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什么难听话都会有的,如果他不出面,这流言如同暗涌,总有一天会吞掉她。可她其实并没有做错,是他在恐惧,是他不敢要这孩子。
唤过庞泗:“派人手查查,若是有人背后妄议姜侯府二姑娘,即刻报我。”
声音不高不低,足够让送灵那些人都听见。这是他的态度,官场上都是聪明人,他们会明白,该闭嘴。
不像祭棚边那个蠢笨妇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当面想要给她难堪。
只是他没想到,她能处理得那么好。没有逃没有躲,用最平淡的语气坦然说出,让那个妇人无话可说。从前他是小看她了,原来她的柔软,亦是世事洞明之下的从容。
“大人,前面都弄好了,”吏员从前面跑来,“是否现在起行?”
要走吗。走了,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沈浮沉默着,听见一个刺耳的声音:“阿姐累不累?”
又是,黄纪彦。
沈浮抬眼,祭棚边丫鬟们正在收拾东西,黄纪彦凑在边上,拿起了姜知意方才靠过的锦垫:“是要现在回去吗?我送阿姐。”
吏员还在等回话,沈浮顿了顿:“再检查一遍。”
祭棚边,姜知意搭着姜云沧的手站起身来:“是该回去了。”
“我来我来,”黄纪延连忙上前来扶,“我跟云哥一道送你!”
沈浮抿着唇,沉默着。非亲非故,凭什么送她回家。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在这个尴尬的时候,他是什么居心,偏要往她跟前凑。
“别了,你千里迢迢这么多天来回,还不够累?”姜云沧拒绝了,不动声色隔开黄纪彦,“我们自己回,你也回家歇着吧。”
“我不累。”黄纪彦笑着,却是对她说的,“阿姐,我渴了,去你家讨杯茶喝,行不行?”
盛京城中茶楼酒肆栉次鳞比,哪里需要去她家讨茶。沈浮不自觉地挺直了腰,听见她的回答:“好呀。”
柔软的,轻甜的声音和态度,过去他那么习惯,那么心安理得,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东西。也许他只是,从不曾想过有可能失去吧,那时候她爱他,被爱的人,总是傲慢得令人生厌。
队伍重又起行,城门深沉的阴影笼罩上来,沈浮极力向后望着。
七宝车载着她,向另一个方向走了。下次相见,不知是什么时候。
城门的阴影完全压下来,队伍走进了幽深的门道,沈浮转回身,前面辇上谢勿疑回头,遥遥唤他:“沈相。”
沈浮抬眼,谢勿疑俊逸的容颜在灰暗的背景中很是显眼,他问:“眼睛好些了吗?或者我让人帮着看看?我带了不少药材还有几个大夫,原是为了老太妃的病,如今。”
他摇了摇头,似是难过,没再往下说。
若是会做人的,此刻该安慰几句,沈浮却只是干巴巴地说道:“不必。殿下节哀。”
他素来不会安慰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不会有人安慰他,不会有人心疼他,要想活下去,得自己挣扎。
沈浮神色恍惚起来,其实不对,八年前,也曾有人安慰过他,心疼过他。明明是姜嘉宜。可奇怪的是,他想起那时候,总会同时想起她。
下意识地回头,后面是白茫茫的送灵队伍,堵严实了看不见七宝车的影子,刑部郎中周善正从队伍中间往前挤:“大人,那名刺客在狱中暴毙!”
缠绕的思绪尽数被拉回到公务上,沈浮沉着脸,看了眼前面的谢勿疑。
七宝车走出去老远,姜知意慢慢的,松开一直握紧的手。
心跳还有点快,呼吸还有点紧张,她并不是擅长言辞的人,未出阁时女儿家聚会,她总是那个默默准备东西,帮着弥补缺漏的人,极少出头露脸,方才当着那么多人说出那番话,花费了她许多勇气,尤其那些人,有一大半还是等着看热闹,看她笑话的。
从决定和离之时,她就想到了这一天,那些流言蜚语,嘲讽讥笑从前会让她害怕,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她能应付。
“阿姐方才那番话说得真痛快!”黄纪彦的笑声从半敞的窗户传进来,“梁锦那个脸色哟,啧啧,红一阵白一阵绿一阵的,染布坊都没她变得那么快!阿姐后来上车了没瞧见,我听见钟二一直在埋怨她,瞧着吧,总有她好受的!”
他的笑声朗朗的,天然带着感染人的热度,姜知意也觉得欢喜,弯了一双眼:“多亏你反应得快,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我只是抛砖引玉,主要是阿姐接得好,” 黄纪彦拍拍胸脯,“阿姐放心,以后再有这种事只管交给我,我别的不行,帮阿姐打打头阵绝没有问题的!”
