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76章

作者:道玄 标签: 宫斗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郑玉衡沉默稍许,轻问:“若是驳了这份名单, 娘娘还有其他人安排在押运官当中吗?”

  董灵鹫捏紧手里的珊瑚珠串,缓了口气,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是。”他道, “臣愿为您的锋刃,愿为御史口诛笔伐的‘鹰犬’、‘喉舌’, 愿意涉足苦寒边地、沙场死境。如若在大局上, 您有半点需要这个位置,这步棋,就不该为了这颗棋子是谁而动摇, 臣也是娘娘手中的棋子, 进可以开拓杀敌, 退可以守安护国,在这盘棋局上,您不必怀着对我的慈心,我与别人并无分别。可割舍、可放弃、只要有用即可。”

  董灵鹫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有些怔住了。

  她怀着满腔对他“不懂事”、“不明安危”的恼怒,但这些怒火在他的一字一句中逐渐消弭,换上另一种更难言的滋味。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呢?连董灵鹫自己都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能如此坦然地说“将他视为与其他人相同的棋子”,难道人之爱欲,不正是归结在偏爱和独宠这几个字上吗?

  郑玉衡既存在着对她的爱欲,想要她的偏爱、独宠,可又存在着对她无限的尊敬和仰慕,或许在她的棋盘上发挥最大的作用,就是他毕生所料想的,最好的归宿。

  董灵鹫坐了回去,她又扫了一遍面前的押运名单,伸手按了按眉心,道:“你们都是混账。”

  郑玉衡靠近她,替她整理好案上打乱的奏折和公文。

  “徐尚书这个不识时务的东西,把哀家未来的宰执放到这种地方。你也昏了头了,你还是个血肉鲜活的人吗?你是圣贤书成精了不成,满口都是乱七八糟的道理。”

  郑玉衡很少听她这么抱怨。在这群情景之下,他竟然有些想笑。

  董灵鹫看着他温顺的背影,视线穿过垂落的衣袖,见到他那双修长的、执笔抓药的手指在奏折边缘滑过,她注视了片刻,忽道:“郑玉衡。”

  “臣在。”他转过身。

  “你怎么这么奇怪,”董灵鹫道,“你时而聪明非常,世事洞明,时而又蠢笨得难以理喻,总是往墙上撞。”

  郑玉衡有些紧张,但他紧张的是:“您不喜欢吗?”

  董灵鹫捂住眼睛,无声地扬唇笑了笑,有点儿无奈地叹道:“倒也没有。”

  郑玉衡松了口气:“既然娘娘没有不喜欢,那臣就是不改过来,应该也没关系的吧?”

  董灵鹫道:“怎么能不改,还是要改的。”

  她招了招手,郑玉衡俯身过去,目光有些疑惑。当他的距离突破安全距离时,董灵鹫便伸出手,拉住他的衣领扯下来。

  他被扯得低下头,唇被对方堵住。

  她素来内敛沉柔,温和宽容,如山之高,如水之深,像是一望无际的江海湖泊,远远观之,完全感觉不到其中的惊涛骇浪。但真正潜入其中,却能感觉到莫大的漩涡,不断地收紧、缠覆,将人无声无息地卷入海底。

  就比如此刻,郑玉衡就觉得自己无法挣脱。

  董灵鹫的情绪化时刻,他其实见得不少,但这次似乎是真的把她惹恼了,这种可怕的占有欲和暴戾感,就仿佛顶级掠食者露出獠牙,钳住人的咽喉一般。郑玉衡一开始想要放弃抵抗,但那种危险预感又让他不停地想要退避。

  董灵鹫的手扯着他的领子,另一手绕上来,贴着他的后颈,那力道分明很轻微,但确像是一截沉重的锁链,让他连推拒、离开的念头都无法生起。

  他的唇伤痕累累,在她的侵吞之下,往外冒出腥甜的血气,舌尖扫过血珠,又探向更深的伤口。

  她身上的馥郁香气仿佛一种精神麻醉剂,让人忽略疼痛,只能不断地沉溺下去。郑玉衡猝不及防,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他感觉到她的手按在背上,轻轻地抚摸,带着一片滚烫的触感。

  她养成了一种在他身上发泄情绪的恶习,董灵鹫回过神的时候,小郑太医因为不敢反抗她、又发不出声来,眼睛里含着湿润的泪,眼睫被濡得湿淋淋的。

  她乍然松开手,也放开他柔软又可怜的唇瓣,平复了一下气息。

  郑玉衡的手臂撑在她身侧,埋头理顺呼吸,空气重新涌入到他的肺腑里,给一片空白的脑海供给氧气。

  董灵鹫伸出手,捧着他的脸颊,低低道:“好孩子,你怎么能不听话呢。”

  郑玉衡脊柱一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战栗的感觉冲上脑海,他感觉到强烈的罪恶感,在衣冠整齐的情况下,他竟然觉得自己在她眼中是赤//裸的,令人觉得万般羞/耻。

  他说不出话,仿佛只要再多说一个字,他的罪恶感就会翻腾起来,吞没他的理智,让他做出一些不受控制的事情。

  董灵鹫抚摸着他受伤的唇,两人挨得很近,她的呼吸带着兰草和檀木的味道,她轻轻地道:“别的都没懂,倒懂了先斩后奏这一套,学坏了,我要罚你。”

  郑玉衡顿了顿,缓和了好久,才哑着声:“好。”

  他这人不怎么记打,就算被罚再多次,估计也长不了教训。

  董灵鹫抵着他的下颔,与他对视,说:“要不给你打条链子吧。”

  郑玉衡耳根发烧,声音都抖了一下,谨慎地问:“什么……?”

