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瞬息
“脉细迟,全头剧痛,痛无定处,情绪不宁。四肢厥冷、胸部满闷,时有干呕。”
是夜,许大老爷不仅事无巨细地听说了许大夫人和许涟漪入宫时的所见所闻,而且从太医院的眼线处拿到了太皇太后的脉案,并有宫人佐证。
许大老爷念完这份脉案,问道:“可与无妄所推测的症状相似?”
许鞍点了点头:“不过,无妄推测的症状中,没有全头剧痛、胸部满闷这两项。无妄称,春夏之交,风热邪气容易入体。太皇太后年迈,以至病情加重,也不是不可能。”
“也正是因为年迈,无妄不敢断言,这对太皇太后而言,是否致命。”许鞍补充道。
许大老爷一时没有说话。
许鞍问道:“父亲,可要问过祖父?”
“问过,你祖父老了,只会瞻前顾后。”许大老爷沉声道:“他早先下定决心的时间就太慢,以至于我们只有这短短一两年的时间。还想再拖,如何使得?”
“如果我们按兵不动,哪怕太皇太后安然度过这一劫,我们看似还有机会。但以太皇太后的机警,太医院束手无策的病症,必然让她和皇上警醒。”许大老爷攥紧了手中写着脉案的纸:“万一她此后在懿德宫闭门不出,我们想再得手,是难上加难。”
“如果现在出手,那这一批新进士会否动荡不安?”许鞍迟疑地问道:“您先前说,这时候不宜谋动,是因为正是陛下威望鼎盛之时。儿子在想,会不会是引君入瓮……”
“哈。”许大老爷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太皇太后现在时时有人照料,她只能病重。这些日子,小皇帝必须日夜在太皇太后床边侍疾,难见朝臣。无人指点教诲,他要想请君入瓮,也要有这个本事。”
“新进士当然会动荡不安,但我会给他们一个绝好的出气之处,让他们成为我手上的利剑。先前是你祖父想求稳妥,但借力打力,可不止小皇帝一个人会。”
“我们已经谋划了一年之久,又何尝不是在等这个机会。”许大老爷盯着飘摇的烛火,冷笑道:“我们剑指之处,从来不在太皇太后。究竟谁是瓮,谁是瓮中的鳖,还未可知。”
“按计划行事。”
*
翌日,太皇太后病情毫无好转的迹象,太医院束手无策。
礼部提议,请普济寺大师入宫诵经祈福,皇上即刻应允。
许太后领着赶回宫中的二公主、三公主一齐敬香,而薛玉润则留在太皇太后的床边侍疾。
太皇太后喝了安神汤,正睡着。楚正则坐在她的身边,一言不发地给她递了一块糕点。
薛玉润正欲接过糕点,忽地听到许太后急声道:“陛下——”
薛玉润和楚正则对视一眼,薛玉润放下了糕点,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
许太后声音虽然急切,但压得很低:“陛下,哀家方才敬香三次,香断亦三次。改燃长明灯,但无一可燃。陛下,哀家只怕,太皇太后突病,恐怕不仅仅是病。”
楚正则沉声道:“召钦天监监副。”
*
这些日子,钦天监监正因病无法观星,由监副代劳。
薛玉润留在太皇太后身边,但很快就知道了钦天监近来观测到的异象。
“太皇太后突病之夜,危宿值日,妨宫室、注瘟亡。荧惑星刚犯入中宫勾陈星,不知去留。勾陈星主天帝正妃,若荧惑留勾陈星,中宫大危。”
楚正则去偏殿处理紧急的政务,许太后则对留在懿德宫的人重复了钦天监监副的话。
“中宫”不仅有太皇太后,还有她。是故许太后的声音有几分焦虑:“只是不知道究竟谁是那颗荧惑星。”
三公主听得半懂不懂,急道:“不是说皇祖母突然生病的那天晚上,荧惑星才刚刚犯入什么星么?那就把那天来宫中的人,都赶出去!”
“慎言!”许太后叱完,转而对薛玉润道:“汤圆儿,含娇一时失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三公主一愣,这才突然意识到薛玉润也是其中之一:“我……”
薛玉润摇了摇头:“三殿下不过也是替姑祖母着急罢了,我亦愿求遍诸天神佛,盼姑祖母转危为安。”
薛玉润顿了顿,道:“太后,钦天监辩不明谁是妨害中宫的人,但普济寺高僧不是在此么?或许可以请高僧指点迷津。”
许太后也想到许大夫人的话,立刻道:“快请,快请!”
