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鸾 第62章

作者:白鹭下时 标签: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起初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从前便不肯接受他,这些日子以来却为了这个孩子如此伤心,会不会是因为——那是谢璟的孩子。

  毕竟算着时间,那孩子是他们在会稽的时候有的,他并不能确定,她和谢璟有没有过……

  但这个念头仅仅只在脑海中出现一刻便被否认了。她那时候质问他的悲愤不是可以装出来的,也许她并不爱他,但那毕竟也是他和她的骨肉,女子对待自己的孩子,总是格外心软的。

  就像阿娘,分明对桓骏没有感情,却可以为了他,一直忍辱负重。

  何况事发之前,她待他的态度分明已在好转……是他永远地错失了这个孩子,也永远错失了与她重归于好的机会。

  内室间,薛稚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恸,扑在床帏之间大哭起来。

  方才那些话虽是质问他,又无不如钢针次次扎在她的心上。

  况且,他竟想与她成婚。这兄妹□□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刻都令她感到恶心。又成婚做什么呢,继续□□她么?

  他是怎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眼下他会做出这些温柔小意、愿意纵容她的冷淡,不过是因为愧疚,一旦等他发现事情的真相,等待着她的,只会是变本加厉的报复!她不能坐以待毙!

  仲春三月,春气清和。

  前时颁布的《求贤令》已经生效,各个州郡开始召开春考,选拔寒人。

  已是暮春,东风落尽荼蘼雪,花动一山春色。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桓羡决定去洛阳一趟。

  毕竟是他选中的迁都之地,天下之中、汉魏故都,洛阳曾经的政治文化中心的属性还未完全淡去。他打算以巡视春考为由,前往洛阳观瞻古迹,考察选址,为将来营造新都做准备。

  “和我去洛阳吧。”

  临行的前一晚,他坐在妹妹榻边,语声轻缓地说。

  “总待在宫里,栀栀不觉得闷得慌么。你不是喜欢汉魏吗?那儿有熹平石经,有铜驼暮雨,栀栀会喜欢的。”

  薛稚刚洗漱过,正倚在床靠上,闻言漠然抬眸。

  他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卑微与祈求,看在眼里,竟觉得有些讽刺。但这想法不过转瞬又被心头涌上的恨意所抑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他告知得很晚,此时距离出发的日子也不过两日,次日清晨,薛稚特意叫来了青黛。

  她将亲手抄写的一卷《心经》交给青黛:“过几日,等我们走后,你去开善寺一趟,把这个供奉起来。”

  她想得很清楚,那个孩子终究是她的罪孽,她虽不爱,良心却始终不能安定。只能寄托于神佛,抄写经文忏悔,供之佛寺,望神佛可以消减她的罪孽。

  次日,三月甲子,薛稚跟随圣驾,出宫离京。

  又过了几日,青黛捧了存放经文的檀木小匣,秘密出宫、前往开善寺。

  出宫门的时候却恰好被何太后宫中的女官常氏瞧见。她立在滟滟杨柳之后,眼瞧得那一抹熟悉身影同戍守宫门的戍卫交换门籍、乘车出宫,身侧已有宫人快嘴地惊呼:“那不是公主身边的青黛姑娘吗?怎么没跟随公主一起北去?”

  漱玉宫的青黛是出了名的精明干练,原本,这次公主跟随陛下北上,没带她而带了木蓝那个蠢丫头就已是匪夷所思了,这个时候,她又出宫做什么?

  常氏留了个心眼,派了几名宫女跟上:“你们几个跟去瞧瞧,若有异常立刻回报。”

  她可没有太后那样仁慈,薛稚害得十三娘子错失皇后之位,她可一直都憋着口气呢。漱玉宫若有作奸犯科之举,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作者有话说:

