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糖三两
薛鹂怔住了,而后便听魏蕴淡淡道:“这孩子已有五月大了。”
薛鹂抬眼去看魏蕴,嫁作□□和成为母亲后,似乎没能替她增添任何光彩,甚至还让她憔悴了许多,只从眼中便能看出疲态来。
“这段时日想必你也受了不少苦,好好在府中修养,等日后安稳了,再南下也不迟。”魏蕴看着她,似乎是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叹了口气,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也好。”
夜里薛鹂回了桃绮院,院子里的夹竹桃许久不曾修剪,茂密的枝条长满了墙头。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起了当初费力接近魏玠的时候,有一次她搬了软席坐在林荫下饮酒吃茶点,午后发困便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魏玠抱着琴坐在她对面,正将她发上掉落的夹竹桃拾起。
彼时的他还算发乎情止乎礼,还有正人君子的操守。而她本想矫揉造作地唤他一声,却因一只小虫掉到裙子上而吓得跳起来,一边哭一边跺脚,疯了似地喊:“表哥!有虫,你快帮我!”
魏玠看她要急疯了,才不急不忙地将虫子拂去,而后她说什么都不肯坐在这片林荫下了。
总觉着这些事就在昨日,然后转眼间竟过去了这样久。
沐浴过后,薛鹂坐在榻前哄得姚灵慧沉沉睡去,自己却辗转反侧无法阖眼。回到魏府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能让她想起魏玠,也让她心中愈发不安。
最后她还是没忍住起了身,披了件衣裳便朝着玉衡居的方向去了。
这条路她走过很多遍,没有灯笼也不担心走错。大夫人病逝,魏恒病重未归,魏玠也被逐出魏氏,魏氏大房的地界空荡荡的,连下人都极少去走动。玉衡居的侍者自从魏玠离开魏府后,仅有两人留下,余下的都一道散去了。
从前总是彻夜明灯的玉衡居,如今只剩一片漆黑,寂静中偶尔能听到些许虫鸣。
她还记得自己修好了魏玠的琴,本来以为那琴他再也不用了,谁知后来在成安郡的时候,才发现他离开魏府,也只带走了这一只琴而已。
薛鹂也记不清自己在此处驻足了多久,直到她想要抬步离去的时候,才发现腿脚有些发僵。
等她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踱步离去后,隐在阴影中的身影也悄悄跟了上去,直到看她进了桃绮院。
眼看叛军就要到了,洛阳的权贵们纷纷如鸟兽退散而逃,魏植也有意携家眷离去,奈何二夫人病重,魏氏百年的宗祠与先人墓土不可抛下,倘若不再坚守节操大义,宁肯做弃城而逃的丧家之犬,他只怕死后再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只是朝中如今多是寒门提拔上来的人,他不屑于这些人共事,平日里也多有纠纷,为了不在出现大朝会那日斯文扫地的场面,赵暨也多日不曾上朝。何况赵暨不过是个昏庸无能之辈,即便是在朝堂上也是无用的摆设,魏植无意去理会他,只管与几位同僚商量对策。
魏植整日忙于政务不见身影,薛珂则是急忙要离开洛阳,生怕待到叛军攻城再想走就难了,而魏蕴还想留薛鹂再多住两日,薛鹂本想拒绝,姚灵慧却一口替她应了。
她如今只想让薛鹂与魏玠撇清干系,魏氏无法在朝夕之间倾覆,薛鹂嫁入魏氏依然是人上人,往后何愁没有好夫婿。
薛鹂无奈只能应下,而魏蕴怀有身孕,二夫人又在病中,两个妹妹年纪尚小与她说不到一处去,唯有她能陪着魏蕴。
只是没成想这样一拖,竟当真拖到了叛军前来攻城,城中的人是想走也不好走了。
薛珂急得原地跺脚,姚灵慧更是慌乱不已,急忙去收整好了要带薛鹂避祸去,生怕薛鹂再落到魏玠的手上,日后会遭到什么报复。
薛鹂不以为意,她只忧心魏玠如何脱身,既然已经到了洛阳,可以说是退无可退,倘若当真攻入皇城去,魏玠叛贼的名声便不好再摘去了。
何况洛阳城还有夏侯氏镇守,如何能轻易让叛军攻破?
