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殿门开了又合上,炽盛的一片影子涌入殿内又顷刻消失。
她捏着筷子,盯着桌上摆着的两只空空的小碗,朱红窗棂挡不住外面的蝉鸣聒噪,即便有几个年轻的宦官在庭内的树荫底下捉蝉,那声音依旧此起彼伏。
细微的响动传来,她瞬间放下筷子,起身跑到那道面向山壁的窗前,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窗,强烈的光线照在山石上,稀疏的几根竹在其间投下阴影,她四下张望了片刻,眼睛半垂下去,逐渐流露几分失落。
蝉鸣更盛,日光有些刺眼。
她转过身走出两步,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清爽的,含笑的嗓音:
“找我啊?”
她一回头,满窗明光落来,那黑衣少年轻松从屋顶翻身下来,坐在窗棂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光斑漾漾,眼尾的那颗小痣惹眼。
“过来。”
他朝她勾勾手指。
商绒立即乖乖地走到他的面前去,却不防他忽然伸手来将她抱到自己身边坐着,她双腿离地,裙摆被轻风牵动。
折竹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
商绒接过来,发现里面是夹杂着蜜饯碎果肉的酥饼,每一块都是完整的,没有一点碎掉的。
“你们玉京的东西,的确很不一样。”
折竹脸色仍然是苍白的,唇上也没有多少血色,但他的心情看起来却十分的好。
商绒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漫漫日光里,少年迎着她的目光:“你不高兴吗?”
“什么?”
商绒听见他的声音才回神。
“你可以每天都见到我了。”
他扬着眉,说。
少年眼中的炙热犹如照在粼波上的浮光般,商绒的脸颊红透,连忙躲开他的视线。
可她一点儿也舍不得他眼睛里清亮的光暗淡下去,她逼迫自己向他袒露心迹,紧抿的唇缝松了松,她捏着油纸包,小声说:“高兴。”
梦石带来的饭菜是商绒与折竹两个人吃光的,没一会儿梦石身边的女婢便来纯灵宫中带走了食盒。
鹤紫不知公主为何忽然要在殿中放一张罗汉榻,但她一心指望公主能够高兴,便忙唤宫内的宦官去找了来,黄昏时便在殿中安放妥当。
天色暗淡下来,鹤紫在殿中点了灯,听见公主不要她在近前守夜,她有些迟疑:“公主……”
商绒朝她摇头:“去吧。”
鹤紫拗不过,只好出去守着。
夜深人静,唯蝉鸣不止。
商绒将那扇窗打开,也不知等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在那张罗汉榻上睡着了。
直到有一只手捏住她的脸颊。
她迷茫地睁开眼。
少年的乌发还有些湿润,他身上带着些微苦的药味,他的嗓音很轻:“不是说替我准备的吗?怎么你在这儿睡了?”
商绒困意极浓,她想也不想,侧身往里面挪了挪。
少年纤长的睫毛微动,惊愕地看着她忽然让出来的一半位置。
“你……”
他竟有点脸红。
她昏昏欲睡看不清他脸颊的薄红,没一会儿她的眼皮压下去,并不知坐在床沿的少年在心内纠结了好久成亲前究竟可不可以睡一张榻。
可是他看着她。
看着她腕上雪白的细布。
不那么安静的夏夜,少年轻捏她的脸颊。
商绒勉强睁起眼,却见他不知在自己的外袍的暗袋里翻找些什么,她裹着睡意的声音又软又轻:“折竹?”
他“嗯”了一声,终于将衣裳里藏的所有的地契与钥匙都找了出来,他一股脑儿地塞到她手中。
“这是什么?”商绒还没看清那些东西。
少年将外袍扔到一边,掌风熄灭了不远处的烛灯,满室黑暗中,商绒只听到窸窣的衣料声响,紧接着,身畔好似有人躺下来。
隔了会儿,她听见他泠泠的,悦耳的嗓音:
“我全部的家当。”
第57章 多幸运
“你给我做什么?”
穿透窗纱的幽微光线被挡在绢纱帘外, 内殿里漆黑一片,商绒摸着手中的地契与钥匙,侧过脸循着他的方向, 轻声开口。
可他不说话, 隐在黑暗里,悄无声息。
“我在这里其实本用不上这些,”商绒的睡意消去了一些,“你给了我,若来日你离开这里, 又用什么傍身?”
