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母亲,您可记得我的名字?”
她忽然问。
“你……”荣王妃一怔,不知她为何忽然这样问,只是她才要开口,却被打断。
“我六岁时,他曾在青词中夹藏一页纸,他在信上对我说,我的名字是他取的,叫作商绒。”
“他承诺要再写信给我,可这么多年,除了那一封,他再没写过。”
“明月,”
荣王妃脊背直挺,仿佛仪态从来如此优雅,没失过半分体面,“你父王亦有你父王的苦处,你不要怪他,也不要怪我,我们送你入宫,是为了让你活着,尊贵地活着。”
她仍唤她“明月”,却不知女孩儿眼里最后一丝神采也因她这一声而悄然湮灭。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柔弱可欺,你的尊严,你的荣耀都要靠你自己去保护,我只盼你再长大些,别再如此软弱。”
也许是想起来某些事,她又道:“我当初请旨让薛淡霜入宫伴你,想来也是个错,她的死,也是因她口无遮拦,与你无干,我不想看你因她而一蹶不振。”
“为何您也这样说?”
商绒的眼眶红透,“是皇伯父,是他吃了丹药发了狂!”
“我亲眼见的!那是人命!她在我眼前从活人变成了死尸!为何你们一个个的总是与我说那不算什么……”
也不知是压抑了多少年的心绪在此刻顷刻决堤:“他杀了她!为了证明他身为帝王从没有错,所以淡霜姐姐就背上了谋害我的罪名!”
“明月,慎言。”
荣王妃平静道。
“她因我而死,她的骨肉至亲也因我而死……”商绒满脸是泪,轻轻摇头,“可您却对我说,与我无干。”
“薛浓玉谋划刺杀你是事实,他薛家因此获罪也是应该,”荣王妃叹息道,“你若要继续沉湎于那些没用的愧疚里,才是糊涂。”
殿外的天色逐渐暗淡,荣王妃望见她苍白消瘦的一张脸,语气更缓和几分:“明月,出宫的时辰到了,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商绒恍若未闻,并不说话。
那道纱帘轻轻放下来,荣王妃被丰兰扶着才要踏出殿门,却听帘内传来那女孩儿嘶哑的,干涩的声音:
“请您代我……向父王问安。”
殿内再没有一点儿声音,宫娥鹤紫进殿,见公主坐在榻上动也不动,她小心轻唤,却听公主让她出去。
鹤紫只得带着其他宫娥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笼罩而来,殿外灯如繁星,映照于窗纱之上,夏夜的风也悄无声息地潜入,牵动起那道素纱帘微晃。
商绒盯着手中的匕首好久。
忽的,
刀刃轻擦着刀鞘的声音清晰。
——
荣王妃的车驾在荣王府门口停稳,丰兰恭敬地将她扶下马车,一边往府里去,一边同她说:“奴婢看,公主此番定是在外头被人教的……”
岂料荣王妃却忽然伸手给了她一巴掌,打断了她的话头。
“王妃……”
丰兰捂着脸,吓得不轻。
“我还没功夫调理你,你倒是敢居功,”荣王妃清冷的眉眼不带丝毫情绪,“我之所以让你去跟着凌霄卫寻明月,是因你是个眼尖心细的,不藏事,凌霄卫究竟有没有一门心思地找人你定会事无巨细告知我,你这回是阴差阳错撞上了,却还敢到我跟前来讨赏?”
荣王妃睨着她:“怎么?是真当我不知道你去蜀青,是为了见你那亲弟?”
“王妃恕罪!奴婢知错!”
丰兰满头冷汗,立即跪下。
荣王妃看也懒得看她,径自往主院里去。
书房中还亮着灯,门口的守卫一见荣王妃便立即垂首行礼,她踏进门去,一眼便望见那扇圆窗前,身着青灰道袍的中年男人。
他手中握着一卷书,听见动静也没抬眼。
“今日过来做什么?”
他问。
“怎么?你竟全然不关心你的女儿?”荣王妃言语清淡,“今日我回来时,她要我代她向你问安,这还是十四年来头一回,你说,奇不奇怪?”
荣王翻页的动作一顿。
然而荣王妃却没什么心思再多待,将这番话说了,她便由女婢扶着转身离开了。
夜深人静。
自荣王妃离开后,荣王手中书卷再未翻动一页。
“她要我向你问安。”
他的耳畔不断盘旋着这样一句话,心内的慌乱便如一点点煮沸的茶水般,仿佛一瞬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神情大变:“绒绒……”
他强撑着忽来的眩晕,立即唤来一名近卫:
“快!快去找秋泓,让她拿着王妃的牌子入宫去!”
“让她快去纯灵宫!”