晚些的时候,薛鹂想要去城门上看一眼,她知道魏玠已经很近了。魏蕴还当她与姚灵慧要离开,在湖心岛为她设宴送行。
薛鹂对魏蕴一直心有歉疚,因此并未回绝她的好意。
府中游湖里的小岛上建了一座阁楼,从前是府中宴饮作乐的地方,如今魏弛被暗中处死,魏礼还在平乱,其余各支的堂兄弟或是逃散,或是战死,此处已经空置了许久。
正是新月高悬,檐下的宫灯招来了许多飞虫,侍女拿着小扇替她们扑走蚊虫,魏蕴将她们遣散后,给自己斟了一盏酒。
“蕴姐姐怀有身孕不可饮酒。”
魏蕴听到了她的话却没有理会,将酒水一饮而尽,不以为然道:“不打紧。”
她仰起头看了眼天上的新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鹂娘,我当你是知己,一直是真心护着你,若你受了什么逼迫,尽管与我说,我不会弃你不顾。”
薛鹂装作听不懂,笑了笑,说道:“何处来的逼迫?蕴姐姐才饮一口便醉了不成?”
“我从前认为世间男子最好的便是堂兄这般模样,我要嫁当嫁个举世无双的人。谁知世事总是不如人意,我那夫君画得一手好山水,却不识文章,不知圣贤,身为郡守竟分不清郡丞主簿各司何事……”魏蕴慢悠悠地讲述着自己无能的夫君,说着自己起初对未来夫婿的期望,说着说着竟忍不住落泪。
她从前只是个无忧无虑的贵女,世上最关心的便是她敬慕的堂兄,似乎是从薛鹂到魏府后,一切都悄然无声地偏移了。她敬慕的堂兄变了一个模样,魏氏的所有人都变了模样,如今似乎连薛鹂也和她心中所想不一样了。
薛鹂见她哭了,也不知所措起来,只能想法子宽慰她。
世上事大都不如意,魏蕴自小顺遂,身边都是如魏玠魏礼这般的少年英才,她忽然嫁给一个平庸无趣的人,心底有委屈也是在所难免。
即便是她当初与梁晏骑马过长街,去洛阳城外看过满山春花后,忽地被魏玠拉去学琴看书,心中也是无限郁闷。
薛鹂喝了酒,有些昏昏沉沉的,开始说胡话:“既瞧不上他,且试着教他变得有趣些,总归你是魏氏的人,若他实在不如你心意……你便,便休了他,让表哥替你再寻一个……”
等魏蕴出声将侍女唤回来的时候,薛鹂已经醉到趴在桌上昏睡了过去,酒盏被推到,她的裙上衣袖上也都沾满了酒渍。
魏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漠然道:“把鹂娘带下去,给她换一身衣裳。”
薛鹂再醒来的时候正是烈日炎炎,兴许是睡得太久头痛欲裂,浑身也没有力气,强撑着坐起身,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扶着床榻下地后眼前又是一阵阵地发黑,险些跪倒在地。
她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唤了两声,许久后才有侍女进来,送来了洗漱的净水和茶点。
薛鹂用过了茶点,才终于有了些力气,无奈道:“去备小船,再不回去阿娘又要训斥我了。”
侍女瞥了她一眼,说了声是,而后薛鹂独自吃完了一碟点心,也没有见到侍女回来,忍不住起身去催促,等她走了一段路后,脚步猛地顿住,她扭过头去看一旁种着的牡丹,昨夜还含苞的牡丹,今日却花瓣舒展极为盛美。
再想到醒来后浑身酸软,饥饿到无力起身,只怕她不止是睡了一日。
薛鹂慌忙去寻侍女,然而对方只怕是刻意避着她,找了一圈竟不见人影。她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魏蕴乘着小船前来见她。
魏蕴面上没什么表情,见到薛鹂第一眼,便开口道:“鹂娘,我是为你好。”
薛鹂忍怒不发,问她:“我究竟睡了几日,洛阳如何了,我阿娘呢?”