她知道,他最喜欢买一些好吃的, 好玩的。
“有道理啊。”
殿外仍有宫娥在守夜, 于是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那我只好带着你一块儿离开了。”
他的声音很近,但商绒感觉得到,纵然此时躺在一张榻上, 少年与她之间也仍隔着一段距离。
她听见他的话, 握着那些地契钥匙的手指不由收紧。
夏夜太漆黑, 她一点儿也看不清他的脸, 好多被她习惯性藏在心底的东西因他的这样一句话而温澜潮生。
“折竹。”
她在黑夜里睁着眼:“我身上背负太多人的性命, 我受困于心, 无法自释, 也不敢自释。”
这一生, 她都忘不了薛淡霜。
“大真人对我说, 我是携异象降生的公主, 是护佑大燕国运的祥瑞, 可我不明白, 国运若在我身, 为何清流恨我,为何生民怨我,又为何……我不杀薛氏,薛氏满门却皆要因我而死。”
“我不是母亲心中所期望的模样,也辜负了淡霜姐姐的真心陪伴,”她心甘情愿地向他敞开心扉,认认真真地对他说,“这样的我,其实并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生来便被赋予皎洁尊贵之身份的人,实则心中自卑到连面对身边这少年一腔炽热纯真的心思也不敢。
“你是不是什么祥瑞,与我何干?”
少年静默许久,才出声。
“这世上因我而死的人多了,可他们都是我亲手杀的,”他的嗓音透着某种超乎寻常的冷静,“你的手分明没沾过别人的血,怎么却要沾上自己的血才肯罢休?”
他这样敏锐聪慧的少年,如何会发现不了呢?商绒知道,自己不过是在掩耳盗铃。
她害怕他问起,怕他触碰她最难堪的心事。
他竟然都懂。
鼻尖的酸涩逼得她喉咙发紧,眼眶湿润起来,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旁,像是跨越一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银河鸿沟般,她在蝉鸣翻沸的夏夜,于眼前这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到了他的怀里。
少年原本就拘谨地睡在床沿,不防她忽然接近,他反应极快地一手撑在床沿,才不至于因她忽然的拥抱而掉下床。
“……簌簌?”
察觉到她的眼泪落在他的颈间,折竹的眼睫垂下。
“我跟梦石叔叔说不让你来,”
她抽泣着,“其实我心里却很想很想你来,我怕我的这一辈子这样长,可是没有一天能再见到你,我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再也没有比你来到我身边更幸运的事了……”
哪怕这是不能长久的梦,她也心甘沉溺。
好像他在身边一刻,自由这两个字便离她很近。
“你给我买的东西,为我赢的昙花灯都没有了……”
她哽咽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委屈。
“没关系,”
他轻拍她的后背,说,“那些东西,我还可以再给你。”
商绒勉强收拾好心绪,在他怀里没有抬头,“你的家底都给了我,你又拿什么给我买?”
折竹抿唇。
隔了会儿才说:“我给你的,是我买的房子和放在那些地方的钱,我尚有一些存在票号中的余钱傍身。”
他还是听了第十五的话,留了一点私房钱。
毕竟,他总是会忍不住给她和自己买东西。
“你好像有很多房子。”
商绒想起自己方才摸到的那厚厚一叠地契。
“嗯,以前我自己出去玩儿,能带在身上的,不能带在身上的,我都会买,”
折竹的声音流露出他这个年纪独有的少年意气,“天南海北,哪里都有我的容身之处。”
所以他当初说有地方藏她,并不是在骗她。
这世间没有他的来处,但四海之内,却处处都可以是他的家。
可他却将他所有的家,眼也不眨的都给了她。
他满怀都是微苦的药味,商绒想起来雨夜里她双手沾满的血:“你是为什么受的伤?”
“栉风楼有规矩,要脱离栉风楼便要领受楼中戒鞭。”
折竹也不隐瞒。
哪知他话音才落,便察觉怀中的姑娘要起身,他立即拉住她:“做什么?”
“去点灯,你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