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赏饭罚饿
柔嘉殿的槛窗大敞着,初夏的绿荫浓墨重彩,几乎遮蔽了大半视野。
宇文姝此刻仍坐在桌边逗那几只云雀。
她口中轻哼着小曲,整个人的状态自然极了,既没有嬷嬷们的忙碌奔波,亦不似宫女们忧心忡忡。
她仿若一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照常吃喝看书做女红,甚至连脾气都很少发,讲话轻言细语的,瞧着只觉得怪瘆人。
有宫婢路过宇文姝的闺房门前,朝伺候她的贴身大宫女悄悄道:“殿下从得知和亲之事起就如此模样,不会是这儿……”
说话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受什么刺激了吧?”
大宫女凝眸薄责:“别乱讲话,走前记得将那把清流激玉琴带上,殿下喜欢的。”
“知道。”
等宫人退下了,她才担忧地朝宇文姝那边投去一眼。
*
和亲队伍行将出发的前一日。
商音站在通往深宫的清辉门下举目遥望,此刻的天光隐约暗沉,离皇城落锁已不到一个时辰,特地挑在倒晚不晚的时间,就是怕自己太犹豫。
这样一来,光阴紧迫,也好叫她快些下定决心。
重华公主暗暗吸了口气,冷肃眼神,终于从容不迫地跨进去。
宇文姝正好在屋中试嫁衣,见她造访并不避着,倒是摊开两臂随和且自然地问商音:“你来了。看看这身,漂亮吗?”
藏青的袆衣繁复重叠,领边的霞帔上有赤色织金的龙凤云纹,衬得三公主的脸格外白皙,但因未擦胭脂,白得便有些不太正常。
她刻意转了个圈让她瞧得更清楚。
“比你出嫁时的礼服要更高一等。”
周遭的嬷嬷和宫女感受到了室内不同寻常的氛围,皆识相地掖手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当头了,仍不忘与自己比个高低,看上去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执着——挺好的,不改初心。
商音皮笑肉不笑地轻嗤:“礼部定的吉服讲规矩讲形制,能好看到哪儿去?姑娘家穿浅点儿更娇艳,这东西老气横秋得很。”
她说话依旧这么大逆不道,依旧猖狂得有恃无恐。
商音全然没把自己当客人,捡了把椅子,撩袍就坐,随口问:“明日你便启程了,从此山遥路远,咱们老死不相见,有什么想说的吗?”
宇文姝也不扭捏,抖抖碍事的大袖坐在她正对面的架子床上。
“能说什么?横竖我这一生运气都不如你好,老天爷照拂你,替你铺路;父皇宠你,偏爱你,遂安排我去和亲,这很稀奇吗?不过意料之中罢了。”
她把手边的果盘拉过来,剥里头的花生吃,闻之轻轻一哂,连眼皮也没抬,“你还是这样,说起话怨气冲天,一副凄凄惨惨戚戚之相。去了那边改改吧,回头可别叫人家以为咱们大应的公主都是怨妇。”
宇文姝叫她一番讽刺,却难得没生气,反而包容地垂目笑了笑,“我倒是觉得,离开这锦绣堆成牢笼的永平京都,没什么不好。”
她目光飘忽起来,落在毫无边际的虚空里,“横竖这片故土上,我一无朋友,二无亲眷。母亲生疏,父亲冷漠,离开了也不见得会有多留念。”
商音磕着花生,“小六那么黏你,还不是你朋友?”
“那叫什么朋友。”她挑起眉,浅笑反问,“你管你弟弟叫朋友?”
商音偏要同她抬杠:“也不是不行啊。”
宇文姝若有似无地摇头笑了一声,态度不置可否,她手搭在床头,语气空茫,“听说北境的草原一眼望不到边,没有高楼,也没有四合的围墙,那里的天应该比长明宫的更辽阔吧。”
她眸中暗淡的星光闪烁,“不像这永平城,连春日的风都是奢靡的味道,把所有人困死在温柔乡里,颠倒性情,不知西东。”
重华公主不为所动,继续剥她的花生,“你就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宇文姝的瞳眸总算聚了焦,落在她那处,“我离开不是对你正好?你终于可以去名正言顺地追求小方大人了。”
原本都快忘了的事,商音一听这个就火大,“你还有脸提?”
她将花生壳往桌上一扔,满目匪夷所思,“你说你是不是有病?吃饱了撑的是吗?”
“正事儿不做,倒挺会给自己找麻烦。”她毫无收敛地尖酸刻薄道,“那倒是,对你而言确实去北境更好,你若留在京城,这烂摊子还有得闹腾——所以活该父皇把你送到外面去,你们娘俩真没一个省油的灯!”
“商音。”宇文姝眯着眼笑她,“你大可不必这么正义凛然地指责我吧?难道你自己就很听话,很懂事吗?不还是同样偷偷摸摸和你那位驸马,私底下搞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她竖起食指轻放在唇上,“叫父皇知道了,你说他会不会大发雷霆?”
