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幕幕
她不是普通百姓,她是前线主将的夫人,她不该躲在家里,对败军之下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百姓避之不及。
张平不愿意,薛宜宁朝他道:“你也本该在战场,而不该在这里,孚良战败,我们理该出去看看。”
张平垂下眼,痛心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的确是如此,他是军人,本不该躲在凉州城内的。
“那我去套马车,护送夫人出去。”张平说道。
虽是动容,但他仍谨慎着,这一次足足带了十名护卫出行。
他们所住的院子地方僻静,附近倒没见什么难民,待出了这条街,到更靠近街心的地方,便见到了一群群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男女老少。
大户有钱,能投靠亲戚或是住上房屋,贫户离乡背井,则只能在街上乞讨或是插草卖身。
但凡有穿着光鲜的人走过,难民们便一拥而上,上前乞求人给口吃的。
没人敢来薛宜宁这儿乞讨。
她乘着马车,带着随从,看着就是富贵之人,可她身旁有十名身穿轻甲的护卫,让难民们望而生怯,不敢靠近。
街边传来一阵馒头香味,难民们纷纷望过去。
薛宜宁问燕儿:“我们带了多少钱出来?”
燕儿回道:“不多,只随身带了几两碎银。”
原本就不是出来买东西的,所以并没有特地带钱。
薛宜宁有些黯然,说道:“将这些钱全买成馒头,分给他们吧。”
燕儿点点头,下马车去了。
很久她才回来,和薛宜宁道:“买了店家蒸笼里所有的馒头,还剩二两,又去买了两家店的烧饼和一些干粮,钱用得一分不剩了,张平他们去分发了。”
薛宜宁点点头。
见燕儿眼里泛红,沉默不语,她问:“怎么了?”
燕儿说道:“那边屋檐下有个老妇,我见她可怜,给她馒头她理也不理,像痴了一样,后来她旁边的人和我说,她是被弟弟救出来的,她两个女儿都被乌桓人奸|杀了,他们说那些乌桓人,见男人就砍,见女人就上前奸|淫,孚良城内,全是浑身赤|裸的尸体……”
说着最后,她哭道:“这些乌桓人,太可恨了……”
薛宜宁心中梗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几年,战事一直未断。
南边的新旧朝廷之战,北边的北狄来犯,西边的乌桓之乱。
虽然她常听到战事消息,又是武将家的夫人,但这却是她第一次与战祸离得如此近。
此时孚良城的情形,她难以想象,却又觉得所有的惨状尽在眼前。
骆晋云,他为何丢了孚良城?
这仗能打胜么?能将乌桓人赶走么?
此时此刻,她心中涌起无尽的愧疚来,怕让人看到她坐在马车内,怕让人知道她是此役主将的夫人,每日在家看书煎茶弹琴。
手上紧攥着袖口,她吩咐道:“你和张平说,不再往前了,等分发了食物就回去吧。”
“是,夫人。”燕儿下车去。
没一会儿,马车掉转方向回去。
因为难受与羞愧,薛宜宁不敢看外面,燕儿却还时不时撩开马车车帘看向外面。
直到行至路中,燕儿突然道:“夫人快看!”
薛宜宁从哀伤中抽出神来,朝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前面不远处的桥头,一个妙龄姑娘就在桥沿上站着,身形单薄,一动不动看着桥下,似乎随时要跳下去。
就在她们往那边看时,那桥头上的女子突然纵身一跃,跳进了桥下河流中。
这是凉州城内最大的曲河,水深难测,西境女子大多不会水,这样跳下去,几乎必死无疑。
薛宜宁立刻朝外面道:“张平,有人投河,快去救人!”
张平也早已看到那边情形,连忙一边往那边跑一边脱下身上轻甲,狂奔到桥头,跳了下去。
薛宜宁又朝外吩咐道:“去桥那边!”
队伍往桥头过去,又有人到桥下去接应,街上其他人看到这边情形,也围了过来。
张平水性好,不一会儿就将那女子从河里救了起来。
女子浑身是伤,衣衫破损,连前襟都有一处缺口,似乎是被人强行撕破的,此时淹了水,更加遮蔽不住身体,薛宜宁在马车上拿了副毯子,交给燕儿,让她拿下去给女子盖上。
女子呛了水,但所幸救得及时,并不严重,此时只是坐在地上哭泣。
燕儿问她:“你怎么了,你家人呢?”
旁边有人议论纷纷,都说她大概也是从孚良过来的难民,因受了□□,才一心求死。
薛宜宁也如此猜测,又见她身上都是伤,便想先带她回去劝劝她,治治伤。
正要吩咐燕儿去和女子说,后面却又来了一辆马车,有人自马车上下来,急步走到张平面前道:“多谢这位壮士出手相救,这女子是我表妹,从孚良而来,因家中遭难而寻死,我这便带表妹回去。”
说着要去扶那女子,那女子却一把拉着张平的胳膊道:“他不是我表哥,我不要跟他走,救救我,救救我……”
张平立刻护住女子,问来人:“你是什么人,有何企图,竟冒充人表哥?”
