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姜云沧又笑了下:“不是。”
这些天下来,谢洹的态度很明白,不想让他留京,不过今天紫宸殿中他借着气头上这一闹,至少眼下,是不用回去了。
姜云沧向椅子背上靠了靠,摊开手脚,换一个舒服的姿势:“沈义真那老狗今天上朝时满嘴放屁,我刺了他一剑,那些御史追着我挑刺,道我失仪,又扯出来我擅自回京的事,眼下我停职待查,照以往的惯例,这一查至少要几个月,在此之前,都不用担心回西州的事。”
“什么?”姜知意大吃一惊,心砰砰跳了起来,“哪个御史?”
姜云沧微微眯着眼睛,唇角勾起一点:“很多,打头阵的是汤钺。”
擅自回京的事谢洹一直在帮他遮掩,先前零星弹劾的折子都留中不发,不过他心里明白,如果他赶在这几天回去就没事,只要他不想回,这个罪责早晚都得捅出来。
所以今天他索性闹了一场,殿前失仪看起来挺大的帽子,但沈义真说出那种话他要是都能忍,清平侯府从今往后在京中就只好夹着尾巴做人了。况且他是为妹妹出头,雍朝朝野上下对于血亲复仇一直都是支持宽容的态度,前几年一桩斗殴伤人致死的案子,凶手只被判了流刑,死者的儿子硬是追了千里杀死凶手,最后也只判了几年□□。
说到底,这一次他必须上,就算担上失仪之罪,也绝不能堕了清平侯府的名声,更不能让姜知意任人污蔑。
“汤钺。”姜知意听过这个名字,号称是清流砥柱,不少人拿他跟沈浮相比,说他的风骨做派都像沈浮,“是沈浮指使的?”
不然不会这么巧,一个处处以沈浮为楷模的御史,带头来弹劾姜云沧。
姜云沧其实也是这么疑心的,尤其汤钺之前刚刚表示了对沈浮的支持。“也许吧,不过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不是,这结果我认。”
从军之人,慢说是家里有急事,军情来时便是自己的性命也不能顾,他身为将帅,深深知道自己此次回京极为不该,这个罪责,他认。
姜云沧话锋一转,带上了戾气:“不过这个汤钺,他还弹劾了父亲,要追究父亲包庇纵容之罪。”
千错万错是他的错,这罪责他担,但父亲没有错,他回京时原是跟父亲说,处理完和离就回去的,不然父亲也不会放他走,如今他改了主意想留,并不是父亲所能预料。
“什么?”林凝急了,“我早就说你这么做不妥当,果然连累了你父亲!”
姜云沧顿了顿:“我会想法子解决。”
此事的来龙去脉他头一次见谢洹时就已经说明,如今他也担下了全部罪责,谢洹心里知道与姜遂无关,以他的性子,应当不会连累姜遂。
今天散朝时间太晚,不过他已经给王锦康递了话求见,等谢洹召见时,凭着他手里的筹码,无论如何,都要把姜遂开脱出来。
“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林凝怎么都不能放心,“你父亲一生为国为民,若是担了这么个罪名,心里怎么过得去?”
姜云沧顿了顿,要说话时,听见姜知意叫他:“哥。”
姜云沧低眼,姜知意看着他,神色郑重:“你回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夫人,小侯爷,姑娘,”陈妈妈在门口回禀,“沈相求见。”
沈浮,又来了。姜知意抬眉。
作者有话说:
加更奉上~
第46章
紧闭的大门拉开一条缝, 沈浮立刻上前,看见侯府的大管事探出头来:“沈相请回吧,小侯爷不见。”
这答案在意料中, 沈浮顿了顿:“请上覆小侯爷, 就说我奉旨登门,特来赔礼道歉。”
奉旨两个字咬得很重, 侯府的大管事, 自然是知道轻重的,朱色门扉吱呀一声重又合上,脚步声往里去了。
沈浮腰背挺直等在门前,恭肃如同上朝面圣。
她会见他吗?
这问题从他动身之时,一路上便困扰着他, 明知道答案多半是不见, 然而又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也许她肯见呢?
