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赵氏候在院门前,眼睛哭得红红的:“我还以为你大过年的也不肯回家。”
沈浮冷淡着声音:“往年这天,我也不能在家。”
赵氏愣了下:“往年又不是我一个人过。”
是啊,往年有她,她总是竭力让身边的人惬意舒适,哪怕是赵氏这样总在为难她的。沈浮停在门前:“我回来看看你,待会儿还有事要出去。”
“又要走了?”赵氏含着眼泪,“这么大房子整天就我一个,我都要憋出毛病了。”
砰!不知哪里在放烟花,升上半空炸开来,五颜六色映在人脸上,赵氏仰头看着:“我想出去看看人家放炮放花,行不行?”
“不行。”沈浮拒绝了。他怕赵氏跑出去又要闹事。
“我不走远,就在门前这块,”赵氏哀求道,“我真的快憋死了,大半年没出门了,你要是不放心,就让胡成他们看着我。”
砰!又一朵烟花在头顶炸开,沈浮下意识地看向清平候府的方向,若是不同意,只怕赵氏要纠缠不休,万一耽搁久了,又怕她犯困去睡了。“只能在门前。”
“好,好,就在门前这块,”赵氏欢天喜地,“哎,今天放的花真热闹啊!”
她飞快地往外面走,胡成连忙带着人跟上,沈浮出了门回头,赵氏在阶下站着,正仰头看着头顶的烟花。
两刻钟后,沈浮急急走进清平候府。
丝竹管弦的声音飘在夜风中,几个没留头的小厮在中庭放烟花爆竹,空气中有火药独有的气味,沈浮越过明灭五色的光线,看见露台上姜知意披着大红羽纱毛里斗篷,正向他望过来。
第92章
嘭嘭嘭, 接二连三的响声中,无数烟花在空中绽放,沈浮眼睛望着姜知意, 快步穿过随风散落的硝烟, 来到露台近前。
她坐在一张宽大的软椅上,披着斗篷遮着蔽膝, 脖子里又围一条密密的狐腋, 通身上下只露出一张粉白的脸,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沈浮不由自主弯下腰来,问道:“吃了饭不曾?”
轰,一颗烟花恰在此时点燃,掩住了他的语声。沈浮抬头, 看见空中似有万朵梨花同时绽放, 银光流动着点染在她眼眸中, 而他便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眸, 从那里,看见盛放的烟花。
这还是第一次, 他陪她一道看烟花。
片刻后, 银光消散,姜知意低头看他:“你方才说什么?”
“我问你吃了饭不曾。”沈浮道。
语声又被烟花声掩住, 这一次满空中都是流动跳跃的圆点,紫莹莹的,仿佛无数葡萄在空中滚动,沈浮认得这个,宫里年节下也经常放, 唤作紫葡萄。
接着又是满天星、十段锦、珍珠帘、金盆落月。烟花太盛, 说话的声音夹在其中模糊凌乱, 沈浮索性不说了,只默默站在姜知意身边,她仰脸看着天上,他便从她眼中看一朵又一朵掠过的光影。
有爆竹炸碎的红衣飘荡着落下来,沾在她肩上,沈浮弯腰拈起,姜知意察觉到了,转过脸来看,脸颊一低,拂过他的手背。
战栗的感觉自手背点燃,眨眼烧到心上,沈浮有些捏不住那薄薄的碎屑,喑哑着声音:“意意。”
烟花盛大的背景中,看见她水盈盈的眸子映着光看向他,无数眷恋怀念蜂拥着寄上来,沈浮极力平稳住激荡的情绪:“你身上沾到了这个。”
嘭!一朵千叶莲在空中绽开,绯色光晕映着她唇边淡淡的笑,像初春刚解冻的冰面上开出大片鲜花:“你身上也有好多。”
沈浮怔怔地看着,忘了扔掉手中的碎屑,也忘了去掸身上的碎屑,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她眉眼如画,淡白梨花面扬起一点,小巧光洁的下巴,这是他那两年里时常看见的笑容,如今看来,却是恍如隔世。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么对着她笑了。
那些藏在心里的记忆,相处时他刻意忽略又牢牢记着的一切,像是突然按下了开关,一齐都涌了出来。她的笑她的香气,她说话时轻缓的调子,她依偎在身边柔软的身体,还有无数个迷乱的夜里,她萦绕在耳边,断续的呼吸。