  诗句系引用。

第54章

  四月上旬, 御驾顺利抵达了洛阳。

  洛阳太守谢诲早于圣驾出发时便得了消息,诚惶诚恐地出城迎接。

  曾经曹魏的金墉城被收拾出来, 修饰一新, 做了此次帝王下榻的行宫。此后一连多日,桓羡都在城中考察宫阙旧址、祭祀夏禹、观洛桥、观《石经》……

  他甚至亲临了洛阳学宫,亲问博士经义, 接见洛阳高年,更召郡中孝悌廉义、文武应求者, 报以名帖,由他亲自过目, 是以多日忙忙碌碌, 每日要折腾到极晚才回来。

  白日的时候,薛稚便一个人住在宫中, 无聊地望着庭院里滟浓的春景发呆。

  她好似从一个笼子转移到另一个笼子,桓羡表面上对她再纵容, 也依旧不会改变这一点。每日派来服侍她的宫人既是奴仆, 又是眼线。

  原本,洛阳官员为她另设了宫室, 但行宫之中都已换上了皇帝的人, 也就无人知晓,她这个所谓公主并不住在那里, 而是夜夜与她名义上的皇兄同眠。

  也好在外人不晓,先前桓羡让她跟随北行一路同车就已让江泊舟等官员颇有微词,若是知晓了他们夜里都睡在一张榻上,皇家的脸面也就荡然无存了。

  ……

  到达洛阳的第七日, 天未黄昏, 桓羡意外地先行回到了行宫之中。

  “这些日子一定冷落了栀栀吧, 晚上,带栀栀去个地方,可好?”

  她不为所动,坐在窗下借着天光绣庭下根茎虬结的古树。桓羡眼中笑意微淡,按住那针:“薛栀栀,赏个脸吧。”

  他面上含笑晏晏,似乎极有耐心。

  曾经她在他面前奴颜婢膝毕恭毕敬,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种关系调换过来了。

  薛稚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忽觉他有些可怜,加之冷落日久估摸着他的耐心也要耗尽了,撕开了这层表面上的相安无事的伪装于她也没好处,遂勉强点了点头。

  这一走却一直走到了夜里,车驾出城,辘辘南去,直至行至洛阳南郊的龙门才停歇。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伊阙之上,疏星淡月,断云微度。奔腾的洛河水自两岸青山中穿流而过,天地无尘,江流有声。

  一座大桥如虹桥般在河上横亘而过,伴着桥上灯火点点,真如浩渺河汉。

  洛水两岸,依山而建的石窟也已亮起了灯火,映照出一座座佛塑秀骨清像的庄严法相,线条秀美,雄劲刚健,自洛河东岸望去,千尊佛塑都被火光披沐上金色的佛光,蔚为壮观。

  “洛阳郡守准备了龙灯游水,咱们去桥上。”

  抱着妹妹策马行走在东岸修葺得平整的石板路上,桓羡低声在她帽檐之侧说。

  薛稚今夜带了顶帷帽,轻纱朦胧,恰到好处地遮住她纯美秀婉的容颜与那见不得光的天家私情。

  夜色火光之下,谁也没敢去细瞧马背上的二人有多亲密,她只是低头,怏怏不乐的样子,一双眼倒映着路旁灯火点点。

  等到了桥上才明了洛阳郡守准备的龙灯为何。桥下奔腾的洛河水中,一艘艘小船首尾相连,结为龙形,俱燃灯火,自洛水上游蜿蜒而来,行走于清波涟涟的洛河水面上,真如巨龙夜巡,踏碎一河明月。

  更上游的地方徐徐燃起了烟火,朵朵绚丽,天女散花般绽开于星月皎洁的夜空。如流珠之相衔,若飞星之四散。

  立于大桥之上,烟火,龙灯,佛塑,洛河,尽收眼底。

  灯明月皎,水中滉漾。

  这样的美景,薛稚不由得看痴了,晚风吹起她遮面的帷纱来,衣裙俱在风中轻扬,远远望去,若洛神临波。

  “栀栀喜欢吗?”

  百官侍女都候在桥的两侧,冷不防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这样精心准备的美景面前,她说不出什么违心之辞,微微颔首:“好是好,可也未免太耗费民力物力了些。”

  “无妨,也不是年年来此。”桓羡道,“我国家地大物博,若连一场龙灯会也举办不起,未免太过寒碜。”

  薛稚不语。

  他的确是个励精图治的好君主,在位这些年,惩治不法,分地于民,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即便是大饥大旱仓库中也有足够的粮食,国家反而一改先前先帝在位时强征暴敛的民有菜色。

  她看着远处朝桥下驶来的巨型“龙灯”,此时夜风拂面,有若小酌,飘飘宜人。

  他又问:“你知道为什么要带你来此处吗?”

