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了之
少将军在被郡主挽着的百忙之余递来了一个眼色。
穆新鸿点了下头表示心里有数,朝外伸手一引:“辛苦老先生跑这一趟,我送您出府。”
听着这一句“送您”,再看一眼穆新鸿腰间的挎刀,医士胆战心惊地提着药箱出了厢房,一路往外走去,每多走一步,就像离悬崖边缘近一步。
到了照壁附近,穆新鸿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将、将军饶命,我今日什么都没瞧见……”医士腿一弯就要跪下去。
穆新鸿抬手一拦,扶住了人:“您今日可不能什么都没瞧见。”
医士疑惑地抬起头来。
穆新鸿回望了眼厢房的方向,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半年前那一战,大公子之所以会遭遇北羯人伏击,便是因为这位高将军通敌,泄露了大军的作战计划和行军路线。
当年大公子初到边关时,高石还只是军中一名百夫长,因有次在战场上替大公子挡下一刀,从此便成了大公子信重之人。
高石跟在年轻的大公子身边,教他如何御敌,如何杀敌,陪大公子并肩作战了两年多,一路升任为大公子的副将,于大公子而言是亦师亦友,甚至像父亲一样的存在。
谁想到,这样一个人却是埋在玄策军中的一颗毒瘤,正是看中了大公子初出茅庐,欠缺防人之心,才有了最初博取他信任的那一记挡刀。
最后那场伏击战中,高石为了让己方主力军全军覆没,为了陷玄策军、陷沈家于失利之罪,周旋其间之时,自己也身负重伤。
少将军接手大公子的身份后,第一时刻便请军医保住了高石的性命。
高石为达目的不惜牺牲自己,显然不是出于个人利益,而是受人指使。
为查清幕后黑手,必须留着他这条命。
只要高石醒来,少将军有千百种刑讯手段让人开口,可整整半年,他们军中最有能力的那位李军医用尽一切办法医治,最多只能续着高石一口气。
这世间最好的医士就在他们军中,早在回京之前,少将军便确信,李军医无法做到的事,世上再无其他医士可以——高石俨然已是药石无医。
但死人开不了的口,活人可以替他开。
少将军派人千里迢迢将一个将死之人护送回京,又作重视姿态,亲力亲为去城外接人,而后精心养护,大张旗鼓遍请名医,便是为了逼背后之人按捺不住前来灭口。
昨日那张看似救命,实则害命的药方一来,此人已然浮出水面。
如今鱼已上钩,鱼饵便没有用了。
……
穆新鸿从回忆中回过神,看向面前瑟瑟发抖的小老头。
“老先生,今日您奉郡主之命,随郡主前来替高将军看诊,不料看诊时,高将军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疑似是在昏迷中毒发身亡,少将军勃然大怒,便将您吓成了眼下这副模样——您看,是这样吗?”
医士忙不迭连连点头:“是、是这样……”
“至于郡主——郡主心思单纯,少将军不忍吓着她,对她隐瞒了此事,所以郡主对高将军身死之事全然不知,一心以为高将军还有得治,您说,少将军做得对吗?”
“对、对……若有人问起老夫,老夫必定如此作答……”
穆新鸿朝外比了个请的手势:“那黄老先生,走好。”
东院书房。
时隔近十日,再次回到这间书房,姜稚衣心情已然大好,不过就是对这书房里的布置依旧不太爽利——
“你这屋里的屏风趁早换一面吧,差点砸着我的东西,我瞧着不高兴。”
“博古架上空着的那一格……既然瓷瓶碎了,就拿个新的玩意儿替上来,这么空着不是平白叫人想起伤心事吗?”
“还有你这墙上能不能换幅字?什么‘静否’,有我在还用问吗?肯定是热热闹闹的。”
元策站在面盆架前洗了两遍手。
就洗了两遍手的功夫,吹毛求疵的郡主已经自说自话,将他的书房改造得面目全非。
“你也知道,有你在,肯定是‘热热闹闹’的?”元策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瞟过来一眼。
姜稚衣被他看得一噎:“怎么,我这刚帮你一个大忙,你还嫌我吵了不成?”
元策:“不用我嫌。”
是本来就吵。
姜稚衣气鼓鼓瞪他一眼。
她虽确实不喜欢这些伤过她心的东西,却也不是当真咄咄逼人地在挑刺。
“我还不是为了说点话转移你的注意力,好叫你别一直想心事?”
元策擦手的动作一顿,认真地疑惑了下:“我在想——心事?”
“是啊,方才一进厢房我就发现了,你今日心情不好,休想瞒过我的眼睛。”
看不出两丈之外躺了个死人,却看得出他心里有事。
她的聪明劲儿倒是一时一时。
不过,是他知晓她没有敌意,未对她设防,所以将心事毫无防备地写在了脸上,还是她对兄长的一抬眸一低眼了解至此?
