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话没说完,就见沈浮突然一扑扶住宫门,仿佛整个人直直地撞上去似的,王锦康吓了一跳,飞跑着赶上,地上留一滩紫黑的血,沈浮扶着门框刚出去,庞泗候在外头,冲上前去把人搀进轿子,飞快地抬着走了。
立政堂中还在商议,谢洹心神不宁,时不时张望着外头的夜色,王锦康没回来,但他看见了顾太后,带着几个随身的宫女急急忙忙往这边来。
谢洹没想到她这时候过来,连忙起身相迎,顾太后走进来,红着眼圈:“陛下何时调兵增援?”
谢洹顿了顿,半晌没有说话。
亥正。轿子一路抬进官署,庞泗屏退众人后,同着王琚抬了沈浮出来,朱正凑上去,先看见他衣服上淋淋漓漓全都是血,登时冒了一头冷汗:“怎么这么早?这才刚刚亥正!”
比李易和白胜第六天都早,而且情形也严重得多。
“师父,还是施针吧,”林正声拿过药箱,“单凭自身扛不住。”
前五夜沈浮都没让他们针灸止疼,然而此时,眼看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七窍都在出血,就算是铁打的人,又怎么可能熬得过去。
朱正下意识地看了眼沈浮,他紧紧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似是没听见他们的议论,也许他已经疼得神志模糊,并不能做出什么反应了,朱正没再犹豫,连忙取出银针,照着沈浮眉心扎下。
针滑开了,这种情况他以前遇见过,肌肉太过紧绷,无法认穴,朱正又试了几次还是不行,只得换了顶心处,依旧扎不进去,正在焦急尝试,听见沈浮嘶哑的声音:“不必。”
甫一开口,立刻呕出一大口血,也许是淤血呕出的缘故,这片刻时间里沈浮神智稍稍清醒一点,抓紧扶手慢慢坐正身体:“不扎针。”
最后一夜了,如果以外力干预,最重要的数据就得不到,前功尽弃。
他还能忍,为了她和孩子,便是剜心割肉,他也都能忍。
沈浮死死抓住扶手,闭上了眼睛。
三更棒子敲响时,姜知意还是没能睡着,索性披了件衣服,慢慢走到门外。
轻罗跟在后面劝:“外头冷,姑娘还是回房吧。”
“我就在廊子底下走走,不走远。”姜知意知道她担心,“你给我倒点热热的水过来。”
轻罗连忙去了,姜知意从屋檐底下看着黑沉沉的天,忽地想到,这会子母亲应该也没睡着吧?战报一来,她们这些将士的家眷,注定都要是无眠之夜。
院墙边有人叫她:“意意。”
姜知意循声望去,姜云沧从围墙上一跃而下:“怎么还没睡?”
他还穿着外出的衣服,想来是刚从外头回来。姜知意瞧着高高的围墙:“哥哥怎么不走门?”
“想着你都已经睡了,就是顺道过来看一眼。”姜云沧快步走来。
都已经子时了,以为她已经睡下,只是习惯性地过来看一眼,谁知却看见她站在廊下出神。姜云沧走近了,皱着眉看她披着的外衣:“夜里凉,光披着衣服可不行。”
解下外袍给她披上:“快点睡吧,熬夜不好。”
“睡不着。”姜知意道,“哥,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没有。”姜云沧想着大半天奔波一无所获,有些郁气,“连陛下那里也只收到一条战报,别处就更不用说了。”
他跑了素常相熟的武将人家,都没得到什么消息,向宫里报了求见,谢洹一直议事未曾散,也没有消息。
说话时轻罗送了热水出来,姜云沧接过来试了试温度,这才递给姜知意:“不是很渴的话喝两口就行,临睡前喝太多水,越发睡不好了。”
姜知意只小小地抿了一口:“哥,阿爹那边的情形,凶险吗?”