  “金链子。”她抬起手指,点了点他的锁骨,“锁着。”

  不等她说得完整,郑玉衡脑海中就补足了那样的画面,他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就连董灵鹫没想到的部分,他都完完全全地幻想出来了,一时间面红耳赤,不敢看她,咬了咬牙,好半晌才应下来:“好。”

  “但那要等你回来才行了。”董灵鹫说,“你要是不能好好地回来,哀家就给别人戴了。”

  郑玉衡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看着她,又着急又可怜地说:“不成。”

  董灵鹫道:“怎么,你还要作我的主吗?”

  “臣不敢。”他老老实实地说,然后又抬起眼眸,一片痴心地看着她,蹭过去亲她的脸颊,睫羽低垂,几乎擦着她的肌肤而过,“求您了。”

  董灵鹫正要答应,见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下,竟然很认真地说:“要是有什么意外,就劳烦耿将军特别关照一下,将我的尸骨焚成灰、化成土,装进妆奁那样的雕花盒子里,娘娘把链子挂在盒子的锁扣上面,就当是锁住我了。”

  董灵鹫:“……”

  她面无表情地起身,把黏黏糊糊的小郑猫从身上扯下来,轻踹了他一脚,把他丢到地上,然后起身拍了拍衣袖,深呼吸,然后冷不丁地道:“晦气死了。”

  郑玉衡的脑子一定构造很奇特,他呆了一下,喃喃道:“……这种东西给您看,确实也不好……”

  “我说的是这个吗?!”董灵鹫禁不住提高了声音,差点被他给气死,顺手要拿东西砸他,一看手里是个茶杯,怕瓷器茬子崩到他眼睛里,举起又放下,将案头放着的一本《七略》摔了下去。

  这本《七略》是晋拓孤本,董灵鹫珍之爱之,小皇帝几次借阅而不得。郑玉衡对她案上的东西熟稔在心,没想到这东西还能拿来砸自己。他捂了一下微微泛红的额角,然后将差点散碎的书整理起来,心里默默地想:说错话了?又说错哪句了?

  他闷头规整好书,小心地还于案上,摸了摸自己尚在的脸皮,凑过去给她按摩肩膀,拉着她重新坐下,蹭过去甜蜜又黏人地蹭她、亲她,小声道:“我错了,我不说那些话了,您别生气。”

  董灵鹫单手抵着额头,将那份名单拿起来,蘸墨批复,语调淡淡的:“我没生气。”

  郑玉衡不相信,他看了一眼太后娘娘的朱批,见她虽然不悦,但还是肯定了他的想法,这也就侧面证实他能在押运官的众官员列中,对她来说确实是有益的。

  他胆子大起来,等董灵鹫差不多写完之后,低下头小声跟她絮絮叨叨地道歉,说一些听起来幼稚、近乎痴心妄想的甜言蜜语。

  董灵鹫鬓上的流苏被他的声音拂得微颤。

  他说了好半晌,她还是淡淡地不理人,郑玉衡有些受不了这样,便道:“求求您,别不理我,您罚我吧,好不好?”

  董灵鹫扭头看了他一眼。

  郑玉衡凑过来诚恳地看着她。

  董灵鹫道:“我是该给你个教训的。那是北国雪地,你就不怕你一去不回吗?”

  他想了想,道:“臣已经配好了新的方子,也交代过了崔内人。照料了您一年,就算臣不在,只要娘娘肯休养生息,一定能治好的。”

  董灵鹫蹙眉:“我没说这个。”

  “臣虽然有几分才干,也是承蒙娘娘看重。国朝每三年一次科举,会有更多真才实干的文生秀士在朝入彀,臣一人未成事不足惜。”

  董灵鹫看着他不说话。

  郑玉衡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问:“我要是不在,会让娘娘伤心吗?”