但此刻在这儿的是他,不是兄长。
难道兄长心里有事时也与他一般模样。
元策难得来了点兴致:“你倒说说,怎么看出我有心事?”
姜稚衣从罗汉榻上站起来,雪白的一双手往身后一背,高高在上地绕着他走了一圈,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元策站在原地,目光跟着她慢慢绕了一圈。
最后看到她站定在他面前,颇为自得地一扬下巴:“我心里有你,眼里自然看得到你的一切。”
“……”
他是怎么觉得,自己会得到一个正经答案的。
元策不知是气是笑地撇开眼,往窗外看去。
这一眼,正看见东厢房房门打开,穆新鸿带人将那蒙着白布的尸体抬了出来。
高石的死讯本就要散布出去,才能让背后那条“鱼”放下心来,所以这尸体的确可以光明正大地抬出沈府去。
被任何人看到都没关系……
从理论上说。
见元策目光陡然一凝,姜稚衣好奇地朝窗外偏过头去,偏到一半,手腕忽然被人扣住,一股拉力将她整个人一把扯向前去。
姜稚衣一个趔趄,一惊之下刚要抬头,脑后落下一只手掌,将她牢牢摁进了怀里。
热意像湍流的洪水,瞬间冲垮心房的堤坝,直蹿上头,将人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看着近在咫尺的那片衣襟,姜稚衣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地靠着他,手脚僵麻得像不是自己的,呼吸也缓缓地闭住。
元策一手摁在她脑袋,一手揽在她后背,偏头看向窗外。
视线奇怪地慢了下来,运送尸体的担架明明走得很快,落进眼里却仿佛成了慢动作。
眼看担架一路极慢极缓地穿过走廊,最终消失在视线里,元策稍稍松了松摁着她脑袋的那只手,回过头垂下眼去。
感觉他收了些力道,姜稚衣红着脸抬起头,轻眨了眨眼,目光紧张闪动,用说悄悄话的声儿道:“阿策哥哥,你刚刚心跳得好快……”
元策眼睫一扇,揽着人的手微微一僵。
姜稚衣:“我听到了,你心里也有我。”
她听到了什么,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闭门躲了她这么多日,在这不期然的一天,在这本不必要的一刻,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第23章
入夜后, 沈府书房。
穆新鸿和青松一左一右站在书案两头,眼看元策从晚膳后便沉默地坐在这里, 这么久过去了, 别说姿势没换一个,连眼都没眨几下。
穆新鸿在旁看得,一面佩服少将军专注想事时的定力, 一面暗暗忧心起少将军的前程。
今日他不过出去处理了趟尸体,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回来后便见郡主从少将军的书房出来,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含情脉脉、如胶似漆,临走还自认体贴地给少将军留了句话——
“有些话原本早就想说, 看你近来烦心事多,等你心情好了再同你讲。”
这不就差直说“等你心情好了再来催你早生贵子”了吗?
天知道少将军对高石一事从头到尾成算在心,即便今日被撞破行凶也全无所谓, 这些日子真正的烦心事都来源于这位计划之外的“嫂嫂”……
当初想着一则郡主身份贵重,二则四舍五入算是兄长的遗孀,杀是杀不得,少将军才为稳住大局认下这位“相好”,谁想到这一稳便稳过了头!
“少将军, 您不会真得娶了郡主吧?”想了半天,穆新鸿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结果元策还没说话, 青松倒抢答上了:“那怎么可以!逢场作戏是不得已,动真格岂不对不住大公子!”
青松自小在京服侍大公子, 对大公子感情深厚,穆新鸿身在边关,却是先认识的元策。
穆新鸿:“什么叫对不住大公子?说得像少将军占便宜似的,你当少将军愿意献身给郡主?”
元策一掀眼皮, 给了两人一人一眼。
自然,这两个不太聪明的虽各执一词,所言却都不无道理,结论也是殊途同归——
这个妻,娶是不可能娶的。
回想这段时日的逢场作戏,他并不清楚从前兄长私下是如何与这位嫂嫂相处,却不知是他与兄长的行事作风恰巧相似,还是这位郡主太过沉浸自我,总之,她暂时没有对他起疑。
既已稳住了人,如今便该拉开些距离,一则以免做多错多,再发生今日这般多此一举自找麻烦的意外,二则也可堵住她催婚的口。
他不会在长安久居,这婚事,躲得过初一,自然也躲得过十五。
拿定了主意,元策轻轻摩挲了下指腹,起身往外走去:“我去趟永恩侯府。”
瑶光阁,姜稚衣在榻上辗转反侧,躺了许久都没睡着,默默回味着今日被元策揽入怀中的那一刻,嘴角下去又上来,上来又上来。
正是嘴角扬到耳根之际,后窗那头忽然传来一阵叩窗声——
三短,三长,再三短。
姜稚衣飞快从榻上爬起,定睛朝窗外望去。
下一刻,果然见元策熟门熟路翻窗而入。