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拥明月 第28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甜文 古代言情

  话音才落,一道门开。

  商绒回头,檐下的灯笼映出从屋中涌入又被顷刻吹散的热雾,少年披散湿发,一双眼睛被浸润得湿漉漉的,被房中热雾熏染得添了些血色的唇轻咬着那支银叶簪,一双手正漫不经心地在系腰间的衣带。

  忽然,他侧过脸来,准确地在那一片阴影底下盯住她。

  水珠从他颊边的一缕浅发末端无声滴落,他嗅到了烧过纸钱的味道,却什么也没问梦石,只对她道:“你怎么出来了?”

  他衣带系得松散,水珠在他白皙精致的锁骨凹陷处细微闪烁,商绒一下站起身,说:“我去睡了。”

  她转身提起裙摆跑上木阶,推门进去。

  院中的灯火熄了大半,梦石沐浴过后便也在偏房中睡下。

  一窗明灭不定的晦暗光影无声铺散入室,满耳寂静中,折竹静瞥一眼指间银簪,随即将它塞入枕下,闭起眼睛。

  商绒沾枕不久便沉沉睡去,她做了一个梦,又梦到那棵浓密繁茂的大树,戏台上的乐声在她梦中往复,不知不觉,一夜悄然过去。

  明亮的光线照入室内有些刺眼,院内忽然添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紧随而来的,是一道喘着气的女声:“折竹公子!折竹公子可在屋里?”

  商绒一下睁开眼睛。

  她才坐起身,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她抬起眼,透过那道屏风与帘子,她隐约见少年的身影一闪而过。

  随后是开门的吱呀声。

  “您便是折竹公子?”

  那妇人见门一开,里头出来一个白衣少年,她先是愣了一下,又赶忙道:

  “方才村中来了官差,说于娘子夫妇两个杀了人,连在小学堂里的梦石先生也被他们带去衙门问话,梦石先生走前,让奴家将他的书本带回。”

  折竹垂眼看向她捧在手中的论语,轻轻颔首,伸手接来,晨风趁机灌入他雪白的宽袖,他翻开一页来,随即两字映入眼帘:

  ——“快走”。

第30章 你骗我

  那名死在竹林山居的青年名唤张显, 是蜀青良县的秀才。

  昨日蜀青衙门还欲以其自服寒食散过量而死了结此案,然而今日,官差竟又上门以杀人之罪将于娘子夫妇带回, 更怪异的是, 他们连昨日问过话的梦石也一并带了去。

  “阻止衙门了结此案的,是蜀青知了巷岑府的岑照,他早年在玉京做官,六年前致仕归还故地蜀青。”

  马蹄踩踏泥泞山道,折竹话音才落, 他垂眼低睨怀里的姑娘,敏锐地觉察出她的几分变化:“你知道他?”

  “岑照之名谁人不知?”商绒点点头, 故作平静地回, “以前在星罗观中,我也曾见过他一面。”

  原来于娘子所说的那位常去山居的岑老先生,便是岑照, 商绒记得他曾官至吏部尚书, 还是文华殿大学士。

  纵然淳圣帝并不待见他, 见了他的诗文也不得不叹一声“奇绝”。

  而岑照之所以不受淳圣帝待见, 是因其过分刚直, 且多次上书劝谏帝王应正视人之生老病死, 不可过分依仗玄风长生之道。

  洋洋洒洒一大篇, 不过就是在委婉地阐述一句白话——“是人都要死的, 就算你是个皇帝也得认, 别整那些没用的。”

  此事在商绒幼年时便闹得沸沸扬扬, 淳圣帝险些因此而治罪岑照, 后因朝中数人与皇后刘氏为其求情, 岑照才保住了性命, 却还是被淳圣帝贬至汀州与云川交界的嘉县做了几年县官。

  嘉县是出了名的穷苦之地,而岑照出身名门,自小也没受过什么苦,谁都以为他在嘉县一定叫苦连天,后悔不迭。

  淳圣帝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七年内,岑照解水患,改农田,救嘉县百姓于水火,以至嘉县的万民伞送至金銮殿中时,满朝文武皆惊。

  淳圣帝也不好再罚,又将他调回玉京,升任吏部尚书。

  “他原想举荐张显。”

  折竹抬首迎向湿润山风。

  商绒听了,便道:“若张显真的常用寒食散,岑老先生只怕也不会举荐他,所以,张显的死,绝不是他自己服用寒食散过量那么简单,否则,他的尸体也不会被藏起来。”

  岑照尤其厌恶年轻一辈陷于寻仙问道的不正之风,他连当今天子都敢上书言其错处,又怎会欣赏一个耽于寒食散的张显?

  更不提,向自己在朝中的学生举荐张显。

  掩藏张显尸体的,究竟是不是当日硬要赁下竹林小院的那两人?

  商绒原以为,官府自会将藏尸之人查清,哪知不过一夜之间,于娘子夫妇便成了板上钉钉的杀人凶手。

  “若无岑照,此案便会以张显自己服用过量寒食散致死而了结,”折竹沉静的声线中颇带几分嘲讽,“岑照一插手,他们就急于找替死鬼,梦石便是他们挑好的作证人。”

  “他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要你我离开。”

  若是他与商绒此时还在桃溪村的竹林小院中,官差从梦石那里得不到想要的证词,只怕便要再回来将他们两人也带回衙门。

  梦石知晓他二人不愿见官,这一路也都是能避则避,所以才要那名在小学堂帮厨的娘子送书回去。

  “道长他应该不会愿意作假证陷害于娘子夫妇。”商绒一时更为不安。

  才从容州的牢狱里捡回一条性命的梦石道长,明明昨夜还在院中祭奠他女儿的亡灵,今日却又入了蜀青的官衙。

  商绒仰头,望见少年越发苍白的面容,她立即握住少年持着缰绳的手,说:“折竹,你是不是不舒服?”