“关你什么事。”商音满不在乎地呛道,“都什么时候了,自求多福吧你,还有工夫操心别人。”
说完拍拍满手的碎屑,“算了,我看跟你是没什么可说的,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言语里透出一股如释重负,“如今人看也看过了,吵也吵过了,我就此告辞——明日不会来送行。”
宇文笙拢着她那厚重堆叠的宫装走出门的刹那,单薄的余晖凝成一道有棱角的光斑洒在其曳地的石榴色裙摆上。
三公主心头倏尔一颤,她站起身脱口而出:“商音!”
光影中回眸的重华公主轻倩又明秀,一双杏眼不藏阴霾,干净得仿佛雨后山河。
宇文姝忽然定定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她仓促地立在原地,神情惶恐踯躅,嗫嚅的唇角每一次轻动都是心潮天翻地覆地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反常态地端正道:“如果我,为当年的事向你道歉。”
“你会原谅我吗?”
商音的眉梢蓦地展开来,带着点惊讶。
几步之外的三公主盛装着锦,那比之幼年长开了的身条纤细单薄,不堪重负地裹在臃肿的嫁衣之中。
就这么端详她时,才发现平日上蹿下跳的宇文姝也不过是个被繁华宫城压在脚下的人。
她分明尊贵雍容,却一样卑微不安。
两面三刀的皮撕下来,背后是一张如履薄冰的脸。
商音和宇文姝对视良久,那目光深处晕染着显而易见的期待,一望而知。
是在期盼着这份答案。
她嘴唇微启,最终开了口,平静道:
“不会。”
随后扭头便融进黄昏的夜色里。
作者有话说:
哇喔,今天隋宝一整章连个气儿都没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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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八章
商音从第二道宫墙门出来时, 皇城正准备落锁。
隋策等到百无聊赖,闲得四处找石子儿踢,眼见她现身, 连忙追上前,“你们说完了?”
“聊得怎么样啊?”
她冷着脸不言语, 只加快了脚步,往远处停着的马车走去。
隋某人见状也不介怀, 心知肚明似地摇头笑道, “吵架了吧?”
“早劝过让你别来了, 非不听……”
商音登上马车。
他很快尾随其后, 挨在一边儿坐下, 余光偷偷瞥着, 看她还是不说话,背脊挺得笔直端正, 双目炯炯地盯着前方,仿佛跟谁有仇一样。
“喂?诶、诶?”
隋策特地在她眼皮子下打了个响指, 后者竟一动不动。
“不是吧,这么生气啊?”
青年终于敛去玩笑,弯腰凑近了细细打量, 有些担忧地问:“……难不成是她骂你了?骂得很难听?还是她动手打你了?”
“用不用我帮你出气?反正我也被你爹派去送嫁,路上有机会。”
重华公主深吸了口气,忽然侧过身面朝着隋策, 义愤填膺:“我就不明白了。”
“为什么和亲的非得是公主不可?横竖都是两国邦交, 男人莫非就不能和亲吗?后宫里年轻的皇子海了去了。”
她愤愤不平地冷嘲热讽, “哦, 治国平天下算功劳的时候知道让自己名垂青史了, 怎么不见你们在史书上给女子吝啬几笔?”
隋策听到此处, 总算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大的气性了。
起初他只当商音是孩子脾气发了,颇为耐心地解释,“为何两国结盟惯例是公主远嫁,而非皇子入赘,这里头是有道理的。
“自古皇族皆讲究血脉正统,大应也好,北境外族也罢,王位均是一代传一代。公主能生育后嗣,可皇子生不了。”
车马渐渐驶出宫门,车轱辘吱嘎吱嘎作响,四面隐有人声传来。
他说:“尤其是嫁到她国为后的公主——你想想,这样生下的王子便是下一任大汗的继承者,而后代代相传,等于混淆了他国血脉,对大应而言除了是联姻,亦是对折颜王族的掌控。
“退一万步讲,以后倘若真闹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日,双方或多或少都会有所顾虑。当然,也得靠远嫁的公主从中周全。”
“这些是皇子入赘办不到的……你有听说过哪国公主的子嗣继承王位吗?”
“至于别国入赘我朝……”隋策笑了一下,“那就叫质子,不叫和亲了。你这么聪明,不会想不明白这点的。”
商音当然不是不明白,可纵然明白她也依旧意难平。
“是,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讲?你觉得此举妥当,觉得它理所应当,不就是因为做公主,做女孩儿的不是你。
“你是不是还认为这般行径很有道理啊?”
隋策一时语塞,竟叫她喷得开不了口。
“幼年读书,于太和书库里撞见一位老先生,他曾告诉我,说在上古那会儿,炎黄之前,天下当家作主的其实是女人而非男人。因为女子能够诞下后代绵延血脉,所以会生育的女人在地位上便比男人高贵。
“好比蜂巢中的蜂后,蚁穴里的蚁后,所有壮丁皆以其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