第52章 小十七
夜色浓黑, 纯灵宫的宫娥却不敢进殿中点灯,鹤紫心知公主今日受了羞辱,此时必定心中难受, 晚膳未至, 她暂不敢进殿打扰,只得吩咐其他宫娥将外头的石鹤灯笼柱全都点上,如此一番烛光映入窗棂,也不至于殿中太过漆黑。
外头人影拂动,宫娥低声耳语, 模模糊糊地传入内殿,但榻上的商绒充耳不闻, 她手中一刃寒光粼粼, 轻抵上自己的手腕。
冰凉的触感轻擦脆弱纤薄的皮肤,握着刀柄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恍惚间, 她想起折竹腕上那道经年的旧疤。
眼泪砸在刃上, 细微的声音拨弄着她脆弱敏感的神经。
她已见过外面的朝阳, 落日, 冬日的雪, 春夜的雨, 绵延巍峨的苍山, 蜿蜒奔流的江河。
她已拥有过此生最好, 最美的时光, 再回到这四方红墙之内, 好似在这里的每一刻, 都是比以往更为剧烈的折磨熬煎。
“公主, 您该用晚膳了。”
鹤紫推门进来, 却不敢入内殿,只隔着那道帘子,在外头小心翼翼地提醒。
商绒握着刀柄的手满是汗意,她失神般的,许久不说话。
吃过肉的人,如何能再心甘情愿地茹素?
“鹤紫。”
鹤紫终于听见帘后的公主轻声唤她。
“我要沐浴,”
她听见公主说,“去兰池殿沐浴。”
鹤紫心中诧异,明明公主已许久都不肯去兰池殿,怎么今日……
她却也不敢多问,只应了一声,忙唤来人,备好各项沐浴用具,又入内殿去扶起公主,一行人到了后殿。
温泉入池,满室氤氲。
鹤紫才要将花瓣撒入池中,却蓦地抬头望见公主那双空洞漆黑的眼,她才惊觉自己这满手的花瓣,本是囿困公主数月的梦魇。
她立即命人将花瓣撤下,才要服侍公主解衣入浴池,却见公主摇头。
鹤紫只好行了礼,带着一众宫娥退出殿外。
殿内水声流动,一道又一道的纱幔在热雾中微微晃动,商绒看着那四四方方的浴池,一步一步走近。
她袖间藏的匕首此时被她紧握在手中,那是她唯一抓得住的,属于天高海阔,属于他的东西。
薄刃割破手腕,殷红的鲜血流淌浸湿她雪白的衣袖,滴落在光可鉴人的地砖,她赤足入水,殷红的血液也随之在水波里晕开。
她靠坐在浴池一角,乌黑的发尾浸在水中,她脑海里又是那道声音的主人在这池中呜咽哭喊,那许多双压在那女子身上与头上的手,好似也在这一瞬无形地强压着她一般。
她的身体滑下去,慢慢的,整个人都沉入水中,温热的水不断涌入她的口鼻,挤压她的心肺。
她不挣扎,却闭起眼。
——
绛云州·栉风楼。
“十七,你怎么出来的?”
第十五与其他几位护法正在厅中议事,忽见那黑衣少年从门外进来,便有些诧异。
也不知是谁放出了蜀青造相堂藏有一批财宝的消息,他们三人带着十七赶回栉风楼时,江湖中已在传造相堂财宝已落入栉风楼手中。
这一月来,不知有多少江湖杂鱼聚集起来围攻栉风楼,而第二与第四,第五远在玉京,第七与第八也还在外,楼内只余下他们九位护法,纵是栉风楼在江湖中已有令人胆寒的恶名,但也总是不乏为求财而甘愿铤而走险之辈轮番上阵来骚扰。
是十七潜入其中引得他们各方势力相互猜忌,又以几大箱金银珠宝作饵,将蜀青造相堂灭门一事推给那上了钩的门派,如此,栉风楼才算是暂歇风波。
但此事昨日方才揭过,楼主便命人将十七幽禁于澜生阁。
“楼主恕罪!”
奉命看守十七的几名楼中人一个个鼻青脸肿的,都踉踉跄跄地进门来伏趴在地上。
玉座上的女子锦缎素衣,看起来约莫有个四十余岁,发髻看似鸦青润泽,但在嵌珠掩鬓簪下仍隐约透露几缕霜白。
她便是此处的主人——苗青榕。
但比起天下第一杀手楼的楼主,她更像一位温婉秀丽的贵夫人。
“都下去。”
她开口。
厅中众人忙垂首应声,极为迅速地退出门去。
那沉重的大门合上,这空旷的厅内一时只余那黑衣少年与玉座上的女人。
“十七,你不该出来。”
苗青榕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