“行了,”姜云沧拽着马笼头拉过他,关上了窗户,“让意意歇歇,你话也太多了。”
两家交好,儿郎们从小一起混着长大,亲兄弟一般,黄纪彦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一扭身又回到窗前:“我从来话多,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对吧阿姐?”
姜知意隔着窗子笑答道:“还好。”
姜云沧笑了下,座下乌骓马灵巧地一挤,再次把黄纪彦挤到外面:“听说你去了车驾司,从前你不是想去军中吗?”
“先有个差事混着呗,我爹正在活动,也许过阵子就去军中了。”
“想去的话,跟我说,”姜云沧道,“我给你安排。”
“不着急,”黄纪彦笑着,看了眼车子,“我手头还有事,等办完了再说吧。”
阿彦有什么事情要办呢?姜知意靠着车壁,思绪漫无目的地飘着。悠长的少女时光似乎在这一刻重又回来,她和黄静盈坐着车出游,哥哥和阿彦,有时候还有其他几家常来往的儿郎,骑着马跟在车子外面闲话。
这些记忆是很宝贵的,因为太少。哥哥十几岁就跟着父亲上沙场,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母亲要照顾卧病的长姐,更多时候她是一个人,独自看书,独自玩耍,独自听陈妈妈讲故事。
她很想帮着母亲照顾长姐,虽然对少年人来说有些枯燥,可三个人在一处,也是热闹的,但母亲不喜欢,她能感觉到,每次她在的时候,母亲总是格外冷淡。
于是她会趁着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跑过去,长姐靠着床头坐着,温温柔柔对她笑:“这里药味儿太浓,别熏到你了。”
姜知意闭着眼,轻轻捂住肚子。那时候真孤独啊,不过以后就好了,她有孩子了,孩子会陪着她一道,她也会好好陪着孩子。
车子慢慢停住,姜云沧打开门,伸手想要抱她下来,姜知意笑着摇头:“没事,我好多了,我自己来。”
扶着姜云沧刚下车,林凝从门内迎出来,紧绷着脸色:“怎么样?”
“有哥哥在,还有阿彦,没什么事,”姜知意轻声道,“都挺好的。”
黄纪彦早跑到跟前行了礼,笑着说道:“伯母可惜了没看见,阿姐几句话,就把那起子没安好心乱打听的全都给挡了回去,尤其是忠勇伯家那个梁锦,真是解气!”
忠勇伯府与清平侯府都是武将,平素里常有来往,林凝不觉又担心起来:“还是要委婉些,别闹得太难看。”
“意意做得很好。”姜云沧沉声道,“就算忠勇伯不痛快,也没什么,乱嚼舌根没教养的人家,断了来往也罢。”
哐!墙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是巨石或者重物突然砸下,姜知意吓了一跳,陈妈妈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姑娘别怕,是隔壁在收拾园子呢。”
清平侯府的花园是依着一带矮山建起来的,天然的山水草场在京中也是独一份,这园子从前是皇家外苑,因军功赐给首代清平候一小半的面积,如今用围墙从中隔开。姜知意小时候,隔壁时常有皇室中人游玩,只是先帝和谢洹都不爱田猎,这些年便闲置下来了。
“今儿来了好几辆大车几十个匠人,早起就开始收拾了,”陈妈妈解释道,“没准儿过阵子,宫里就要召小侯爷伴驾了呢。”
姜云沧没在意这些,他打量着姜知意身上的衣服,还是从前在家时穿的,颜色有些旧了:“明天我去趟沈家,把意意的东西拿回来。”
入夜时,沈浮时隔多日,终于归家。
沿着熟悉的路径往内走,他的习惯是先去书房,结果鬼使神差,径直来到偏院,院门上挂着锁,金属在月光底下,泛着冷冷的光。
作者有话说:
晚九点加更一次~
第34章
沈浮站在门前, 从前没留意过,现在才看清楚,门上挂的是把铜锁, 扁长的一条锁住了, 里面静悄悄的,连灯都没有一盏。
从前她在的时候, 里面从来都是温暖明亮的, 只要他没回来,院门就不会锁,她永远都在等着他。
“侯府下午打发人过来,说明天姜小侯爷要过来取东西。”胡成小心翼翼说道。
半晌没等到回应,胡成也不敢提醒, 这些天里他看得很清楚, 一碰到跟先前的夫人有关的事, 这位一向冷淡克制的主子反应总是很诡异, 看着怪吓人的。
许久,听见沈浮道:“开锁。”
胡成连忙找出钥匙开了锁, 刚想上前帮着推门, 沈浮自己推开,走了进去。
胡成连忙跟上:“小的让人点灯来……”
“退下。”沈浮冷冷说道。
她的屋子, 不需要闲杂人等闯进来,她留下的痕迹,他也不想有任何人看见,任何人破坏,甚至包括他自己。
