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赏饭罚饿
在商音面前,这个老太监说是老奴婢,倒更像一个稳重的长辈,事事替她出谋划策。
——他一个在贵妃宫中做掌事不过两年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凭什么对你这么巴心巴肠?
——你猜,他是因为念旧情呢,还是因为心怀有愧?
——抑或者,是不着痕迹地,转移你的注意。
商音借路旁的一株春桃稳住身形。
当初母亲不明缘故地落入池水之中,冬日寒浸骨的冷水导致她流产终于血崩而亡,因此没有太医去深究她到底是死于生产还是死于饮食。
那场面太乱了。
可倘若没有落水呢?
倘若她未曾外出,羹汤里掺了别的东西,那么事发之后一试便知,梁雯雪就算要害她,明目张胆的端着吃食上门,岂不是给自己落下如此显而易见的把柄。
是啊……
她不是没脑子的人,就连给鸿德帝的汤药做文章也是借了其他妃嫔的手,人命关天,梁雯雪不会那么疏忽。
“为什么我现在才留意到……”
商音癔症一般自言自语。
——“梁家近来受此事牵连,小心得紧,怕是不好再拿住他们的短了。”
——“殿下如今与驸马和离,孤身一人,还打算向梁氏复仇么?”
——“老奴上次建议殿下调查‘长山卫’的事,有眉目了吗?”
八/九年来,梁家是罪魁祸首的认知已经被顾玉德牢牢地钉在了她心里,每回两人碰面总少不了这个话题。
因此,她从来没有对当年的看法动摇过。
可那时……她仅仅八岁。
——看见我们家的下场,你还没明白吗?
——只当你有多得意呢,原来忙忙碌碌小半辈子,到头也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你和我有什么分别?你一样是他手里的一颗棋而已。
——他要你荣华富贵,你就能一步登天,他要你家破人亡,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梁氏的嗓音清清楚楚地响在她耳边,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她此刻方意识到宇文姝同她确实是血脉相承,剥去了皇后的皮囊,内里的阴恻刻薄母女俩如出一辙。
商音深皱着眉心,似乎连视线都无端模糊了起来,口中喃喃道:
“他给我的荣华富贵……”
她骤然发觉周遭吵闹极了,梁雯雪的声音和顾玉德的言语反复回荡,更替交织,呼啸着仿佛想要挣个输赢,而那些浓墨重彩的画面里,扭曲的脸孔愈发狰狞,梁氏的脸愈发畸形诡异,隐隐约约和宇文姝重叠在了一起。
商音不禁痛苦地闭眼捂住双耳。
“殿下,殿下!”
而后在一切嘈嘈杂杂中,她听见另一个熟悉的音色。
带着几分着急,肃然问:“怎么了?”
“商音……商音?”
青年捧起她的脸,在涣散的目光里,重华公主渐渐聚焦在他身上,忽然大喘了一口气,“隋策……”
今秋在旁解释荣喜殿内发生的事情:“梁氏说完那些话之后,她就像这样了!”
隋策闻之星眸暗闪,他何等清明,只听到此处就已明白了前因后果。
商音抱着他的腰闷头靠了一阵,随即赫然睁开眼,语气坚决,“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等等!”
“你现在贸然过去,能问出什么来!”
青年的手臂横在腰间,她扒着他的五指,剧烈挣扎着要出来,任凭隋策怎么安抚,商音情绪仍然十分激愤。
“别管我!你别管。我今天一定要知道真相,是死是活都要知道!”
她反抗得厉害,手背青筋凸起,像是不顾一切压抑着某种巨大的痛苦,隋策险些快要抱不住。
“不要拦我,你现在拦住我,我恐怕以后,就再也问不出口了!——”
到底是怕伤到她,隋策终究松开了力度。
商音丢下他疾步朝皇城之东,靠墙的那一排旧宫殿而去。
一路上,她脑子里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繁杂。
世人谈及怀着龙胎的宫妃枉死,总少不了要往女人争风吃醋上去揣测,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殒命,得益的似乎应该是屈居其下的妃嫔。
比如靠山刚倒的蒙氏一族,可以借此机会东山再起。
又比如二皇子的母亲梁氏,能够为自己扫清障碍,让储位得来更加名正言顺。
但她从没想过,还有一个人也是最大的受益者。
他拔除了在朝中盘根错节的蒙家党羽,又让凌太后的族人从此臭名昭著,再无翻身之机。
正是因为这场变故,得以叫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拢皇权,坐稳这大应的千秋江山。
甚至当初,是他那一句若生男孩儿就立为储君,才使得荣氏成为众矢之的。
如果说……
万千宠爱本就是假的呢?
