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御书房中,姜云沧快步走近,向谢洹倒身下拜:“臣参见陛下!”
“快起来,”谢洹双手拉起他,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云沧,果然还得是你出马!”
战报刚刚收到,西州之战大获全胜,歼敌十余万,全是坨坨的精壮兵丁,其中又以姜云沧杀敌最多,战功最显,全靠他救回姜遂坐镇指挥,才能稳住全局,又全靠他率领数千骑兵以一敌十,神出鬼没,杀得坨坨国内七零八落,才使坨坨军心大乱,一败涂地。
谢洹笑容满面:“经过这回,坨坨人三两年里别想再爬起来,西州子民总算能过几年安稳日子了。云沧,这一仗你立功最大,说吧,想让朕怎么赏你?”
姜云沧只想要一个赏赐,那就是公布他的身世,饶恕他这么多年隐瞒之过。话到嘴边转念一想,这事情他还不曾与父母商量,不能擅自主张。笑道:“臣有个想法,不过得先与家父商议商议。”
“行,朕等你。”谢洹此时心情大好,什么都肯答应,“你只要别让朕给你摘月亮,朕都答应你!”
摘月亮么,她对于他,也的确像是夜夜仰望的月亮。姜云沧笑了下,听见谢洹问道:“对了,沈浮病得怎么样了,这几天有没有去你家?”
病了吗?怪不得没看见他来碍眼。姜云沧道:“臣刚回来,不清楚。”
“病了五六天了,从不曾见他告假这么久过,看样子病得不轻。”谢洹思忖着,“左右今天没什么要紧事,要么你陪朕过去看看他?”
谁要看他。姜云沧沉着声音:“臣妹还在月子里,大夫嘱咐过臣等不要接近病人,免得传染。”
谢洹知道他更多是不想见沈浮,摇了摇头:“你呀。”
想了想又改了主意:“算了,今天先商议封赏的事,等这事定下来,朕再过去看他。”
丞相官署。
沈浮在迷雾中彷徨。似乎有什么在前方召唤,要他穿过浓雾,去向该去的地方,然而心里恍惚着,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追着他唤着他,要他不要走。
是谁呢。他想不起来,只觉得极是熟悉,极是亲切,模模糊糊的唤声一声声都敲在心上,让他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被剜去了一块,空荡得发疼。
是谁呢。那么重要的人,为什么想不起来。
迷雾越来越浓,有黑暗的方向出现在前面,沈浮知道,那将是他的终点。停住步子,想回头,又回不去,急切中突然听见带着哭音的一声唤:回来,你不许走!
那些丢失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沈浮湿着眼睛。
是她。她在唤他,她不许他走。
第101章
迷雾越来越浓, 越来越暗,像一堵通天彻地的墙,死死挡住回去的路, 沈浮用力撕扯着。
他不能走, 他必须回去,她要他回去。
手脚使不出力气, 便用嘴, 用牙齿,用一切能用到的东西去撕去扯,云雾无形,刚撕开一个口子,立刻就又补上, 沈浮筋疲力尽, 咬着牙不肯放弃。
他要回去, 她在等他, 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去!
到处都是浓雾,看不清天, 看不见地, 这个混沌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死寂中拼命挣扎反抗, 怎么也不肯认命。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模糊的声音打破沉寂:“大人动了,大人动了!”
这声音很近,仿佛就在浓雾背后,沈浮极力扒开, 向着声音的来处飞跑过去。浓黑的雾渐渐变得稀薄, 他看见雾气后透出亮光, 看见许多人影在晃,说话的声音越发真切了:“大人又动了一下!”
撕开最后一层雾气,沈浮用力睁开眼睛。
刺目的亮光突然照进来,眼前一片血红,沈浮痉挛似的闭上眼。耳边有笑声有叫声,纷乱的脚步声来来回回走动着,沈浮闻到了血腥气,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儿,嘴里发着苦发着黏,那些恍如隔世的记忆一点点慢慢回来。
她难产了,他取了很多血给她,她产后血崩,他又取了很多血,再后来,他陷进无边无际的浓雾,困在那里,挣扎到现在才出来。
沈浮慢慢睁开眼睛。仍旧觉得光线亮得刺目,想躲,浑身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连偏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但是很快,有人放下窗帘,将清晨的阳光挡在了外头。
是朱正,笑得满脸都是皱纹,胡子一抖一抖的:“大人,您总算醒了!”
“大人,大人,”庞泗挤到近前,一张笑脸瞬间放到极大,“整整十六天了,可吓死我了!”
“老天保佑,”胡成在抹眼泪,“真是老天保佑啊!”