沈浮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怔仲之间,忽地听见庭中此起彼伏的惊叫,余光里瞥见一条火线拖着弯曲的轨迹向跟前冲来。
是一枚地老鼠,小厮们放了几个取乐,不想这一枚偏了方向,直直向她裙下冲来,沈浮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前挡住姜知意,身体趴伏着,又拿捏着力度不要碰到她,低头时看见那带着火花的闪光月越来越近,沈浮重重一脚踩下去。
靴底有硝烟的气味,火光明灭,灰色的烟雾腾起来,怕呛到她,沈浮伸了手,虚虚笼在她鼻尖:“呛人,你躲着点。”
指腹离她分明还有距离,心底却已经骚动起来,仿佛触到了她柔腻光滑的肌肤。
离得很近,庭中挂满了各色彩灯,头顶上又有烟花,是以姜知意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浓眉重睫,双瞳深黑,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容颜,但从前那种淡漠厌倦的神色不见了,他带着恍惚带着热切,又极力克制着,一只手紧紧扣着椅背,能看见苍白的皮肤上分外明显的青色血管。
姜知意感觉到他暖热的身体,撑着椅背遮住她,暖热的手,笼在她鼻子跟前,烘得她脸颊都觉得热,他的呼吸也是暖的,说话时有淡淡的白雾呼出来,近在咫尺,又飘忽迷离。
原来他,也并不只会冷淡。他也会改变吧。姜知意觉得局促,连忙向后让了让:“没事。”
地老鼠在脚下彻底熄灭,沈浮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又守了一会儿,听见边上林凝咳了一声,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分开。有些紧张,有些不自在,低头捡起那枚地老鼠丢在边上。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烟花爆竹一声接着一声炸响,间或有极远的说笑声,是门外大街上夜游嬉戏的人群。
夜色更深了,冷气寒浸浸地泛上来,沈浮看见角落里结起白色的霜花,连忙帮她拢了拢蔽膝:“外头冷,进屋去吧。”
爆竹声喧闹着,说话的声音依旧听不真切,姜知意不自觉地向前倾着身,看见沈浮腰弯得很低,凑上来在耳边:“回屋里吧,外头冷。”
呼吸拂着耳朵,找不到确切位置的痒,姜知意偏开脸点了头,扶着扶手想要站起,沈浮先一步扶住了她:“我来。”
这些天他天天过来陪她散步,这些事已经做得惯熟,扶着她慢慢起身,将蔽膝撤下放在椅子上,待她站定,这才迈步往前。露台并不高,向下只有两个台阶,阶上铺着防滑的红毡,沈浮稳着步子,看见姜知意小幅度的抬着脚,向下走去。
肚子高高隆起,沈浮总有些错觉,觉得她腿脚动时,膝盖几乎要蹭到肚子,下意识地扶紧了:“小心些。”
透过厚厚的冬衣,姜知意模糊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嘭,又有烟花在头顶绽开,这么多年里,这是他第一次,陪她看烟花。
原来是这般滋味。
越过中庭向内走去,烟花的声音有片刻停歇,听见他低低的说话:“你饿不饿?”
姜知意不饿,恍惚想起他来的时候仿佛问的也是这个,便道:“你吃了饭不曾?”
沈浮还不曾吃饭,原不想说出来给她添麻烦,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又改了:“不曾。”
听见她软软的回应:“厨房今晚不熄火,你吃点垫垫吧。”
吃的是馎饦,雍朝的风俗,所谓冬馄饨年馎饦,清鸡汤煮了,连汤带水吃下去,从里到外都是暖的。沈浮很快吃完一碗,抬眼时看见姜知意看着外面出神,忙问道:“怎么了?”
