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抱着双膝蜷缩在榻上不知多久,天还未亮,那些女道士便进门来伺候她洗漱。
换上缠鹤纹银的雪缎衫裙,金质的莲花头冠有些重,莲花瓣上坠的宝珠晶莹剔透,微微颤动。
女道士在她额间点了一道水滴状的红印,随即众人便都在她身前跪拜:“公主生辰吉乐,福寿安康!”
“先出去吧。”
商绒朝她们抬手。
拂柳立即领着众人出去,合拢了门。
商绒这一身衣裳厚重,她提着裙摆入了内室,找了一条丝缎来将那黄金匣子,鲁班锁以及《丹神玄都经》裹在里头,又脱下自己身上的两件外衫,将裹在丝缎里的东西系在自己的腰间。
黄金匣子并不大,鲁班锁就更小,她缠在腰后,又将两件外衫穿上,从铜镜里看是看不出来什么异样的。
商绒听见外头有开门的声音,她立即掀帘走出去。
竟是荣王妃。
荣王妃身后没有女婢跟进来,那道门合上,这室内静谧无声,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您来做什么?”
商绒终于开口。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理应入宫来为你梳妆。”荣王妃说着,打量她起她衣冠整齐的模样,“但我似乎还是来得迟了。”
“母妃以往没做过这些事,今日又是何必。”
商绒垂下眼睛。
荣王妃见惯了她乖顺柔弱的模样,少有听她这般说话的时候,但此时,荣王妃并没有丝毫恼怒,她神情平静地走到商绒的面前。
伸手轻抚她乌黑的发鬓:“明月十六岁了,长大了。”
商绒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手。
“我知你怨我,但明月,我没有办法。”
荣王妃掩下心头的那点失落,她放下手,“我今日也不是来找你的不痛快,只是想与你好好说说话。”
这些日子以来她时常会想起纯灵宫那夜,她只要想起商绒腕上那道疤,想起那夜商绒对她说“不需要了”,她便寝食难安。
荣王妃也想与她好好说话的,语气轻柔些,像一个平凡人家的母亲那般,可此刻她看着商绒的脸,才惊觉自己竟从不知如何做一个温柔的母亲。
她有心弥补,可张张嘴,又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你的衣袖有些乱。”
荣王妃伸手替她整理衣装,见商绒不说话,却也没拒绝,她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待商绒,从未像此刻这般小心过。
“母亲。”
商绒忽然唤她。
“嗯?”荣王妃轻应一声。
“我知道您与父王不易,我知道皇伯父一直忌惮父王,他不准我与父王亲近,留着父王的性命却逼着他做了他最不喜欢的道士。”
商绒看着她:“父王身不由己,您也身不由己,这些其实我都明白,而我所求也并不多,若您从前也如今日这般,愿意与我多亲近些,愿意与我好好说说话,那该有多好。”
“明月……”
荣王妃嘴唇微动,抚平她衣袖的褶皱,对上她的目光。
她的这个女儿,自小便将心事藏得很好,少有向她袒露的时候。
她们母女之间从一开始就铸着一道高墙,她从来不会温声细语,而商绒亦难向她敞开心扉。
她也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这个常会进宫看望女儿的母亲,竟不如被困在荣王府中不得而出的荣王了解她。
“神碧,待她好些吧,否则说不定哪一日你我便要失去这个女儿了,你别再……伤她的心。”
荣王妃想起荣王今晨与她说的话,她忍不住看向商绒的手腕,玉镯挡住了,可她记得那夜自己亲眼看过的伤疤:“往后……”
她才试探一般地开口,那道门倏尔一开,有女道士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说时辰到了,荣王妃看着商绒被众人簇拥着往门外去:“明月。”
“往后我会的。”
她说。
商绒停步,她回头看见荣王妃,她永远是那么孤清冷傲的人,立在那里便如寒梅一般凛冽。
“母亲,我走了。”
商绒压下眼眶的热意,回头迎向那片潇潇风雨。
迟了。
太迟了。
淳圣帝因阴雨而卧病在床,不能出宫前往星罗观,故而禁军与凌霄卫便只护送明月公主的车驾出宫。
这是自她回来后第一次出宫。
御街两旁的百姓冒雨跪拜,口中大呼“明月公主福寿安康”,这般震天之声比淋漓的雨还要响亮。
“公主安心,今日必然顺利。”
拂柳与她一道坐在车中,也许是见她始终蹙着眉,便含笑出声。
商绒抬眼,凝视她的笑脸。
星罗观的众人在大门处恭敬地等待许久,待得公主车驾停稳,他们立即伏跪下去。
“公主,请入观。”
凌霜大真人由抟云撑着伞,走到车驾前相迎。
商绒被拂柳扶着从车上下来,立即有女道士上前来撑伞。
雨势有些大,观中圆台上的香火点不燃,道士们忙着以油布遮盖,而商绒则被众人簇拥着请去了楼阁之上暂且休息。
雨水拍打在栏杆上,商绒头上的莲花金冠很重,她的后颈隐隐有些疼,却仍只能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双眼却忍不住在底下搜寻。
底下那么多人,可她没看见梦石,也找不到折竹。
是不是生了什么变故?