十六天了。他居然,昏迷了整整十六天。沈浮想说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想起来,却连手都抬不动,他现在,根本就是个废人。
“大人别急,”朱正叫着庞泗一左一右扶起他,解释道,“睡了太久,肌肉骨头都不对劲,需得缓一缓才行。”
“大人喝点。”林正声凑到近前,手里端着一碗微黄的汤水。
沈浮努力咽了几口。似是山参雪莲之类,微苦微涩中带点回甘,喝下去从喉咙到胃里一阵暖烘烘的,力气似乎在一点点恢复。
可还是太慢了,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沈浮焦躁到了极点。她怎么样了?有没有脱险?整整十六天了,谁能告诉他,她到底怎么样?
“大人放心,”林正声模糊猜出了他的心思,忙道,“夫人平安,从这些天的迹象看,体内的毒应当也已经解了。”
很好,她平安了。呜咽咽回喉咙里,沈浮闭上眼睛,不肯让人看见自己泪湿的眼。
林正声还在说:“夫人生了位小公子。”
她生了,她有孩子了,他们有孩子了。
沈浮睁开眼,瞪大了看着屋顶,让热热的液体倒流回去。
他沈浮,人人嫌弃没人要的东西,如今竟然有孩子了。
“夫人恢复得很好,前些天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小公子能吃能睡,比出生时长了一斤多,结实得很。”
沈浮长长地吸着气,仍旧止不住浑身颤抖。
他有孩子了,他何德何能,竟然还能拥有这个孩子。他何德何能,竟然能遇见她,让他知道世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让他亲眼看见,亲身遇见,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遇见她。
他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心脏肿胀着,喉咙也是,沈浮紧紧闭着眼。
病床前,朱正几个不约而同转开了脸。沈浮一向克制内敛,从不肯在外人面前流露软弱的情绪,如今这模样,显然是不想让他们看见。
庞泗咳一声,岔开了话题:“对了大人,西州打了个大胜仗!坨坨这下全完了,十几万人让咱们打了精光,真是痛快!前阵子姜将军已经回来了,听说姜侯也在回来的路上,他上回受的伤还没好利索,陛下要他回来养身子。还有岐王,他也要回来,听说这几天就要到了。”
纷乱的思绪勉强拉回到公事上,召谢勿疑回京是早就商议好的,沈浮并不奇怪,但他留意到,庞泗没有提顾炎。难道顾炎没回来?那么西州眼下,只有顾炎在?
胡成接口说道:“这阵子侯府一天几趟打发人来问大人的病,小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亏得大人醒了。”
侯府天天来问,是她在担心她么?沈浮眼中流露出欢喜,紧跟着又担心起来,她刚生完孩子解完毒,这阵子必定身体虚弱,怎么能让她为他担心?
“是侯夫人让问的,夫人还不知道这事。”朱正解释道。
沈浮松一口气,心中不禁又生出酸苦。人可真是矛盾,明明宁愿一辈子瞒着不让她知道,如今瞒住了,却也是难过。
朱正又道:“陛下也天天让人来问,昨天是王总管亲自来的,下官不敢让他进来,只得扯谎说大人起了风疹容易传人,不能见。王总管说陛下这两天得了空可能会亲自来探病……”
话音未落,王琚飞跑进来:“坏了坏了,陛下亲自来了!”
紧跟着看见沈浮,大喜过望:“大人醒了,哎呀,好了好了,不怕了不怕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扶起沈浮,刚披上衣裳,谢洹已经走了进来:“浮光,你怎么样了?”
沈浮努力许久,终于能发出声音:“臣,好。”
短短两个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沈浮靠在床头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恍如隔世。从前觉得理所应当的事,说话行动等等,此时竟然比登天还难,他这个模样,无论如何决不能够见她,不能让她担心。
谢洹惊讶极了,十几天不见,他竟然病成这样了?原本还想商议商议国事,此时全部打消,只安慰道:“你安心养病吧,近来诸事顺遂,你不用担心。”
眼见他说话都艰难,谢洹也不好多停留,又说了几句便起驾回宫,越想越觉得奇怪,上报的明明是风寒,怎么瞧这模样,倒像是半条命都没了?
姜云沧当天晚些时候从谢洹口中得知此事,连忙赶回去告诉姜知意:“沈浮先得了风寒,后面起了疹子,如今还在养病,不过你放心,今天陛下亲身去看过他,还说了几句话,没什么大事。”
眼见她正晃着摇篮的手不由自主停住,脸上亦喜亦悲,姜云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以他的本意,是绝不会理会沈浮的死活,但她日夜悬心,他不忍拂她的意思,所以才帮着打听,可谁能告诉他,明明离京之前她理都不理沈浮,短短两个月里,怎么就变了呢?