仆从们很快都退出了门外, 沈浮独自踏着暗淡的月光, 向院里走去。
中间一道碎白石铺成的甬路通向主屋, 把院子分成两半,院子不算大,打理得很精细,墙边种着两颗石榴,每到夏末就会结出拳头大的白皮甜石榴,姜知意会把石榴籽一颗颗剥出来给他吃。很甜,汁水丰沛。
院子左边种着山桃,结的果子不算大,但很脆,他喜欢脆口的食物。右边种着樱桃,今年初夏的时候他吃过,姜知意做了樱桃酪,拿碎冰镇着,甜、凉,回味带着一点儿酸。
他已经很久不曾吃过她做的东西了,这具软弱的□□,已经开始怀念那熟悉的味道。
沈浮慢慢走到桃树底下,枝叶间缀着许多青涩的果子,她在的时候会剪枝、浇水,把结的太密的果子剔掉,她离开后这么久,果子没人打理,有些发蔫。
沈浮踩到了一丛乱草,这在从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怕蛇,从前熄了灯听她说话时,她提过小时候在花园的草丛里曾踩到一条蛇,怕得很,所以有她在的地方,草总是清理得很干净。
时间真是快得可怕,她才走了几天,草都长出来了。
沈浮蹲下去,拔起一棵杂草,跟着是第二棵、第三棵。
姜云沧明天过来取她的东西,也许她也会过来呢?她不大可能过来。但世事无绝对,万一她来了,看见这些杂草,难免会害怕。他没必要吓到她。
沈浮保持着蹲身的姿势,仔细拔着杂草。上一回做这种活还是在沈家的时候,他那间破屋门前总是长着很多乱草,有时候连墙缝里也长,没有人帮他打理,他必须自己拔掉。
等他掌控局势后,就再没做过这些粗活,尤其现在刀伤和着眼伤,也不适合做这些粗活,然而明天,她说不定会回来。
沈浮一路拔着草,来到主屋阶下,仰头看着关住的双扇门扉,半晌,丢下手里的草,上前推开。
往左是他平常看书起坐的地方,往右是她的卧房。沈浮向右边走了两步,站在珠帘之前,仿佛闻到了她的香气,甜而清,夹在空屋子淡淡的灰尘气味里,有点陌生的疏离。
沈浮站了很久,夜风开始发冷,草虫乱飞着往帘子里钻,这样枯立着等一个人的滋味,他突然意识到,也许曾经是姜知意的日常。
这让他心底某处突然一阵抽疼,在她离开之后,他终于尝到了她曾尝过的苦涩滋味。
沈浮觉得狼狈,觉得不习惯,像是有什么巨大未知的危险躲在珠帘里头,阴冷地窥视着他,逼得他不得不转身离开,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门。
这夜他宿在书房,眼睛上敷了药裹着纱布,大夫交代过,实在不能整日包扎的话,至少夜间要包扎,沈浮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直到四更的梆子声从远处响起,还是没有丝毫睡意。
眼前不断闪过白日里姜知意柔软恬静的脸,离开他,她看起来过得很好。
她的目光再不曾停在他身上。如果从前她是夜里的灯,暖暖的光照亮他回家的路,那么现在,她是天上的皎月,他遥望着,却知道那些光芒,再不是为他了。
这让他很不适应,生出类似于痛苦的感觉,沈浮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也是有执念的,从前他以为,自己根本就是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念想地活着罢了。
脑子里发着胀,一切都带着不真实的感觉。也许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就会发现,这些天的一切,不过是场荒诞不经的梦。
这念头让他越发厌弃自己,从几何起,他沈浮,居然有了这么多软弱不安。那些矛盾挣扎的情绪随着她走了,那些平静笃定的,让他能够保持冷眼旁观的情绪,也都随着她走了。
原来他,居然是有些依赖她的。
最后一遍梆声时,沈浮起身,摸索着换上官服。
庞泗悄无声息闪了进来:“岐王一直守在灵堂,没有异动。”
沈浮系上玉带:“继续盯着。”
那个活捉的刺客是昨日一大早被发现死在狱中的,上着镣铐戴着枷,没有任何自杀的机会,饮水饭食也都检查过无数遍,绝不可能□□,然而人就那么死了。
那刺客是个硬骨头,熬了那么多天刑,丝毫不肯松口,只不过他活着,本身就是对幕后主使最大的危险。
沈浮决定以他为饵,引主使人现身。他放了消息出去,把牢房做的外松内紧,这几天果然有异动,蛛丝马迹隐约指向了谢勿疑,如果这刺客不死的话,再有两三天,他必定能抓到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