  折竹语气平常,“只是有点困。”

  在一片幽幽密密的山林内,绑在树旁的马儿摇晃着尾巴,吃着地面长出来的新芽,而商绒坐在石上,与少年相互背对。

  “真的不用我帮你吗?”

  商绒轻声问他。

  “不用。”

  折竹简短地应一声,在包袱中随手翻找其中的瓶瓶罐罐,一只瓷瓶从石上滚落,顺着不平整的地面携带草屑抵上商绒的绣鞋边缘。

  折竹静默一瞬。

  怎么正好是那一瓶。

  商绒垂眼看见那只瓷瓶,她伸手捡起来,试探着伸手往后递去。

  阳光穿透枝叶在地面落了粼粼的影,她盯着自己的影子,蓦地,她的指节触碰到一只微凉的手。

  有什么从他手臂上滴答下来。

  商绒想也不想地转过头,正见少年臂上狰狞的那道伤口已然开裂,殷红的血珠顺着他的臂弯滴落。

  斑驳晃动的光影里,少年衣衫半解,一双眸子漆黑,面容苍白冷淡。

  “你骗我。”

  商绒忽然说。

  他之前明明说他的伤口没有流血,此刻停在这里,也只是为了换药。

  两人相接的手指一触及离,然而少年还未从她指间接来那药瓶,她转过身来打开瓶塞,也不再像第一回 那样吓得手抖。

  想起那一回,她一边替他上药,一边说,“在南州时,你明明还逼我给你上药,怎么这一次我要帮你,你却不愿?”

  她没意识到她说话间,鼻息离他这样近。

  明明她戴着满是瑕疵的面具,连给他上药的这双手也已被妆粉遮盖得发黄,可是他的睫毛眨动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撇过脸去。

  不说话,也不看她,然而目光垂落,他看见她和他的两道影子。

  悄然相近,融作一团。

  张显本非良县桐树村人,他出身穷苦,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入桐树村,他便跟随母亲在桐树村生活至今。

  商绒与折竹抵达桐树村时,已是黄昏时分。

  “你们找张显家做什么?”放牛归来的老翁打量着面前这一对少年少女,“他家出事了,张显死了,他娘去了一趟蜀青城回来,下午就跳河了。”

  跳河了?

  商绒闻言,铱誮满眼惊愕。

  顺着老翁的指引,商绒与折竹才到张显家门口,就瞧见那窄小的院门里里外外都是人,人群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身形,他躬着脊背,一声不吭地盯着那具盖了白布的尸体看。

  “多可惜啊,张家小郎已过了院试,是实打实的秀才,他连冶山书院那样的地方都能进得去,往后指定能做官的……“”

  “可不是么?眼看着他们家张小郎就要出人头地,怎么就被人害了?”

  “这张娘子劳心劳力养出个秀才儿子,一眨眼没了,只怕是一时想不过,这才做了傻事……”

  不少人七嘴八舌的谈论着,商绒的半张脸隐在兜帽底下,直到折竹牵住她的手,她才回过神,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折竹,若道长一直不松口,他是不是就出不来了?”商绒忍不住问他。

  “他们无非是想让梦石说一句亲眼见过于娘子夫妇妄图搬移尸体,梦石不愿,他们倒也不至于杀了他,至多给他一个做假证的罪名,”折竹想了想,慢悠悠道,“断手断脚是有可能的。”

  断手断脚?

  商绒的指节一瞬收紧。

  折竹感受到她指间的力道,他轻瞥一眼她的脸,“放心,还有的救。”

  他能劫容州的牢狱,是因本就有知州祁玉松从中配合,但蜀青城的牢狱便没那么好去了,何况他如今在蜀青还有些事情没做,暂时还不想招惹官府。

  所以眼下能解梦石与于娘子夫妇危局的,便只有岑照。

  从桐树村披星赶至蜀青城,商绒在客栈倦极入睡,却睡得极不安稳,大约是记挂着折竹黄昏时那句“断手断脚”,她在梦中便真的见到了断了手脚的梦石。

  他身上的布袋子浸满鲜血,里头的小罐子滚落出来,那是他女儿的骨灰。

  商绒吓得醒来,却在一片朦胧光线里,看见少年已换了一身月白衣袍,他的发髻梳得严整,其中一根银簪熠熠生辉,看起来极有书卷气。

  包子才咬了一口,他就抬起眼睛来对上她的目光。

  “吃吗?”

  他问。

  商绒当然是要吃的。

  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商绒吃了两个包子,便在屏风后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裙,脚上绣着灿烂芙蕖的绣鞋也换作一双没有任何纹饰的布鞋。

  “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

  折竹一手撑着下巴打量她,“从岑府出来,我再给你买别的。”

  这一趟去桐树村也并非没有收获,至少他们已知晓张显有一个定了亲的未婚妻名唤田明芳,是桐树村人。

  前两年田明芳的母亲去世时,与张家约定好要在今年让儿女完婚,半个多月前,张显与田明芳二人一同来到蜀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