姜云沧沉默了许久,才道:“不好说。”
他拿过水杯,瞧着一望见底的清水:“有些古怪。”
他跟着姜遂打了十几年仗,这情况从没遇见过。主帅出巡时都会指定好临时主持的副手,况且又只是例行巡查,姜遂老于行伍,没什么可能被一场突袭弄得如此狼狈。
廊下一阵风过,吹起姜知意鬓边碎发,姜云沧连忙以身挡住,催促道:“快些回去睡吧,太晚了。”
他扯着她的袖子将人送进屋里,要走时又被姜知意叫住:“哥,我睡不着,你再陪我说会儿话。”
她取过纸笔递给姜云沧:“那边我不曾去过,你画出来地形我看看,跟我细说说怎么回事。”
西州,父亲和哥哥驻守多年的地方,时常从他们口中听说的地方,她时时刻刻牵挂的地方,可她从来没去过,就连此时的担忧也觉得落不到实地,姜知意很想弄明白,父亲在那边,究竟要面对如何凶险的局势。
姜云沧犹豫了一下,心里不想让她睡得太晚,然而不说清楚,又怕她更睡不着,哄着说道:“最多一刻钟,到时候必须睡了。”
他提笔在纸上粗粗画几条线:“自西向东是莽山,这边是坨坨,这边事西州,这里是易安,西州军精锐十二万,军屯另有三万军民……”
白纸上线条图形越画越多,姜云沧越说越快,脑海中那些久违的烽火风沙清晰地撞进心坎上,姜云沧嗅到了金戈铁马的气息,嗅到了狼烟独有的,呛人的气味,眼睛有些热,姜云沧低头,看见姜知意线条柔和的侧脸,长睫毛微微颤动,看着之上形意都全然称不上相似的那些线条。
她柔软着声线:“哥哥好厉害,这么复杂的局势,全都在你脑子里。”
姜云沧声音沉下去:“意意。”
姜知意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有一瞬, 姜知意觉得姜云沧的目光有点怪,让她有几分不自在,但是下一瞬, 姜云沧转过脸:“我想……”
姜知意等着下文, 但他许久又没说话,姜知意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哥?”
许久, 听见姜云沧道:“没什么。”
他想回去了。说到底,他还是不放心父亲,不放心那边的战况,不放心把西境防线交到顾炎手里。顾炎他从前见过几次,本事是有的, 但不多, 能爬到与他比肩的地位, 很大程度是因为出身顾家的缘故, 如今才过去几天就让坨坨人长驱直入,真是个废物。
“哥, ”姜知意看着他始终不曾展开的眉头, “回去吧,我知道你惦记着那边。”
姜云沧看着灯影下她异常光洁的脸庞, 生平头一次感到难以决断。
姜遂此时人在军屯,他老于沙场,按理说不会有太大风险,但打仗的事谁也说不准,顾炎是个废物, 占着那个位置又有顾家撑腰, 只怕姜遂用他也用的不太顺手, 两军阵前真刀真枪的,稍微有一点儿疏失就是万劫不复。
这战报来得太急,伤亡的数字还没有报上,但仗打成这样,据他以往的经验,死伤的人数绝不会少。姜云沧觉得心疼,那些都是他朝夕相处的兄弟,他费尽心血操练出来的精兵,落到顾炎那个废物手里,白白葬送了性命。
所以白天里他刚听到消息时,头一个念头就是回去,他熟悉战局,熟悉坨坨人,他有把握扭转眼下的颓势,但他犹豫了。
他之前说过不走,说过不再离开她,她还怀着身孕,她那个晕迷的症候虽然有阵子没再犯过,但至今没有找出病因,他不能丢下她在京中。
他走了,谁来照顾她。虽然还有林凝,但他在这个家里长大,知道她们母女并不很亲近,况且一个家里没有男人,总归是不行的。别的不说,沈家那一摊子烂事,若是他不在家,就怕她会吃亏。
姜云沧心绪翻腾着,许久:“没事,陛下英明,会安排妥当。”
“哥,”姜知意抓着他衣袖的一角,轻轻摇了摇,“我没事的,你赶紧回去吧,父亲离不开你,西州也离不开你。”
姜云沧不说她也知道,他惦记着那边,他想回去。他之所以羁留京中这么久,还不都是因为不放心她。姜知意觉得歉疚:“情势这么急迫,父亲肯定盼着你回去,况且阿彦也还在那边,盈姐姐她们肯定担心坏了。”
是啊,还有黄纪彦。他送他过去固然有私心,但更多是想让他好好历练,若是因此出了什么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见黄静盈,见她?姜云沧低眼看着她捏住他袖子的手指,细细的,软软的,轻轻这么一牵,就把他拴住,这么也走不了了。“再等等。”
等等看谢洹会怎么安排。如果真是情势危急,便是粉身碎骨,他也一定会赶回去。
“哥,”姜知意还想再劝劝,他从来都很听她的意见,“我很担心阿爹,快回去吧,好不好?”