“洛阳城外都是叛军,谁也出不去,姚夫人知晓你被魏玠蛊惑,一心要出城与他私会,我将你扣在此处的事,已经与她说过了。”魏蕴像是变了一个人,语气冷冰冰的,眼神更是如此。“你太过单纯,魏玠为人狡诈,城府颇深,你被他哄骗也是情有可原。任何人任何事与他扯上,都会灾祸缠身永无宁日,魏氏落得今日的下场,不正是因他所致?我是想救你的,鹂娘,你心性良善,不该与他这样的纠缠不清。”
薛鹂忍无可忍道:“不必自以为是替我做决定,我与何人纠缠,皆是我心甘情愿,你若恨他厌他尽管如此,何必要将我困在此处?”
魏蕴听到她的话,面色愈发阴沉,几乎称得上是愤怒了,而后她猛地起身,目眦欲裂地瞪着薛鹂,眼眶泛红死死盯着她,厉声道:“你是蠢不成?魏玠早就不是从前的长公子了,他是我们一族的耻辱,他担不起那些美名,什么高风峻节,他分明是一个叛贼,卑鄙小人!魏氏养育他二十余年,如今要毁在他手上了!你可知我一想到自己敬慕他十几年,便觉得恶心作呕。你偏偏要与他纠缠不清,这怪不得我!”
薛鹂被她的模样吓到了,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又站直身子,冷笑道:“你说了这般多,与我又有何干系?魏玠是怎样的人我自有数,无需旁人提点我。你将我困在此处,当真是为我好不成,魏蕴,你究竟是何意。”
“你还是第一次不肯叫我姐姐。”魏蕴逐渐冷静了下来,望向薛鹂的时候,也觉着眼前的薛鹂无比陌生。
她恼恨薛鹂与魏玠纠缠不清,魏玠可恨可憎,她不敢置信自己崇敬多年的人如此不堪,而薛鹂这样好,却唯独要为了魏玠执迷不悟。魏蕴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仿佛是两个人都背叛了她一般,让她无法压下这份不甘。
魏蕴没有回答她的话,带着人转身便要离去,薛鹂追到了湖岸边,她才停住脚步,扭头道:“我只是不愿让你被他迷惑,你心性单纯,容易受人摆弄。我将你困在此处,本意是不让你出城私会他,以免日后再铸下大错。”
“本意,那如今是何意?”薛鹂立刻听出了要害,眼神也跟着变了。
“就在前一日,我兄长被他所俘。”魏蕴移开眼不去看她,只盯着那波光粼粼的湖面。鹂娘当初不顾性命去救她,如今她却要借鹂娘的软肋算计她。“你与军功孰轻孰重,便要看他如何抉择了。”
薛鹂气笑了,问道:“若他杀了魏礼,你想如何处置我?”
魏蕴似乎从未想过,因此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不会让你与他继续纠缠。”
薛鹂彻底不耐了,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任由魏蕴乘着小船离去。
夜里她独自用了膳食,躺在榻上睁眼望着帐顶,就这样干等到了夜深,才起身朝外走去。侍女还当她是起夜,并未将此放在心上,直到好一会儿没见到薛鹂回房才起了疑,四处去寻她,终于发现湖边站了一个人影。
侍女刚想出声唤她,就见薛鹂一个纵身跃入湖中,扑通一声,溅起大片水花。
见到这一幕,侍女浑身僵直,呼吸都吓得屏住了,而后才像是如梦初醒般慌忙大喊道:“来人啊!薛娘子投湖自尽了!”