许久, 大门又开了,大管事躬身行礼:“请进。”
沈浮迈步进门, 乌靴在高高的门槛上绊了一下, 沈浮不动声色稳住身形,快步向里走去。
很久之前, 他也曾这么满怀着期盼和忐忑,想踏进这扇门。
如今再次登门,同样的期盼和忐忑,但心境完全不同了。
沈浮慢慢地吸一口气,平静下纷乱的思绪。
大门后是照壁, 掩住向后去的路径, 从前陪着姜知意回门时, 她的轿子会在这里停住,她下轿后总会小声央求他走得慢些,等着她,好与她并肩出现在姜遂和林凝面前。
他知道她是希望在娘家,在她的父母面前,他们能表现得亲密些,像一对恩爱的夫妻。
但这桩婚事冰冷的内幕,瞒不住人。有一次他在外头,不经意听见里面陈妈妈叹着气跟林凝说话:“进门时我瞧着呢,姑娘下轿,姑爷都没伸手扶一把。”
心底猛地一疼,沈浮顿住步子,又吸了一口气。
他不曾见过恩爱夫妻是什么模样,很小的时候,他见到的是沈义真对赵氏的践踏冷落,再后来赵氏和离,他见到的,是沈义真与余春苓手拉手在他面前,余春苓没了骨头似的挂在沈义真身上,轻笑着挑他的错处,撺掇沈义真打他。
在最偏颇的认知里,一提起恩爱夫妻,他不由自主就会想起余春苓紧贴着沈义真的身体,和那甜的发腻的笑声,他厌恶所谓的恩爱夫妻。
正堂在照壁之后,沈浮望过去,门掩着,没有人在里面,管事向右边引了引:“沈相请往这边来。”
右边是偏厅,侯府主人见寻常宾客的地方,沈浮一言不发跟着走过去,想起从前来侯府,都是从正堂旁边穿过,一路往内院,那是自家人的待遇,那时候他也不是沈相,所有人都叫他姑爷。
偏厅中,林凝坐着,姜云沧侍立身旁,冷着一张脸:“门让你进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沈浮急急看过四周,厅中空荡荡的,姜知意不在,她还是不肯见他。
她是真的,连后悔的机会都不给他。
沈浮压下翻涌的血气,躬身行礼:“陛下命我登门向清平侯府赔罪,那么,我须得向每个人当面致歉,才算遵从陛下谕旨。”
林凝犹豫一下,想说话,又被姜云沧拦住:“我妹妹病着,不见。”
“若是二姑娘不方便的话,我自己过去,”沈浮弯腰低头,姿态放到最低,“我只想当面向她道歉。”
“不见。”姜云沧仍旧是硬邦邦一句话。
许是弯腰的幅度太大压到了伤口,心口处疼得厉害,沈浮突然想起姜知意去官署寻他那次。
那是她头一次去官署寻他,他正在批公文,胡成来报时,他没有停笔,思绪在这件事情上只停了一息便掠走,只是继续处理公事。
等停下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胡成提醒说她还在外头等着,他想了想,道,官署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难以言说的悔恨死死扼住咽喉,他真是混账,那样挥霍她对他的真心,丝毫不知道珍惜。
腥甜的血气翻上来,沈浮咬着牙:“从前种种,都是我错,我只想当面向二姑娘忏悔。”
“听不懂人话吗?”姜云沧不耐烦起来,“她不见你,滚!”
“云沧。”林凝皱眉,轻声制止。
悔。悔。悔。无可排解,无法解脱的,悔。沈浮瞪大眼睛,仿佛看见那天在官署里,姜知意彷徨凄凉的脸。他怎么那么混账,她等了一个时辰,他不见她,他说她是闲杂人等,他甚至还说,下不为例。
算算时间,大约那时候,她刚刚得知自己有孕,知道孩子不太好,她那样满怀着哀伤来找他,想得到一点爱意一点支持,他却当头给她泼下一桶冰。
她不肯见他,她是对的,他不配得到原谅。沈浮死死睁着眼睛,可他现在,那么想见到她,不是为了得到原谅,是他真的很想她。
“你有什么话要跟她说?”林凝在问。
沈浮定定神,极力让发颤的嗓子平静一些:“我……”
我字出口,接下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了面,他该向她说什么?忏悔从前对她的不好,忏悔他明知她爱他却冷淡疏远?忏悔他杀死她那么珍爱的孩子,忏悔他认错了心爱的小姑娘,肆无忌惮的,一次次伤害她?