姜云沧也很担心,不止担心姜遂,还担心麾下数万同袍,担心黄纪彦。然而两年前他走了,害她吃了那么多苦头,难道这次,又要在她最离不开人的时候,抛下她走了吗?姜云沧心绪纷乱着,语气竭力做出轻松:“连我都是父亲教出来的,放心吧,父亲肯定能把那帮坨坨废物打得落花流水。”
轻轻揉了下她的头发,姜云沧站起身来:“快睡吧,等明天起来,说不定好消息就来了。”
他止住她不让相送,自己快步离开。抬头看时,阴天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不觉又想起西州的夜空,天格外高,月光格外清,风里掺着沙子和青草的气味,有时候有狼烟,橙红的火舌夹着棕灰的烟雾,滚滚而起,直直地戳进天空。
他是个粗鲁的军中汉子,很少有什么细腻的情思,然而每次抬头看着西州的天空,他总会悠然生出一股眷恋。也许是因为他生在边塞,长在军中,血肉里便流淌着边塞的烽烟吧。
不像这盛京的夜空,风是软的,人也是软的,完全不同的情思。姜云沧回身向后张望,院门关上了,灯火也熄灭了,她很乖的,听了他的话果然睡了。她那么乖,他怎么能丢下她,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待在这里呢。
姜云沧久久凝望着。再等等,他眼下最要紧的,是照顾好她。
四更鼓响,沈浮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似是打开了什么闸门,一口接着一口,怎么也停不下来,不多时胸前已经吐得湿透,听见朱正在叫:“不行,必须立刻施针,等不得了!”
“不……”
必字还没出口,又被喷涌的血阻断,沈浮觉得思绪轻飘飘的,身体也是,疼痛似乎变得迟钝,然而每一次,都更加透彻,都是前所未有的深度,恍惚中听见林正声板正的声音:“大人想要得到最真实的数据,可如果连命都保不住,要这些数据有什么用?”
模糊的视线中,林正声越来越近,手里拿着银针:“大人想救姜姑娘,所以才如此冒险,可如果大人保不住性命,又怎么救姜姑娘?大人若是没了,这世上哪有第二个人,可以心甘情愿替姜姑娘做这些事?”