哇一声,却是孩子醒了,姜知意连忙抱起来哄着:“乖,不哭了,都好了,都好了。”
悬了十几天的心总算放下。这阵子夜夜乱梦,每每都是沈浮,姜知意想过无数可能,越想越觉得不好,如今得了确切的消息,心里顿时轻快了一大截。
他一向谨慎,起了疹子必是怕传染给她和孩子,不露面也在情理中,如今既然已经见了谢洹,应该就快好了。
孩子还在哭,姜知意摸了摸,却是尿了,正要唤乳娘时,姜云沧接了过来:“我来。”
他解开孩子的小衣服,撤下旧尿布,换上新的,他近来每天都做,熟练得很,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丝毫不曾冻着孩子,姜知意叹气:“哥,都说了你以后别弄了嘛。”
他是上阵杀敌的将军,如今天天围着孩子喂奶换尿布的忙,姜知意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我弄惯了,不妨事。”姜云沧给孩子绑好衣带,抱在怀里轻轻晃着哄着,“意意,这一仗打完,至少一两年内西边不会再有战事,我想着以后就留在京里,好好照顾你和孩子。”
他想她必定是因为孩子的缘故,才对沈浮改了态度吧?她是不是怕孩子没有父亲,没人照顾呢?如今他留下,她有了依靠,自然就不会再惦念那个薄情寡义的人。
“留京也好,不过阿爹要回来养伤,”姜知意看他臂弯里稳稳托住孩子,他身材高大,衬得孩子越发小了,“你们都不在的话,会不会不太妥当?”
姜云沧沉吟着没说话。姜遂的腿伤是出城救顾炎时留下的,伤得虽然不重,但接下来大半个月一直在野外躲藏,没及时医治,那阵子天又极冷,所以恢复得不太好,谢洹早发了话让他在京中多留一阵子,眼下西州只有顾炎在,他在最后一战时受了伤,胳膊打着夹板不方便长途跋涉,趁势便留下守城。
顾炎实在是差了点意思,但坨坨元气大伤,应当也没能力生事。姜云沧思忖着:“坨坨应该打不起来。”
“要么等阿爹回来了,你们再商量商量?”姜知意道。
“好,等父亲回来。”姜云沧露出笑容。在西州时军情紧急,他没机会把心事告诉姜遂,等父亲回来,他就去说,“等父亲回来。”
到那时候,他就能说出一切,就能光明正大在她身边,守护她。
第四天时,谢勿疑奉诏回京,车队中带了金仲延的尸体,盛京百姓夹道十几里,欢呼迎接讨杀叛贼的贤王入城。
第五天时姜遂返京,谢洹率领文武百官出城去迎,体贴他腿伤未愈,将赐宴之事暂且推后,亲自送他回府。
姜知意月子里不能出门,守在家里等着消息,听见伴随御驾的鼓乐声越来越近,心跳不由得快到了极点。沈浮会不会跟着一起来?
第102章
姜知意紧张地等着。
鼓乐声在大门前停住, 那里离内宅还有一段距离,眼下什么动静也听不见。谢洹早命人传过口谕,体恤她身体不便, 免了她出迎见驾等事, 此时她守在窗前,又是盼着姜遂, 又是念着沈浮, 满心的焦急惦念,恨不能亲身出去看看。
上次见到父亲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初二回娘家时陪了父亲一个多时辰,临走时出城相送又说了几句话,算起来她在父亲面前尽孝的时间真是少得可怜, 这次回来, 无论如何都要多陪陪父亲。
而沈浮。都说他只是风寒, 并不严重, 可没有亲眼见到之前,姜知意还是有点怕。那夜的梦太古怪, 她总觉得冥冥中似乎是想告诉她什么, 跟沈浮有关的事。
总要亲眼看见他没事,才行。
“进门了进门了, 陛下亲自挽着侯爷进来的,别提多风光了!”小善早去前面打探了消息,笑嘻嘻地跑回来禀报,“侯爷气色挺好,容光焕发的, 腿上的伤看不大出来, 黄小将军也跟着呢, 穿着将军服色,可威武啦!”
姜知意松一口气,看来父亲的伤正在好转,再将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没事了。听见小善又道:“二老爷也来了,刚才跟着往正堂吃茶去了。”
二堂叔姜辽平时不怎么往家里走动,这次来大概是为了贺喜。姜知意点点头,有心想问问沈浮,又问不出口,犹豫时轻罗早看出来了,忙向小善递了个眼色,小善反应过来:“姑……相爷没来。”
没来呀。姜知意没做声,转头看向窗外。
内院的围墙很高,挡住了视线,也挡住了外院的动静,既说是百官相迎,没道理缺了左相,除非沈浮依旧病得很重,无法前往。
她是了解他的,那两年里无论寒暑病痛,他从不肯告假,如今却一连二十几天不露面,他的病,绝对比她知道的重得多。
到底是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