可如果她不是意意,他就该这么对她了吗?
沈浮茫然地看着地面上青砖的缝隙,苦涩的滋味从头到脚,口腔里溢满了:“我无话可说,我哪怕用尽余生,也赎不清对她犯下的错。”
“但,我愿用余生,用我所能的一切,向她赎罪。”
厅中有片刻静默,姜云沧想说话,又被林凝止住,她唤过陈妈妈:“你再去问问姑娘。”
陈妈妈匆匆离开,沈浮吐一口气:“多谢夫人。”
林凝脸色并不好看:“谢我有什么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她那么爱他,全部,都被他消磨尽了。
沈浮弯着腰,看着地面上打磨光洁的大片青砖,一块挨着一块,方方正正,看不见头。相府里原先铺的也是青砖,后来她张罗着,把卧房和书房地面都铺了木板,她说冬天太冷,你总是熬夜,青砖地面又硬又存不住暖气儿,木板更好。
从选料到请匠人,再到铺完,全都是她一个人在弄,他觉得这些事全是不必要,他甚至对着忙碌的她这么说了,他可真是混账。
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沈浮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是她吗?她来了?
门口人影一晃,是陈妈妈:“姑娘说不见。”
绷紧的肌肉霎时松开,头脑里肿胀着,沈浮不知所措。
她不肯见他。她不需要他的后悔。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看似柔软,其实有百折不回的决心,他这些无用的忏悔,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可他,该怎么办?
“听见了吗?”姜云沧又开了口,“滚吧。”
沈浮却在这时,闻到了极细极淡的,熟悉的甜香味儿。是姜知意的气味。
沈浮猛地抬头,依旧是空荡荡的厅堂,门口守着仆从,几棵树的影子晃在纱窗上,她明明不在。
也许是错觉,也许只是,陈妈妈过去一趟,沾上了她的气味。
沈浮慢慢低头,巨大的惊喜与失望交替着,整个人疲惫到了极点:“我须得向侯夫人致歉。”
他对着林凝,双膝跪下:“令爱与我成亲的两年里,周全妥帖,包容我种种不近人情之处,能得她为妻,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和离之事,罪责全部在我,是我有眼无珠,辜负了她。”
从前他觉得老天不公,让他有那样不堪的出身,如今看来,老天待他不薄,让他遇见她,甚至让他在整整两年里,拥有她全心全意的爱,他是如此幸运,可是一切,都被他亲手毁了。
他真是有眼无珠,罪该万死。
高傲的头颅磕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响声:“那日在我家,我对夫人多有冒犯,请夫人饶恕我不敬之罪。”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错过的一切能够重来,他愿付出所有,换她再看他一眼。
林凝惊讶到了极点。知道他一向孤高,除了成亲那日曾经跪拜过,之后再不曾有任何低头,如今竟在和离之后向她跪拜,又且如此忏悔,林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这是好事,趁势说道:“你知道错了就好……”
“母亲,”姜云沧出声提醒,“休听他怎么说,且看他做的那些事!”
林凝想起姜遂被弹劾的事,是沈浮指使的吗?那个汤钺她也听说过,同样的孤高自许,同样是冷冰冰的不与人结交,都道将来,他就是另一个沈浮。
“起来吧,”林凝迟疑道,“赔罪已经赔了,你走吧。”
沈浮起身,向着姜云沧又是一拜:“我错待令妹,又几次冲撞将军,在此向将军赔罪。”
姜云沧从来都厌憎他,从前他觉得这种敌意十分可笑,如今看来,姜云沧是对的,那么珍爱的妹妹被他如此磋磨,又如何能给他好脸色?他欠姜云沧一个道歉。
姜云沧丝毫不为所动:“完了吗?完了就滚!”
那淡淡香甜气味还在,不是陈妈妈沾上的,沾上的不会那么久远,那么幽淡。沈浮心中泛起隐秘的期盼和欢喜,也许在某个地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