  “这座桥……”桓羡静默了片刻,“曾是你父亲生前主持修建过的,可惜还没有修成,他就去世了。”

  “我父亲?”薛稚忍不住追问出声。

  他点头,神色隐入夜色的晦暗:“是啊,我大楚曾经最惊才绝艳的水利天才,二十一岁出使贺兰部,二十二岁任工部侍郎,主持修建龙门伊阙大桥与洛阳一带的黄河堤坝。”

  “我看过你父亲生前留下的图纸,的确是个不世出的人才,只可惜……”

  后来的事,他没有说完,薛稚却知道。

  是十七年前,她出生前那个夏天,长江上游暴雨,江河水暴涨,涌入秦淮,冲毁了他所主持加固的秦淮堤坝,致使京中百姓死伤无数。

  工部需要一个人出来顶罪。尔后,她父亲便自杀了。

  这件事疑点重重,然当时的工部尚书已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再加之先帝的默许,并无人追究。

  薛稚的心情突然便变得不是很好。

  “我想回去了。”她别过头,眼中倒映着河中璀璨的龙灯,莹莹似泪。

  桓羡没有强求。

  和她说起她父亲的时候,她待他的剑拔弩张已有所缓和。这就已是十分难得的事了。

  “那我们就回去。”他道。

  今夜的灯火盛宴原是为陛下而设,未想陛下如此早便离开了,洛阳郡守谢诲还当他是不喜,急得有如热锅之蚁,忙追上去询问随侍的内侍监。

  冯整只笑眯眯地告诉他:“陛下对今晚的龙灯会很是满意呢,已经命人传赏了。只是陛下今夜身体不适,就先行离开,剩下的,请百官们同赏吧。”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谢郡守心头惶恐,陛下当真满意吗?

  想起方才在瞧上得见的那一道倩影,又顾问左右跟随圣驾北来的朝廷官员:“方才在桥上陪伴陛下的女子是谁?”

  有官员笑他没眼力见:“这就是乐安公主啊,谢府台,您怎连这也看不出?”

  另一名官员则道:“对啊,陛下可宠爱乐安公主了,前时更是为了寻回她,连立后大典也延后了呢!您要是想讨陛下欢心,先去讨公主欢心,准没错。”

  诸位公卿都哄笑起来,谢诲不明所以。人群之中的江泊舟却脸色铁青。

  此次北上,陛下带的多是朝中重臣,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却又带上了他。

  然一路上,陛下与公主同舆而行,几乎不避耳目,就差是宣告天下兄妹不伦之事了,如此不合礼法之事,满座公卿,竟无一人上谏。

  他愤愤拂袖,径直离去。有人笑道:“江御史这是又要去扰陛下雅兴了。”

  人群中哄笑依旧,谢诲却仍旧未明。

  他身为洛阳地方长官,一心只想在天子跟前挣个表现,前时虽知晓了乐安公主跟随圣驾来了洛阳,但陛下始终未让她公开露面,便料想只是有些圣宠的公主,终究不及朝中那位炙手可热。如今见陛下携她观灯,才明了圣宠非同一般。

  他正愁备下的那十几个美姬无有献给陛下的机会,眼下,这机会便来了。

  自古长公主固宠多是送美人,他先将美姬送至公主处,再由公主出面转送陛下,岂不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

  龙门离城中尚远,加之明日还要在此游玩一日,桓羡并未回城,而是歇在了洛水东岸临时搭建的行宫。

  大约是没想到天子会带薛稚来,行宫中未有她的营帐,她被送进桓羡的那一间,如同一个精致的玉偶人,坐在床畔,由着他替她清洗一双玉白双足。

  “哥哥能给我讲讲我父亲么?”良久的静默之后,她问道。

  烛光熠耀,照得漂浮着玫瑰花瓣的水面金光粼粼。桓羡薄唇紧抿,抑下逸到唇边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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