“壮士,她真是我表妹,只是有些误会,她才有意这样说。”
这时张平说道:“我们似乎见过。”
薛宜宁下了马车。
张平说他们见过,的确是见过。
之前听见来人声音,薛宜宁便觉熟悉,后来张平说见过,她就想了起来,来人正是那天在琴坊内替主人给她琴谱的男仆。
她上前,看着那男仆道:“原来是阁下,没想到时隔多日,又在此遇到。”
那男仆见了她,躬身道:“夫人安好。”
薛宜宁看一眼张平和那女子,说道:“这是我身旁护卫,姑娘也是我让救的,阁下既是这位姑娘表哥,却为何让她一人在此寻死?又为何这姑娘不认阁下为表哥?”
男仆有些说不出话,地上的女子立刻松开张平,跪到她跟前道:“夫人救救我,他不是我表哥,只是我同村人,我只身一人从孚良逃过来,遇到他,他却骗我,将我送给了他主人家,让我受他主人家□□,求夫人救救我,不要让他带我走……”
“你……”男仆朝薛宜宁道:“夫人,这女子所言全是假话,我主人便是那日赠夫人琴谱的人,此时就在后面马车上,他绝没有□□这女子。”
这时地上的姑娘哭道:“你主人就是个装模作样的衣冠禽兽、恶棍!”
薛宜宁转头看向后面的马车。
马车上只有一名车夫,再无旁人,明显那位老先生还在马车上。
她走过去,在马车前站定,朝内道:“上次的琴谱,我仔细对着弹奏了才知是何等珍贵,多谢先生相赠。”
马车内传
来一阵咳嗽声,随后是一道闷沉的声音:“夫人不用客气。”
那声音隔着马车,又似乎还隔着手帕,极难分辨,刚刚能听清。
薛宜宁知道对方不愿下马车,没有强求,只继续道:“但今日这位姑娘,恕我不能交与先生带回去,女子势弱,又有伤,我先带她回去养伤,他日若先生有证据证明她说的是谎话,我可再将她交予先生。”
老人没回话,她报出了自己在凉州城的住址。
老人仍不说话。
她便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当先生同意了,这就将她带回去。”
老人终于开口道:“城内多有骚乱,夫人保重。”
薛宜宁一愣,回道:“多谢先生。”
第81章
老人带着男仆走了, 薛宜宁将那位姑娘带回了家。
姑娘说,她名刘小杏,本与爹爹住孚良郊外的村子中, 过几个月是她的婚期,她与族中婶娘进城买东西, 没想到乌桓人攻来,孚良城破, 婶娘死了, 她与旁人一起逃出来, 好不容易到凉州城,遇到了自己的同村人刘风,没想到竟进狼窝, 被刘风送给了自己主人……
薛宜宁问她:“那老先生吗?我见他年事已高,且似乎谦逊有礼,高风亮节。”
“他不是!”姑娘恨声道:“那是他装的, 其实他就是个禽兽!”
见薛宜宁似有怀疑, 她连忙道:“他是凉州城大户,家中有人当官,又是读书人家,有许多田产,所以我也以为他是好人,刘风让我进他家中做丫鬟,暂且避难, 我就信了, 哪里想到……”
她抱着身前被子痛哭起来。
薛宜宁怜惜她心中哀痛,温声劝道:“你先好好休养,别想这些, 也别寻死,你爹爹若活着,却知道你寻了短见,他该多伤心?你就在这儿好好养伤,便还有与你爹爹重逢的机会。”
姑娘哭着,泪水涟涟地点头。
从姑娘房中出来,燕儿叹声道:“真看不出来,那对主仆竟是那么恶心的人,夫人,咱们要不要去报官,让官府把他们抓了?”
作为女子,对这种污辱良家妇女的暴行最是感同深受,燕儿早已恨上了那对赠琴谱的主仆。
薛宜宁却摇头道:“对方也是官宦人家,我们初来乍到,不知人底细,先莫要多管闲事。况且这些只是她一面之词,我们不可轻信。”
“哦,好。”燕儿无奈地点点头。
在她眼里,大将军和夫人这样的地位,要办什么事都是一句话的事,却不知越是身居高位,越会行事谨慎。
晚上薛宜宁睡得晚,才睡下不久,却被外面一阵响动惊醒。
她立刻坐起身来,暖阁内睡着的燕儿也醒了,她便道:“去外面问问,怎么回事。”
燕儿连忙披了衣服出去,没一会儿,她回来,带着心悸道:“他们出去看过了,是前面街上一家金铺、几家酒楼被流民撞开门哄抢了,现在已有官兵过去镇压。”
薛宜宁曲起腿,拢紧身前的被子。
孚良城破了十日,那些流民也饿了十日。他们没有生计,无处可去,人为了活命,便什么都能做出来。
许久她才重新躺下,却再也没能睡着。
第一日一早,前院传来消息,凉州刺史夫人前来拜访。
薛宜宁起得晚,才梳洗好,忙让人将刺史夫人请进来。
薛宜宁没见过凉州刺史和夫人,但却知道如今的凉州刺史上任三年,名王茂元,夫人为永州人。
王夫人此次过来,便是因城中流民为患,昨夜又出了撞门劫舍之事,离薛宜宁住处还这么近,怕她受惊,便来探望关照,又问薛宜宁是否愿搬去刺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