*
普济寺不观星象,只解签文。
太皇太后突然生病的那天晚上,所有入宫之人,皆在普济寺高僧处求签。
无妄是云游僧人,不属于普济寺,所以并没有跟着普济寺的高僧一同为太皇太后诵经。但因为无妄最擅长解签文,所以太后特意把无妄请了过来。
薛玉润看着无妄熟悉的面孔,没有开口,将签文交到了他的手中。
无妄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读罢签文,看着薛玉润,慈悲地道:“因名丧德如何事,切恐吉中变化凶。施主,您是寒鱼离水招凶之象,凡事不可移动。”
众人一震。
这是下下签,正应和“荧惑犯勾陈星”的星象。
二公主焦急地问道:“可有化解之法?”
“佛有三时,为人一生之晨时、午时、暮时。又有三世,前世、今世、来世。三年对三世,三年不移,则灾厄自解。”无妄双手合十,低眉慈目。
*
第二日大朝会,钦天监监副的观星之果、无妄和尚的解签,以及连夜送来的静寄行宫琼珠殿失火的急报,同时呈上了龙案。
“寒鱼离水招凶”,正应“荧惑星犯入中宫勾陈星”。
琼珠殿失火,正应“危宿值日,妨宫室、注瘟亡。”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终于有一个不怕死的,执玉笏出列,叩首道:“陛下,臣有本奏!”
十二冕旒之后,楚正则的唇角勾了勾,眸中冷意愈盛:“准。”
“为太皇太后和太后安危故,请将薛姑娘迁出宫中,三年不得入宫!”
第76章
说话的是李御史, 他慷慨激昂地道:“陛下以孝治天下,当以太皇太后和太后安危为重。请陛下早移荧惑星,未免荧惑星久留勾陈, 遗祸中宫。”
“荒唐!仅凭一纸签文, 怎能断定未来的皇后即是荧惑星?”御史说罢,二驸马孙翩出列反驳道:“皇后乃太皇太后亲自定下, 八字乃天作之合, 婚期更是钦天监监正选定的大吉之日。此时反复, 你是在指责太皇太后,还是以为钦天监胡言乱语?”
钦天监监副同列百官,闻言马上道:“微臣虽不知谁人应此荧惑星, 但天时并非一成不变。时移境迁、人非定数,天时也会随之而变。”
“监副慎言。”钱户部侍郎沉声道:“太皇太后匡扶社稷、太后慈恩深厚、未来皇后仪端行方, 皆堪为天下女子表率。监副究竟是在说谁行而不端, 惹来天罚?”
这话极重, 钦天监监副立刻跪在了地上, 对楚正则叩首道:“微臣不敢!”
“有何不敢?”李御史断声道:“圣驾面前, 我等为臣,既直其道, 爰顾其身,才是忠君报国。且不论是谁引来天罚, 太皇太后重病,为人臣子当竭尽全力, 但凡有一线之机,也要尽力尝试。”
“钱侍郎, 你可不要因为薛姑娘是你胞妹的弟子, 而心生偏颇。如今上天赐恩, 有可解之法,不论成与否,都须一试。”御史沉声反问道:“难道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安危,不值得薛家小娘子三年不移吗?”
许大老爷心里拍手叫好。
怎么可能有人敢说不值?
“若是可解之法,当然须得一试。”钱户部侍郎也并不敢正面回答御史的质问,反问道:“但谁能知道,这就是上天恩赐的可解之法?薛姑娘三年不移自是无妨,但她也是未来皇后。你是想鼓动换后,还是想让陛下大婚再推迟三年?!”
钱户部侍郎的声音朗朗,将群臣的想法昭然若揭地摆在了台面上,引来窃窃私语。
“钱侍郎扣得好大一顶帽子。”李御史冷笑道:“钱侍郎,臣孑然一身,尊荣为天子所赐,与薛家无仇怨亦无恩情,可不似你这般!”