府里的湖是人挖出来的算不上太大,只是薛鹂水性再好,要游去对岸也不是件轻易的事。
夜里的湖水冰冷刺骨,她一入水便后悔了,只是眼下魏蕴的确是惹恼了她,这种地方她是一刻都不愿意多待的。
湖心阁只有两个侍女,眼看着薛鹂投湖,一人还在睡梦中被吵醒,连忙爬起身朝外跑去,便看到同伴慌乱到原地跺脚,几乎要哭出来了,冲着湖面大声地喊叫着,然而夜色中,隐约能看到湖中有一线翻动的水波越来越远。
“薛娘子不是不通水性吗?”侍女愣愣道。
另一人气急败坏:“我如何知晓,八成是我们娘子又叫人骗了,这哪里是不通水性?湖里的鱼都不见得有她这样的。”
湖心阁没有游船,两个侍女只能面面相觑,等着受到魏蕴的责罚。
等触到石岸的时候,薛鹂抓紧了岸边长满的菖蒲,她总算松了一口气,游到还剩小半程的时候她几乎没了力气,兴许是太怕死了,竟真的拼着一口气游到了此处。只是如今手脚都酸软着,连抬手的力气都要没了,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儿她才寻了个位置艰难地爬上去。
坐在地上缓了片刻,薛鹂才缓缓起身,身上湿哒哒地往下滴水,脚上的绸鞋也不知何时不见了,她也没有心思去理会,只管拖着步子往外走。夜风一吹她便冷得发抖,只是走了许久,依旧没见到府中夜巡的家仆。
又走了一段路,总算见到了一个急忙奔走的侍女,薛鹂浑身湿淋淋的像一缕游魂,将这侍女吓地叫了一声。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你跑什么?”
“叛军进城了!大公子要来找魏氏寻仇!娘子也快跑吧。”不等薛鹂再问,那侍女说完便匆匆跑了。
薛鹂站在原地,情绪颇为复杂,既是疑惑又是恼怒,也不知魏蕴下了多少迷药,一觉醒来洛阳都被攻破了,难怪她会饿到下榻的力气都没有。
当叛军入城的时候,纪律森严如魏府,依然是混乱一片。
有人喊着骂着从薛鹂身边跑过去,她也没有回头的意思,路上不知踩到了什么,刺得脚底疼痛不堪,都没能让她停下来,甚至是走得越发快了。
分别之后,她便总是想着,等到重逢的那日,她一定要跑着去见他。
问出了薛鹂所在何处,魏玠便没有去管旁人如何,径自去寻她了。
事发突然,府中的家仆不知魏玠与赵统的兵马有什么分别,只知晓叛军入城会杀人,因此都急于逃命,魏府混乱不堪。
漆黑的夜里,长廊上的灯笼也没有被点亮,魏玠索性自己提了一盏灯,依稀能看清前路。
他有许多事不曾告知薛鹂,想必她心中有层层疑问,他可以慢慢解释与她听,而后再替她安排好往后。
想到此处,他的脚步也不自觉快了几分,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他在廊中听到了一阵快速逼近的响动,步子也下意识缓了下来,而后便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猛地撞到了他怀里,一双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
魏玠的手落到她身上,触到了一手的冰冷水渍。
他动作一顿,却还是将她抱紧,而后便听到怀里的人闷声道:“我险些累死。”
魏玠无奈地笑了一下,似乎所有疲倦与劳累,都在此刻化为了乌有,只剩下浓浓的不舍。
“鹂娘,为何我每次找到你的时候,你都是这副狼狈的模样?”
“分明是我找到的你。”她反驳完,魏玠低笑一声,拨开她颊边的湿发,捧着她的脸落下一吻。
第99章
薛鹂身上湿的厉害,魏玠将外袍脱下来给她披上后,才注意到她赤着脚,不禁皱起眉,说道:“你总是叫我不安心。”
欣喜过后,见她如此涉险,说没有怒火也是假的,然而见到她这狼狈模样,那些恼怒也像是夏日里的坚冰,迅速地化为了一滩水。
薛鹂攀着他的肩,这才想起来脚上的疼痛,小声道:“好像是扎到了,疼得很。”
魏玠料想也是如此,将她打横抱起来,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先回去。”
“是回玉衡居?”薛鹂语气里不大情愿。
“不是,已经让人备好了住处,你不喜欢这里,往后我们不再来便是。”
外袍在薛鹂身上披了一会儿,很快被浸湿,魏玠的前襟也是一片水渍。
魏玠的步伐平稳,薛鹂贴着他,能听到他缓而沉重的心跳,她揪紧了魏玠的衣裳,紧吊的心终于在他怀里渐渐松懈。
她一直都很害怕,既担忧魏玠是否能平安,也怕他会不会迫于赵统威逼而屈服,继续效命于这样一个暴戾的逆贼,永远无法摆脱一身的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