  董灵鹫叹了口气,说:“小混账,这还是需要问的事情么。”

  作者有话说:

  鸡/同/鸭/讲。

第85章

  郑玉衡闻言, 先是有些迟疑,而后禁不住握住她的手, 道:“我想让檀娘喜欢我, 但又不想让你为我太伤心。”

  在郑玉衡心中,似乎他对董灵鹫如何虔诚、如何恭敬,如何尽心筹算,无论是去做什么事, 要是有她的缘故, 那便显得值得起来, 便都是应当的。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付出”, 而是“理所应当”。

  有时董灵鹫暗自思考, 觉得郑玉衡若是没有因为明德帝而落第,要是很正常地进入官场,并且与她没有这样的交集的话——他或许会扬名天下、成为未来的宰执相公, 或许也会因官场的碾磨和碰壁英年早逝,郁郁而终。可不管是这两种的哪一条路, 她都见不到这样一个郑玉衡了。

  这样清澈、纯正、具有强烈的自我牺牲感。

  董灵鹫对他的喜爱,有时候会超出男女之情,进而演变成一种对精致、易碎之物的欣赏感, 她望着他,又仿佛不是望着他, 而是望着曾经的自己、望着触之虚无却又存于人心的崇高理想, 和一场道德上的修行。

  可他们两人的关系,对于这个社会、这个国家来说,又是最有违道德伦理的东西。她心中笃定, 早晚有一天会遭到史官文吏的喝骂批判, 即便不在当朝, 在后世,不在正史,在野史,他们两人背负的骂名和罪状,都是在贞节牌坊上钉死了的。

  但这样的罪行,恰好是她放纵过、动心过的证明,是她一生端正恭谨外皮下的自由之心,是她对他无言的爱,是一行从恶言里娓娓道来的情话。

  董灵鹫觉得有些可笑。

  她竟然在会被世人指摘的骂名下,感觉到了愿为她生、愿为她死的情志。而这样一往无前的勇气,那位皇陵中埋葬的“圣天子”却不曾有。

  董灵鹫凝视了他片刻,慢慢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天下岂有为你笑,而不为你哭的情人。”

  他怔愣住,被“情人”这两个字烧灼得面红耳赤,心口发烫。

  在此时,这字眼还十分朴实纯正,没有被污名化,郑玉衡平日自恃受宠,却也没幻想从她的双唇中能诞生如此令人目眩神迷、心神恍惚的话。

  她将两人的关系,与天下有情人归为一类。

  郑玉衡抬手捂了一下脸,有点儿止不住唇边的笑意,可他又实在觉得这反应太像小人得志,便辛苦地忍下来,表面上一派温和稳重地颔首,很是强调道:“可是你怎么能为我太伤心呢?就是会哭,檀娘一生的眼泪,我只要一滴就够了。”

  董灵鹫道:“你还真的计算上了。”

  郑玉衡道:“我这是为檀娘省眼泪呢,想来你没有给先圣人哭过,这一年时间,我也没有见过你掉泪,想必你的泪珠都是很金贵的,掉一颗少一颗,要多了恐怕还折我的寿。”

  他一看董灵鹫似乎不生气了,刚刚被宠得没了限,嘴上的话也有点儿漫无边际起来,带着些许堪称浪漫的怀想。

  “要是檀娘在我面前落泪,若是为了我,是我做得不好,合该死无葬身之地。要是为了家国天下,我在你身边,尚且还能抱着你、宽慰你,吻去你的泪,这就是上天对郑玉衡一生的恩赐,让我能遇到你。”

  董灵鹫看着他,很浅地笑了一下,道:“胡言乱语。”

  “会一点胡言乱语有什么不好。”他的手指摸索过来,扣着她的十指,缓缓交握,达成轻易分不开的手势,“我时常听户部的同僚们抱怨家事,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对家里人,竟然还拿诗书礼法的那一套去说教,拿官场上的经验去指点批评,那可是妻子啊,她伤心了不能抱她,那就是做夫君的失职了。”

  董灵鹫静静地听他说话,就算没什么实际价值,她也很耐心,很愿意去听。

  郑玉衡说到这里,上前贴了贴她的额头。两人的距离忽然拉得极近,他生得俊俏,剑眉星目,眸光总是显得很真诚,此时他道:“要是我走到了北国雪地,从九曲河到洪天关,或许还要到更遥远不曾涉足的疆土,彼时檀娘伤心,我不能抱你的时候,请你不要怪我,等我回来,会加倍地补偿给你的。”

  他说完,低首吻了吻她的眉心。

  董灵鹫闭上了眼,随后低低道:“你知道在跟谁说话吗,富有四海,权倾朝野,你要补偿谁?”

  郑玉衡好像料到她这么说,他突然洞察了董灵鹫身上太过端庄持重所带来的重量,因此不能很快地弯下腰来、不能很坦然地承认她的爱,郑玉衡很快接过话:“但天底下,只有一个我啊。檀娘的四海宇内,能找到第二个跟我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吗?”

  董灵鹫沉默了少许,回抱住他,叹息般地道:“这时候怎么这样聪明。”

  郑玉衡道:“因为我把一世的心放在你这儿。”

  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他一会儿明白什么是“四海宇内、绝无仅有”,一会儿却又会为了让她更方便的监督战事而远赴千里,他只知道尽自己的一片心,却又因对方所体现出来的格外殊遇而倍觉感动和欢欣。

  董灵鹫注视着他时,也在心里想,小郑太医已经不纯粹是她的“爱宠”了,他如此矛盾,又如此纯粹,无辜无害,却又比满身尖刺更能拿捏到她的情绪,他是最柔顺的猎物,也是最精明的猎人。

  这话题基本终结的时候,郑玉衡理了理衣袖,重新给她换了一盏温热的茶,仍是熟悉的仰天雪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