是啊,他不能死。他必须活下来,他得救她。身体软下去,脊背做不到像从前那般挺直,沈浮喘息着,看见林正声走到最近,拿起他垂下的手。
银针一晃,刺入孔最穴,那针比平常的粗很多,林正声全神贯注调整着位置,沈浮觉得喉咙里翻涌的气血慢慢在平复,看见林正声接二连三施针,手上脚上头上,腰间胸前,到处都是针。
方才难以控制的呕吐感消失了大半,只剩下最纯粹的,让人片刻难安的疼。沈浮盯着密密麻麻的长针,想起之前林正声给她施针时也是这么密密麻麻扎满了,他数过,一共三十二针。
他今日扎的,数倍于这个数目,不过,他都是罪有应得。
沈浮尽量放松肌肉,方便林正声施针。他不怕死,但他现在还不能死,他得熬过最后几个时辰,他这条命已经不属于他了,他得活下去,用这巫药炼出来的血,救她。
意识在有无之间,沈浮渴盼着如前几夜那般出现幻觉,渴盼着幻觉中的姜知意,温柔地抚慰他,亲近他,可今天,连幻觉也消失了。他看不见她,意识如此不清醒,他极力想要回忆起她的模样,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唯一记得的,便是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是她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他怎么会那么蠢,以为她是想要利用这个孩子,以为他自己,不爱这个孩子。
时间漫长到了难以忍耐的境地,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久,似有无数虫蚁钻进身体里,啃噬着骨髓血肉,吞噬掉他的一切,意识消失前,沈浮喃喃唤了声:“意意。”
挺直的头颅垂下,林正声心里一惊,连忙上前探鼻息,指腹触到一丝暖,急急叫道:“师父,晕过去了,怎么办?”
“怎么办?什么都不让使,我能怎么办!”朱正摸脉翻眼皮,确定只是晕过去了还有脉搏,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稍稍放下些,发了句牢骚。
解读的丹药备的有,哪怕是不全部对症,总比这样硬抗要强,可沈浮不让用,怕破坏了药性,影响心头血的效力。“不许吃药不让施针,我就是大罗天仙,难道干坐在这儿看着就能治好他?”
“说这些有什么用?”庞泗急急说道,“你倒是快想办法呀!”
他记得清清楚楚,白胜第六夜就是晕过去之后再没醒过来,催促着朱正:“快!”
朱正沉吟着,林正声提议道:“试试放血。”
这药的毒性大都在血肉中,先前七窍流血,就是毒性外溢的表征,如今毒气攻心脉,既然不能用药物解毒,适当放血冲淡毒性,也许有用。
“也只能如此了。”朱正飞快地起掉沈浮身上的针,解开衣服露出身体,又翻了个身让沈浮脊背朝上,待看清楚背上的情形时,禁不住咦了一声。
在场几个人不觉都看过去,但见沈浮瘦削的脊背上有很多伤,旧伤,伤口横七竖八早已愈合,但能看出来当初伤得不轻。庞泗惊讶着:“这是什么?”
“谁知道呢,大人从来没提过,”朱正嘟囔着,手起针落,“我们就当没看见过吧。”
银针认着背上的穴位一一落下,随后又划开手腕、脚腕放血,放出来的都是乌沉沉颜色发暗粘稠的血,也不像平常人那样很快凝固,而是没完没了一直流着,朱正紧紧皱着眉头:“这都成什么样子了,居然能撑这么久。”
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血流进盆中,簌簌的声响,那血在盆里也并不怎么凝固,透着不祥的暗红色,看着就让人心惊,林正声默默调整着施针的位置,想着这样的痛苦已经熬了整整五夜,一点止疼的措施都没做,今夜更是几倍于之前,到底怎么样强悍的意志,能让沈浮支撑这么久?
朱正听着脉搏,观察着盆里血的颜色,很快叫了停:“不能再放了。”
太虚弱,再放下去,毒性未必致命,血脉不足以支持,倒是要先丢了性命。也不敢用止血的药物,只是清洗干净伤口,用纱布包扎止住,血迹很快洇出来,朱正摇头叹道:“这都受的什么罪!”
林正声忙着在脚心手心扎针止血:“师父,血有点止不住,要不要上止血药?”
“再等等吧,”朱正叹息着,“大人交代过,除非立刻要死,否则不许用任何药物。造孽,真是造孽!”
咚咚咚,大门有人敲响,庞泗匆匆上前,将门拉开一条缝,周善急切着在外头:“大人呢?我有急事禀报,白苏那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