这个念头一起,重华公主忽然在晴天朗日下打了个寒意透骨的冷战。
假如所谓的“偏爱”“荣宠”“贵不可言”也只是为了给这件事蓄力呢?
那么她曾经一厢情愿的旧时光,那些她自以为美好的孩提时光,又算什么……
轿辇停下的瞬间,不等宫女打起帘子,商音已率先冲出门,扶在白栏杆上难以抑制地低头干呕。
身后的太监婢女一窝蜂簇拥上来,满口“公主”的惊慌失措着。
可她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放……手——”
商音喉头一滚,紧拧着眉头挥开一干宫人,神情既愤懑又悲凉,提着盛装的长裙独自走进归月阁内。
老太监犹坐在炕上眯眼守着茶炉,因见她造访,当即便起身要行礼。
“殿下……”
却不料公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我问你。”
“我娘那碗羹汤,是你交给梁氏的,是吗?”
顾玉德闻言面色不改,眼光里连个闪烁都没有,老僧入定般在她的逼问下淡声道:“公主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胡言乱语。”
“你只用回答是与不是,不用跟我打太极,我现在没心情和你过招。”
商音打断他,句句直接了当,“你究竟是谁的人?”
“是不是他派来的?”
重华公主两手拎着他的领子,非得要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不可。
老太监年过半百,一生的提心吊胆兼操劳让他瞧着比寻常同龄人更为老迈,双眼黄斑遍布,浑浊不清。
他不带感情地与之对视良久,眉目间不经意地透出几丝木然来。
商音看着看着,忽地牵起嘴角冷笑,五指的力道渐次抽走,她笑得嘲讽且阴鸷,泰然自若地退后两步。
顾玉德双腿一弯,低头冲她跪下。
“你不愿说,没关系,不过我告诉你,只要我想查,一年、五年、十年,我都会查下去,你是知道我的。”
“我宇文笙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冷着脸正转身要出去,就在这时,背后的老太监沉声提了音量:“老奴——”
“是江陵人士。”
他静静道:“年少时因和荣家有过节,家道中落,沦落至此,数十年来怀恨在心,故而才寻此契机向贵妃复仇。”
一言刚毕,冲上来的重华公主已然攥住了他咽喉。
“你同荣家有过节?”
商音好似被引燃了怒火,力道比先前还重上几分,咬着牙齿反问,“你若真是因为这个,待在御前的时候就该动手;你若真是因为这个,荣氏败落后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我,还费尽心思的帮我作甚么!”
她狠狠一搡,将老太监推倒在旁。
“当我不知你的底细吗?你家中人早就死绝了,否则也不会让你在宫里养老。死无对证的事,刚好可以借来编这个理由搪塞我,是吧?你编多久了等着现在用!”
商音说完长长地调匀了一口气,旋即失望透顶似的,起身迎着炽亮的正午阳光步出长廊。
她太明白顾玉德为什么会让梁雯雪去送羹汤了。
禁宫之内,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上面主子一声令下,当奴婢的自己也左右为难,一旦东窗事发,不管是被逼的还是自愿的,都得送命。
他这么做不为别的,只为给自己留条后路。
所以他才会内疚。
他才要拼命地将祸水东引。
而梁雯雪堂堂正二品的昭容,凭什么肯轻易受一个太监的嘱托。
答案只有一个。
他曾经做过御前太监首领。
从老太妃处至前殿仅两盏茶的脚程,商音是徒步的。
再度回到御书房的石阶下。
那室内没点灯,光只能照了半壁进去,端坐于其中的人堪堪在阴暗之处,唯有上头赤金九龙的匾额流着微微明黄。
商音奔忙了半日,匆匆又仓皇,等行至阶前,她浮躁的脚步无缘故地便慢了下来,仰望着那块大匾渐次清晰,突然有种奇怪的感受。
像是一直以来压在众生头顶的天命亦在渐渐向她靠近,高悬,巍峨,足以令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