山川明月,你与我便结为夫妇。”魏玠的衣摆在夜风中被高高扬起,身形依然笔直,似崖上一棵肃肃青松。他的语气严肃,却并没有逼迫的意味。
薛鹂似乎在他眼底看出了期冀。
齐国日后会如何尚未有定数,她与魏玠会走向何方,同样不可预料,甚至明日是生是死她都无法知晓。
至少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明了,纵使从前她恨不得魏玠去死,如今也切切实实地爱慕着他,只盼他能好好活着。起初她想看魏玠落入凡尘,沾上一身脏污,任由她也高高在上一回,尽情地唾弃他。可真有这一日,她却并不痛快,她仍是喜欢魏玠衣不染尘,坐在明台被人瞻仰的模样。
远离魏玠,她可以独善其身,远比跟着他前路难料的好。
只是世上的路那样多,未必只能选择最轻易的那条。即便走错了,也比抱憾终身来的好。
“若是往后战乱平息,你要还我一场婚事,休想草草过了。”
魏玠的面带笑意,和沐道:“不会让你等太久。”
二人俯身跪拜河山,衣衫是未干的血,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夜风,一切都如此草率,二人神情却无比庄重,薛鹂甚至从未如此认真过。
身处乱世,旦夕祸福,至少此刻魏玠是唯一能紧握她的人。
直起身后,她还有些不真切,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而后对上魏玠的眼睛,她又不知为何多了些手足无措。
魏玠似乎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低笑一声,低下头去亲吻她,温声道:“往后我们便是夫妻……你只有我一人。”
她听懂了魏玠是在提醒她,不许再撩拨旁的男子,只好说道:“那你要活得长久些,还要往高处站,毕竟你的夫人爱慕者众多,又实在舍不下荣华富贵,若你往后稍让我不称心,我便……”
魏玠听了竟也不恼火,只在她说到关键处皱了下眉,而后贴上去堵住她那些不中听的话,吻得愈发凶狠起来。
好一会儿薛鹂才被放开,她的唇舌微微发麻,呼吸也跟着乱了。
而后她要回去,走了没几步,魏玠却站在原地拉住她的手,将头抵在她肩上,温热的呼吸扑洒在她肌肤。
月光被茂密的枝叶遮盖,她看不清魏玠的表情,只能感受到沉而热的呼吸。
“为何还不回去?”
他微哑的嗓音含着欲,轻叹了口气。“片刻就好……再等一等。”
薛鹂立刻便明白了,扶着他的肩笑得乱颤。
魏玠从前是个寡欲的人,却一向不会对薛鹂掩饰自己的感受,只是若要他如野犬般情难自持地求欢,于他而言仍是极为羞耻的一件事。
他面对薛鹂总是失控,情绪上如此,身体也是如此。
薛鹂笑得得意忘形,魏玠也被她惹得羞恼了起来。
而后她便感觉手被紧攥住了,魏玠的手微微用力,有意指引她。
薛鹂止住笑,面上也渐渐发烫,装傻道:“表哥这是做什么?”
“鹂娘……”他恳求似地轻声唤她。
她不肯动,低声道:“你在求我吗?”
魏玠的声音闷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开口道:“求你……”
窸窣的声响过后,薛鹂面红耳赤,拿着帕子擦手。待下了山,又在溪边仔仔细细地冲洗,冰冷的溪水滑过指缝,触感和声音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回程的路上,魏玠才知晓是赵统命人送薛鹂来到此处。
山谷中阵亡的将士多是魏礼的人,他知晓兵力衰弱时要更为谨慎,因此领了一队人从后方先走,魏礼领兵攻打的时候,他派人阻截伏击,歼灭了魏礼不少部下。只是为了让齐军以为他身死而放松警惕,将计就计传出了他身死的消息,旁人不知其中内情便罢了,赵统如何会不知。
“赵统明知你我有私情,为何还要纵容我?”薛鹂不算太傻,思虑片刻,也猜到了赵统的心思。“从我和陈觉的算计被他知晓,他便无意让赵郢与我成婚,放任我来找你,好让赵郢死心……”
“不止如此。”魏玠将她抱上马车,继续道:“他猜测你与我同谋,忧心我不肯忠诚于他,想试探你一番。”
赵统看不出魏玠的喜好,也难以猜测他心中究竟藏着什么计谋,虽说想要重用他,却始终不敢真的放权,以免被魏玠暗中算计,倘若他有了软肋,便总算是有了可以控制的地方。
至于声势宏达的神女之说,薛鹂能想到的赵统又何尝想不到,百姓最好被鬼神之说操弄,吴女指的是何人,最终还要看赵统的心意。
薛鹂用计替自己造势,护住了自己又成全了赵统,只是往后如何便由不得她了。
“那我该如何,难道往后还要受制于他不成?”薛鹂心乱如麻,方才拜天地时的缱绻情思都被打乱了,反观她身侧的魏玠,正若无其事地替她重新梳好发髻。
“很快便好了。”
她不知魏玠说的是发髻还是指他们的处境,无奈道:“你说清楚些,。”
“你只要记着,无论往后你身在何处,我总要找到你的。”
已经到了初冬,地面上覆着一层莹莹白霜,踩上去咯吱作响。
守夜的将士们被冻得手脚僵冷,连呼吸都变得迟缓。
夜里生的火已经渐渐熄灭,剩下漆黑的焦炭上还有隐约的火光。赵郢等了许久,一直到天色将明,赵统唤了他一声,他才僵硬地转过身。
“父王。”赵郢面色茫然,语气中有着连他都不曾察觉出的沮丧。
赵统并不意外赵郢的反应,他从前位高权重,又颇具声望,一直被宗室忌惮,一双儿女也留在了洛阳,好让赵暨与他手下的人放宽心。赵郢和芸娘与他相处的时日不多,在军营中的日子也少。赵郢尚且年少,被他委以重任,凡事却要听几个老将与谋士的话,甚至短短几月便被魏玠盖过了锋芒,难免会忍不住忧虑,甚至觉着自己处处不如人。
赵统也时而会觉着赵郢性子太软,不够果敢更不够狠心,因此才会被薛鹂迷得神魂颠倒。
“江东萧氏,有意将嫡长女嫁与你,若能与萧氏结亲,对你是极好的助力。薛鹂心思不纯,与你实在不算相配。更何况她的心思不在你身上。你与她只做兄妹,往后给她些恩惠,也好留在魏玠身边,拿捏住她,亦可防住魏玠生出异心。”
赵郢沉默了半晌无话,好一会儿了才问赵统:“若我只想要她该如何?”
赵统以为他想了一个晚上,也该想清楚了,谁知得了这么句话。他面色沉了下去,冷声道:“不是你想如何便能如何。”
赵郢面色苍白,缓缓道:“可我心有不甘,父王让我看着她与魏兰璋恩爱不移,我实难做到,即便只是为妾,我也不可轻易放过她。”
赵统睨了他一眼,觉着赵郢太过懦弱,淡淡说道:“萧氏的女儿你必须娶,至于薛鹂,若魏玠是个能驯服的便罢了,若他难以驾驭,杀了虽说可惜,却也未尝不可,待那时你若还觉着不甘心,亦可取她性命。”
“我知道了。”赵郢低下头。“我会听父王的话。”
赵统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带着侍从快步离开了。
他前脚刚离去,薛鹂便回来了,裙边上还沾着一圈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