“也不知道阿爹跟哥哥今晚怎么过的,”姜知意望着窗纸上不时变幻的色彩,想着遥远的西州,“有没有吃馎饦?”
千里之外,坨坨草原。
姜云沧拽开酒囊塞子,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明日一早出发,横穿角河,从背后突入右车王部,活捉金仲延!”
他孤军突入,已经与西州断绝了音信,然而前几天袭击坨坨王帐时从坨坨人口中得知,右车王率部攻打易安,金仲延便是向导,姜云沧决定趁机偷袭右车王老巢,逼右车王回撤,活捉金仲延。
山体的阴影中,将士们沉默地做着手势应答,偶尔有战马打个响鼻,卷在风声里,听不见了。
夜色漆黑,风霜如刀,姜云沧咕咚咕咚又灌下几口烈酒:“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除夕。”边上传来黄纪彦的回应,他靠着山石坐着,颌下长出了胡子,已经有了军中男儿的粗犷,“我每天都算着呢。”
他眺望着盛京的方向,带着悠远的笑:“也不知道这时候,阿姐她们是不是在吃馎饦。”
是啊,以往过年时他们都会回家,一家子团圆,吃一碗热乎乎的馎饦。姜云沧心中涌起柔情,除夕了,再有二十几天,她就该生了。这一个多月他辗转纵横,将坨坨搅成了一锅粥,王庭、左贤王部、南臣王部,坨坨几股主要力量一一在他刀下撕碎,起初还记得斩首的人数,到后面已经不再记了,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些解决掉坨坨人,早些回去,陪她。
将酒囊抛给黄纪彦,姜云沧低着声音:“解决掉右车王就回兵,与父帅合力,干掉剩下的军力!”
少则十天,多则十三四天,这一仗就能结束,回去时正好赶上陪她生产。这一次他下手极狠,几乎杀光了坨坨一半少壮,至少一两年里西州会安稳和平,他也能放心留在她身边,陪着她,陪着孩子。
虽然孩子的父亲是那个可憎的沈浮,但只要是她的孩子,只要她喜欢,他会像对待亲生一样,好好养大这个孩子。
“好,”黑暗中传来黄纪彦的回应,他也灌了一大口烈酒,“早些干掉坨坨人,早些回去!”
二更近前,沈浮等着姜知意睡下,这才回了相府。
门前的横街上正有傩戏经过,看戏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轿子停在道边暂避,沈浮出轿,站在路沿石上向府门前眺望。
他身量高,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很快看见相府门前的明瓦灯下空荡荡的,赵氏并不在那里,胡成带着人慌里慌张四下乱挤,仿佛是在寻找赵氏。
沈浮穿过人群来到门前,胡成一抬头看见了,急急说道:“刚刚傩戏过来时四下一挤,把老太太挤到人堆里找不着了。”
赵氏有了年纪,若是挤到踩到难免伤筋动骨,丞相卫队由庞泗带着立刻四散寻找,沈浮站在台阶最高处四下一望,隔着远处戴着钟馗面具的傩戏人,看见了赵氏深青的衣角。“在那里。”
庞泗踩着墙头追了过去,沈浮仰着头,看见赵氏边上人影一晃,一个戴着老翁傩面的朱衣男人钻进了人群。
背影依稀有几分眼熟,待要细看,人群一挤,早看不见了,没多会儿庞泗几个护着赵氏回来,小心翼翼解释:“人太多了看不见,我想着往花池子边上挪挪,结果让他们挤到对过去了。”
她低着头,局促不安,沈浮淡淡问道:“方才你旁边那个戴傩面的,是谁?”
“没有啊,我不认识,挤得我头都晕了,谁知道旁边是谁?”