她心中越发不安。
身后的女道士在说着“祭神舞”,商绒立即想起之前梦石与她说过的话,她的视线游移,不经意地望见对面栏杆内,那一群戴着彩绘面具,身着雪白衣袍,腰系殷红丝绦的人。
那么多人。
哪一个才是他?
商绒找来找去,蓦地被一名坐在栏杆前,捏着面具轻轻摇晃的白衣人吸引视线,他仿佛是故意的,挡在脸前的面具摇晃两下,见她看过来又不动了。
商绒心中仍不确定,才要移开目光却又见他拿在手中的面具挪开了些,他歪着头,仅露出来一双眼。
那似乎是一双极漂亮的眼。
商绒蓦地站起身,隔着珠帘,她有些看不清,她想也不想地提起裙摆,掀开珠帘跑到廊上去。
“公主?”
守在玉座旁的女道士们见她忽然出去便忙跟上。
油布尚未遮盖起天幕,雨势削减了些,但眼前仍是一片绵密的雨丝斜斜地飘飞着。
少了雾气,她看清对面那少年发髻间清亮的银簪。
隔着潮湿雨幕,
商绒看见他露出来半张脸,他的眼睛弯弯的,在对她笑。
她的眼眶湿润起来,
却不自禁的,也弯起唇角。
第76章 我们走
长定宫。
梦石靠坐在太师椅上, 满脸疲倦,御医跪在一旁,正替他搭脉。
“殿下近来太过操劳, 又染了风寒, 所以才会这般头痛难忍,身子绵软无力。”御医收回手,恭谨地说道。
“请快去写方子吧。”
年轻的宦官张真再旁低声说。
御医起身小心地退出寝殿,张真将一碗热茶捧给梦石:“殿下,如您所料, 陛下方才将今日星罗观的差事交给了二殿下。”
方才梦石在含章殿中晕倒,淳圣帝便立即着人将他送回长定宫, 又叫了御医前来替他诊治。
“嗯。”
梦石应了一声, 神情却仍是说不出的凝重。
“殿下,您可是在担心明月公主?”张真小心翼翼地问。
“五弟绝不会放过这个生事的机会,我既要成全他,”梦石心中总有些不大安宁, 眉头皱得很紧, “也要成全明月, 但我总有些担心。”
“殿下放心, 我们在观里的人盯着呢。”
张真低声宽慰道。
梦石沉吟片刻, 他搁下茶碗:“不行, 你亲自去盯着, 若是明月出了什么事, 你便提头来见!”
——
天色明亮许多, 星罗观中的油布尚未遮挡起天幕, 雨便已经停了, 凌霜大真人将商绒迎上高台, 数百名道士在长阶底下拖着长长的调子诵经,数不清的铜铃摇摇晃晃,清脆的铜铃声与诵经声密织一片。
火祭,祈福,敬拜上苍,商绒一如以往生辰时那般一一完成,东方阴云既散,浅金的日光弥漫,铺满白玉高台。
商绒几乎有些睁不开眼。
底下的人影密密麻麻,她在这个最高最高的地方往下望,不由心生一种摇摇欲坠的惧意。
商绒跪得腿麻,被拂柳扶着慢慢地往下走,那些身着白衣戴着面具的少年少女躬着身跪在长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