他说完,立刻跪在了地上,掷地有声地道:“天象非臣所移,签文非臣所抽。微臣一心为太皇太后,亦是为陛下故。陛下方亲自主持殿试,士林瞩目、百姓敬服。天道重孝,否则,以何稳定天下万民之心?”
李御史说罢,叩首道:“见太皇太后危急、太后忧患在隐,臣忝为御史,蒙圣恩,当直言。纵使薛姑娘为薛老丞相之孙、纵使薛老丞相为三朝老臣,臣舍己身,也必须要说诸位大人不敢明说的话。请陛下明鉴!”
楚正则垂首看着跪在金銮殿上的李御史。
李御史出身清贫,是蒋御史大夫年纪最大的门生,与蒋御史大夫刚强的性格一脉相承。家中妻亡子丧,的确是个孤家寡人。
此时,蒋御史大夫反倒没有李御史那样响当当、硬邦邦,但看着已须发皆白的门生,他终于还是出列道:“陛下,请恕臣等直言不讳之罪。”
楚正则颔首,沉声道:“都起来说话。”
跪在地上的钦天监监副和李御史叩谢皇恩,都站了起来。
他们这一站起来,就有更多的人出列附和。
工部、吏部……
楚正则端坐在龙椅之上,看着这些出列的人,如一尊石雕,沉默不语。
直到薛老丞相颤巍巍地执玉笏,也站了出来:“陛下,李御史所言不无道理。”
此话一出,有不少朝臣都没控制住,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但许门下令和许大老爷,却是齐齐一震,先前做壁上观的神态一扫而空,目露警醒。
“眼下太皇太后危急、太后身边已生忧患,纵使一线之机,也不可错放。”薛老丞相苍然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若化解之机应在老臣孙女身上,老臣愿替孙女请罪,请陛下准其归家。”
这一次,就连一直事不关己的赵尚书令,都不由得抬头看向薛老丞相。
这一步退,再想进,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老臣的孙女素有贤名,绝无行而不端,祸引天罚的可能。”薛老丞相声缓而清晰:“故此,老臣以为,钱侍郎所言也并非虚妄。”
翰林院的顾掌院学士闻言立刻道:“老丞相所言甚是。臣听闻,薛姑娘虽未在巾帼书院就读,但在巾帼书院有口皆碑。更在殿试前化解士子争端,于社稷有功。”
顾掌院学士很清楚薛玉润先前解救云枝之事,更何况,薛玉润在乞巧宴上帮了他的孙女顾如瑛、乃至整个顾家的大忙,他对薛玉润多有好感。
再者,他是皇上的外祖父,非常清楚皇上与薛玉润的关系。而且,翰林院即将入学的状元云远辙视薛玉润为恩人,探花赵渤亦与薛玉润相熟,他此时替薛玉润说一句话,毫无不妥之处。
就连赵尚书令想了想,也道:“陛下,天灾人祸,的确尚未可知。”
这句话,虽然看起来仍是中立两不相帮的姿态,但并不全然相信这是“上天示警”,而倾向于详查,就已经是偏向了薛家。
许大老爷握紧了玉笏,忍着没有瞪赵尚书令一眼。
三省长官,两位已经表态,不容许门下令不说话:“天灾人祸,须得详查。可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会同三省共同侦办审理。”
“只是,太皇太后的病情刻不容缓,太后的安危也不容忽视。”许门下令叹声道:“只能委屈薛姑娘,暂居家中。”
楚正则深看了许门下令一眼。
许门下令的话说得十分妥帖到位,两头都占理,让人丝毫挑不出错处来。
但薛玉润一旦归家,无异于坐实了签文和异象。等三司会同三省会审结束,恐怕流言四起,拖过原定的婚期,假的早就变成真的了。
楚正则看向薛老丞相。
“尚书令所言确然。臣蒙圣恩,尚列百官之首。但此事事涉老臣亲眷,须得避嫌。”薛老丞相说着,脱下了自己的官帽,端在自己的胸前:“幸而陛下年少有为,天下共睹。老臣敬请陛下亲政,即刻详查此事,未免有人借机生事,恐为大祸。”
金銮殿上,一片哗然。
顾掌院学士立刻道:“人尽皆知薛姑娘是未来的皇后。事涉皇后,亦关天家。皇后为地坤,与天乾相辅相佐。陛下亲自详查,应和乾坤之礼。臣请陛下亲政,详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