锣鼓声渐渐远离,傩戏往前面去了,沈浮低头看着他,半晌:“回去吧。”
赵氏老老实实进门去了,沈浮叫过庞泗:“去找一个穿朱衣,戴老翁傩面的人。”
回到偏院时,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屋角的炭盆烧得正暖,衾枕被褥依旧是从前的旧物,这是他吩咐过的,这屋里所有的东西只能洗,不能换。沈浮将贴身带着的桑菊香囊和那方旧帕子都取出来放在枕边,解衣躺下。
东西放了许多年,已经旧得狠了,衾枕间残留的香味也不剩下什么了,沈浮安静地躺着,想着今夜她不经意向他流露的笑容,眼角不觉扬了起来,有这笑容,至少今夜,他能得一枕安眠。
翌日天不亮便起床离家,元日大朝会,照例是冗长繁杂,散朝时已经过午,沈浮乘着轿子往侯府去,听着庞泗的回复:“昨夜戴老翁傩面穿朱衣的有四个,其中一个,是沈爵爷。”
沈义真。沈浮面色一寒。
第93章
正月初二一大早, 沈浮来到清平侯府门前。
雍朝的习俗,出嫁的女儿要在这天与夫婿一道回娘家,带上节礼孝敬父母, 并在家里吃一顿饭。成亲那两年里沈浮每年也都陪着姜知意回来, 但都是靠近午前才到,从不曾这么早。
更不曾带过这么多节礼, 仆从跟在后面抬了满满六抬, 每个箱子都裹着红绸装饰着彩球,是新年里应景的喜气。
所有东西都是他亲自置办,从前这些事他并不曾做过,所有应酬礼节都是姜知意打点,就连回娘家也不例外。她自己置办节礼, 安排回去的一切, 他只是陪她应个景, 她欢欢喜喜与家人说话时, 他通常一言不发等在边上,每次饭一吃完, 立刻就走。
他能看出来她的失落, 但他从不曾安慰过。
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穿过垂花门再走几步就是正房, 沈浮前脚进门,立刻往屋里望去。
为着散炭火气的缘故,窗户推开了一条缝,沈浮从缝隙里看见姜知意坐在桌前与林凝说话,步子不由得快起来, 三两步走上台阶, 不等丫鬟动手便自己打起帘子:“意意。”
姜知意转过脸来。今天日子特殊, 他们已经和离,按理他不该来,但方才下人们通传时林凝没有拦,如今人都到了,也只好点头示意。
沈浮能看出来她神色比平常冷淡,但这已经足够了,他不能奢求更多。当先进门,招呼着仆从把节礼抬进来,又指着其中两箱说道:“我带了些孩子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姜知意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沈浮连忙打开一箱,全是婴儿的衣服、鞋袜、围脖、帽子之类,因为不知道生男生女,便两种都备了许多套,材料选了极细软轻密的棉、绢、丝,外面穿的衣服颜色鲜艳,花样精致,贴身穿的颜色素淡些,没有绣花,沈浮解释道:“我问过乳娘,小孩子皮肤娇嫩,贴身穿的衣服最好不要颜色太多的,不要绣花钉珠,免得伤了皮肤。”
这些避忌姜知意也知道,就连衣服也早就备了许多套,都是不缺的,然而他如此殷勤,再想到以他的性子竟能一件件安排这些琐碎细致的事,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沈浮打开第二箱,满满的全是各样玩具,婴儿时期玩的布偶、拨浪鼓、摇铃、小皮球,再大些玩的锡制桌椅、七巧板、九连环、毽子,一样样装得整齐,倒像个小小的杂货铺。
姜知意随手拿起一个摇铃,打磨光滑的木头手环上嵌着三个圆溜溜的银铃铛,稍稍一晃,清脆的铃声便响了起来。
沈浮忙又从箱子里拿起一个给她看:“还有个能挂起来的。”
精巧的架子上缀着几串铃铛,架子两端都有榫卯,可以固定在床边:“安在床上或者摇篮上,孩子手能摸,脚也能蹬,方便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